第2章 豈能敲鐘念佛
豈能敲鐘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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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揚州,沿颍水逆流北上,貨船在七日後抵達颍川。
颍川本夏禹之國,黃帝故鄉,其源遠流長,一直以來都有高士宦、好文法的遺風,歷朝歷代名士輩出。又因為地理位置又靠近古都洛陽,皇帝們論功行賞喜歡将汝、颍之地分封給宗親;于是數百年來,世族在此地繁衍擴張。
這些高門世族,一邊和皇室聯姻,一邊精研族學主導輿論和介入政權,最後成為冠冕相承的巨姓望族。
而許昌,作為颍川郡的郡治,世族們的聚居之地,更是氣象非凡。街面上商鋪和學館林立,到處可見峨冠博帶的青年人,連姑子們都手捧書卷,互相傳遞觀摩,個個意氣風發。
白素騎着名喚崔牙婆的新坐騎,颠颠地進了許昌城。
如今的白長老,看起來年紀小小,身材小小,平胸短腿沒屁股,只剩下一張水嘟嘟的娃娃臉,披張幼稚無害的皮,裏頭包個紅粉骷髅的魂兒,就是親媽見了也認不出,還怕有人追殺來麽?
這麽一想,變成小屁孩的好處居然也很多,白素揚起小臉,天際有一道朝霞出雲,映得滿城輝煌,也照得她紅光滿面。
“你去找有錢的主顧,本座在這裏逛逛,”白素在崔牙婆後頸上點了幾處穴道,“半個時辰內不回來,教你死得口吐白沫。”說罷從崔牙婆肩膀跳将下來。
街口人潮熙攘,商鋪琳琅,可是就憑白素這個頭,走在人群裏也只能看看別人的屁股。她三蹦兩跳,什麽新鮮都瞧不着,極度的沒意思。
等了一陣,崔牙婆回來了。
“神仙小奶奶,好人家已經找到了,煩請您老移動尊駕,去見上一面兒。”
白素騎着崔牙婆過兩條街,拐進一條小巷。
雇主是個高大的虬髯漢子,腰纏狐皮,肩挂一羊皮囊的大包袱,左手七零八碎帶了足有五六個金銀指環,一身行頭果然看起來甚是豪氣。
一近前,漢子便扯着喉嚨問:“怎麽這麽遲,就這?”然後俯下身來細看白素,一臉挑三揀四。
崔牙婆裝模作樣道:“這個娃娃乖巧得很,只要十兩,你買回去一定不後悔。”
“灑家的徒弟哪個不是豹頭環眼、蒜鼻方臉,這醜疙瘩哪犯得着十兩!”
白素和崔牙婆齊齊跌倒。
崔牙婆搖晃着身子:是是是,要不再便宜點。主動降價,但求趕緊送走瘟神。
大漢往崔牙婆手心丢了幾個銅板:“再多不值了,就這麽地吧!”
就這樣,白素又被轉手。
一起穿街過巷,漢子一路盤問:“你叫什麽名?”
白素琢磨要編個堂皇入流且不暴露身份的名字,那漢子卻打斷道:“罷了,叫什麽都無所謂,反正|法號都要重新起。”
“法號?”
還未來及再追問,那漢子已走到僻靜處,摘了頭套,居然是個光頭。
再定睛一瞧,他頭上赫然六個戒疤。
白素目瞪口呆。
那人脫掉紳袍,打開包袱,從裏掏出僧衣換上,粗聲大氣吼着:“犯什麽愣,還不跟上!”
白素擡起頭,這才發現跟着他來到的這堵牆跟前,居然高牆虬磚,門柱上雕着石蓮花,不知是哪間寺院的後門。
“且慢,這是去哪。”。
“隆通寺!”這假扮漢子的大和尚換回僧衣,逆光捋了一下沒長毛的腦袋,锃亮。
白素斷然拒絕:“萬萬不可,你叫本座去敲鐘念佛,那成何體統。”
“什麽,想反悔!”大和尚突然面露兇相,鐵拳在手中一握,骨節吱嘎作響。“賣身契都簽好了,老子可花了十文錢!”
哇,十文錢,好巨款哦。白素翻起眼皮:“給你十文錢便是了,我要贖身。”
大和尚不屑道:“灑家還嫌你長得醜,沒有一點灑家豹頭環眼威武雄壯的風範呢。十文錢拿來。”
白素又是一呆——她身為劍宗的名宿,既不好賣藝乞讨也不好打家劫舍,于是一路走來身無分文,哪見過半個子兒。
惹來和尚暴怒:“耍老子?告訴你個兔崽子,進了灑家的門,生是灑家的人,死是灑家的死人,給我進來!”
一手拎起來,抓小雞似的将白素提着,跨過了頭頂寫着“五蘊皆空”的大黃門。
……
夜色降臨,月亮慢慢爬上東牆。
白素翻出栅欄,借一點微薄的月光,在偌大的寺廟中尋找出口。
說來這隆通寺的富麗,直叫人咋舌,她從西面客堂一直摸到東面的鐘樓,一路重軒複欄走了快一炷香,還不曾摸到出口。
不知不覺已經繞過兩座佛殿,來到了東邊的僧舍,一棵菩提樹在微寒的月光下顯得衰頹。
“诶喲心肝寶貝乖乖腸,想死我的小親親。”槅門裏頭傳來人聲,白素跳到樹上。
只見兩濃妝豔抹的花衣女子,圍簇着一大和尚經過院子,大和尚左擁右抱,這邊親一下,那邊不樂意了,撒嬌賣嗔地發脾氣,大和尚再親一下以示公平,這才罷休。
那女子道:“大師甚麽時候來咱們天香樓,這和尚廟裏什麽都沒有,還得到了夜裏才能進,好生的不便。”那和尚道:“就是寺裏頭才方便,近日城中來了中央的高官巡檢,風頭正緊,師父不讓咱們高調,咱們在這一樣的好辦事。”“唉呀那可真讨厭。”
白素咋舌,這佛門清淨之地,竟成了娼妓橫行之門。
自大晉朝始以黃老治國,新帝登基後開始興儒術,又為兼取平衡之道,放任後宮崇信佛教,于是三教齊流,各地寺院廟宇便如雨後春筍一般修建起來。
這些新建的寺廟,僧人品質參差不齊,常常為一些畏罪逃犯和游手好閑之徒所趁,于是藏污納垢,魚龍混雜。
若被這些淫僧發現撞破了好事,那麻煩就大了。白素正打算離開,誰知鐘樓上突然傳出當當當數聲警響,緊跟着腳步紛亂,一群棍僧牽着狼犬沿路追來。
狼犬奔跑至樹下,暴躁地扒着樹幹要往上竄,口中高聲狂吠。
和尚們向上,看見了白素:“在那裏!”
原是那值夜的和尚夜裏清點人數,發現小孩子少了一個,心道壞事,如此便帶人一路搜尋。
白素只得跳下樹來,被團團圍住。
這些隆通寺的和尚們,白天受民衆的香火錢,夜裏卻幹了不少見不得光的勾當,生怕事情敗露,一心要捉這小孩滅口。
白素在包圍陣中左沖右突,将和尚們打得人仰馬翻,菩提樹落葉簌簌。
她躍上屋頂,正欲脫身之際,僧舍屋頂的另一頭飛來一條人影,淩空和她對了一掌。
這一掌可了得,白素竟然踉跄數步,口中流出鮮血。
霜月之下,一個披着紫金袈裟的老和尚徐徐落在屋脊。
他白須白眉,臉上爬滿皺紋,眼中精光卻十分旺盛,此人正是隆通寺的主持德清和尚,他盯着白素冷笑:
“好一個妖物,竟會如此邪門的功夫,何人派你前來?”
白素功體尚未恢複,又受了他一擊,不敢再肆意硬拼,便道:“你猜。”
說來這德清和尚,也是個頗有來歷的人物,他早年在江湖上乃一名飛天大盜,殺人放火作惡無數;後因仇家太多,到處被人追殺,于是改頭換面遁入空門,拜了五臺山上一名老僧為師。後來學藝有成,又借上了當今皇上大興佛教的東風,竟給他在颍川郡的隆通寺混上了主持,逍遙法外直至今日。
德清和尚絞眉深思,實在猜不透這個小娃娃是哪路仇人,不過既然到了這裏,便決不能放她活着離去。
德清目光微凝,眼中露出一絲殺機。
這時,白素氣沉丹田:“看你奶奶的晴天霹靂掌!”
德清方才和她對掌,知這小鬼厲害,立即閃身躲避。
誰料白素大叫一聲,卻只是從袖中撒出了一把石灰。
德清和尚揮舞衣袖,幾下煙霧散去,當即不見了白素人影,大怒:“給我追!”
……
白素一路狂奔,因實在找不到出口,心口又痛得厲害,便來到大雄寶殿躲藏。
香火微燎,神龛上供奉着華嚴三聖,白素看了,沖佛像嘆氣:“你要當真慈悲為懷,怎的也不顯靈,容你這些徒子徒孫出來害人。”
不料那佛像真的顯靈,嗡嗡做聲:“你過來。”
白素望去,佛像後面有個小和尚探着腦袋在說話:“來這邊躲。”
這佛像原是木雕,內部中空,有一扇小暗門可以進入。小和尚将她帶進佛像腹部,本應漆黑不見五指的空間內,竟有光線忽閃忽閃。
她發現自己坐在一堆奇珍異寶中間,這些光芒,便是成堆的夜明珠發出。
小和尚道:“這是寺僧藏錢的地方,他們這些年搜刮不少錢財,又聯合人牙子買賣人口,他們故意不在當地的香客中收徒,而是去買外鄉人,因為這些外鄉人無依無靠,進了寺廟就只能受到他們奴役,替他們幹沉重的雜活。”
白素捂着心口道:“從來只聽說有黑店,不曾想還有黑寺。這些臭禿驢為非作歹,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本座要……”話沒說完便又吐了一口血。
小和尚看她這樣,驚訝道:“你都這樣了還想和他們作對啊,他們在本地勢力很大,官府中都有後臺,如今恐怕你的通緝令都要貼滿大街了。”
白素将信将疑。
那小和尚也是從外鄉被拐賣而來,受盡了大和尚們的欺侮,不忍見這小姑娘一樣的落魄,便好心指點:
“你撞破了寺廟的秘密,想要活命,怕只有韓家三郎能幫你了。”
白素:“你說的這個韓三郎是什麽人。”
“嗯,人們叫他韓瘋子,整個颍川城,這種事情只有他敢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