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尋找韓攻(上)

尋找韓攻(上)

003

翌日清晨,趁寺僧們齋舍用飯的工夫,白素逃出隆通寺。

原本她沒将小和尚的話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南門,卻發現城牆上赫然已經張貼着自己的畫影圖形。

那通緝告示寫得還賊惱人:“近日城中有妖童作祟,曾在隆通寺屠殺寺僧,特下令緝拿,如有見此妖者,即刻上報郡衙,可得賞金五兩;捉此妖者,可得賞金百兩。”

——大街小巷,貼得到處都是。

那德清和尚不僅心黑手辣,而且深谙官場運作之道;這些年來他一面斂財,一面勾結官府中人,早花錢買通了郡都尉。故而衙門中人對于隆通寺的為惡行徑雖有風聞,卻不制止,反放任之。這回隆通寺一報官,郡衙中立刻下了通緝令,還加派巡邏人手,襄助和尚們全城搜捕。

這下,白素出城不得,求醫不得,落腳不得,稍微去熱鬧之所,便會有官兵聞訊而至。

而且大寒剛過,北風夾着霜氣一吹,冷得簡直要上天。

衣衫單薄的絕世高手在街上打了幾個轉折,終敵不過這冰天雪地,躲進一路邊棚戶,跟圈中母雞擠做一團,瑟瑟發抖,簡直此生未有的狼狽。

而且,雞窩的氣味并不宜人,有只老母雞深怒白素鸠占鵲巢,屁股一撅,在她鞋面落下一泡雞屎。

白素慢慢抽出一口冷氣,決定去找小和尚說的韓三郎。

這戶人家的主婦,原是當地一屠戶娘子,這窩子母雞還是秋天娘家人來探親,從鄉下給她捎來補身體的,每天都能下一兩個新鮮雞蛋;這日她照例來後院取蛋,發現沒有蛋,卻有個小姑娘,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白素以為婦人耳背,在手板心裏一筆一劃認真寫給她看:“韓三郎,聽說過嗎?”

婦人回過神來了:“你說的是,韓氏……韓家那個?”

白素還沒來及點頭,婦人張大嘴,突然渾身發抖,菜籃子撒一地:“饒命呀,咱們小門小戶,從沒惹過韓家人!”

說罷一路塵土飛揚跑進屋,砰砰砰砰關門關窗。

剩下白素獨自一人在蕭條寒風中愕然。

這也便罷了,她挨門挨戶去打聽,可是當地的居民一聽到韓三郎幾個字,反應都十分劇烈——

“不知道,不認識,沒聽過!”這是斯文點的人家。

“X你大爺,莫以為勢力大就可以派兩個書童來逼債,把老子逼急了背兩個火油桶沖過去,一把火燒了整個韓園,跟你們魚死網破!”這是不太客氣的人家。

膽子小一點的人家:“诶喲我的媽呀,韓瘋子來了快跑!”菜扔鍋裏炒一半,整個後廚刷拉一下不見人蹤。

還有喜歡說教的人家:“小小年紀怎好為虎作伥?早一點回頭是岸,哪怕去碼頭做力巴,去青樓賣笑,都比當人家走狗強啊……”

問了快十來戶,大抵都是這些個反應。

就在白素快放棄的時候,她走到一條古玩街,聽見前面停下來的兩乘桐油馬車裏有人說話:

“蔡丹青的《雨過天青圖》和韓師昀的《鬥論》出世,乃整個颍川城的頭等盛事,咱們這回出錢競拍,務必要不惜代價,将此畫拿下,教整個颍川城的人都知道我錢家乃風雅之家,書香門庭!”

馬車裏的纨绔少爺跟着叫嚣道:“爹您放心,兒已準備好了,十六家錢莊鋪頭貨款齊備,只等您老人家一聲令下!在颍川,誰敢跟咱家比錢銀子,那是火盆裏栽花——不知死活!咱們老錢家啥都沒,就是錢多!”俨然一副家有千金舉止随心的架勢。

話剛說完,就挨了“嘣”一記重拳,那少爺眼圈黑了半邊,捂着腦袋挺委屈:“爹你咋打人呢?”

“還不都是你個沒出息的蠢東西!”錢老爺捂着心肝想起往事,簡直悲從中來,錢家憑仗先祖給皇帝做過禦廚,如今也算發家致富,可還從來沒有出過一個讀書人能夠舉仕入朝登頂臺閣,“你個鼈孫今年再考不上舉人,就趁早湯圓撒水,給老子滾蛋!”

錢少爺揉着頭頂大包心中不服地想,我若是鼈孫,你豈不是老王八。嘴上卻不敢逞強,委委屈屈地道:“那爹,《雨過天青圖》咱們拍下來,韓瘋子的文章還拍不拍?”

啪!少爺的右邊眼圈也黑了。“蠢貨,畫買回來還能挂客堂顯擺,一本破文章買回來有鳥用?你他娘的識字嗎!”“哦。”

白素聽見“韓瘋子”三字,不由停下腳步。

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她悄悄跟上了馬車。

……

用輕功追趕馬車一路小跑,在颍川城南北大街交叉的繁華地段放緩腳步;過一道牌樓,迎面一塊招牌,鐵畫銀鈎的四個金字——

雲林書院。

金匾出自書院老板溫越的手筆,他用筆剛柔兼濟、風骨絕俗,一幅字帖叫價百金投放到文玩市集,立刻會引起富貴書香人家的競價哄搶。

溫老板又字江流,故而他的字有“江流體”之稱。随着名氣日盛,文壇也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尊稱他為溫江流。

在北方士族中,沒有人不知溫越的字,就好像沒有人不知道蔡季的畫,程放的琴,韓攻的文章一樣。

這四人合在一起,又有“颍川四駿”之稱。民間不知誰打趣,編了個口舌段子:

韓瘋子,溫筆頭,程佳郎,蔡丹青;口舌利劍可誅心,琴中藏玉畫藏金。

白素瞅着門口那棵日薄西山的梧桐老樹琢磨,怎麽才能混進書院大門,突然聽見看門的道:

“咱們書院每逢單日開館,雙日閉館,休沐日全天對外開放,歡迎各方雅士前來以文會友……請問幾位是刻章求字啊,還是借閱文章的?哎喲喂,幾位姑子不是本地人吶?難怪了,你們要來這裏是找對人喽,你們要的咱這全都有!不過呢,只需要付出些許的入園費……”

說了半天,意思就要錢。

來拜訪的姑子們穿着考究,環佩叮當,一看便是貴族女子。她們出手也闊綽,二話不說交了銀子。看門的一點數,還多了不少。

其中一個方臉的姑子傲然中帶着不屑道:“全做打賞了。”看門的笑逐顏開:“幾位天仙般的姑子裏邊兒請!茶水免費點心另結,買十全果脯拼盤送會館後廚親手熬制的棗花蜜糖水一份,若要多加紅棗再收三文錢……請請請。”

白素趕緊跟上去,指着方臉姑子的背影,甜甜地說:“我同娘一起來的。”

看門人身子一側,讓道兒:“要喝糖水來找小的。”

連過道三門,發覺這書院格局竟不輸那隆通寺,只是黑心僧人們的廟宇富麗奢華,而這書院卻清雅淡泊;園中栽種翠篁千竿,擁着講堂和書樓迎風搖搖,頗具潇灑意趣。

再往裏走,景致沿着一條觀景河層層遞進,且穿過一座碑廊。那碑廊和觀景河交彙處,架起一座涼亭,亭中兩個穿狐裘的青年圍着博山爐正在垂釣。

這霜雪欲來的天氣,河水早已結冰,卻愣是教這閑情逸致的兩人砸了個豁,把魚線伸了進去。

白素跟着姑子們經過那道水上碑廊,突然,前面的姑子放慢腳步,盯着兩個青年看。

她看了一會兒,不敢确信,大着膽子上前詢問:“請恕妾身冒昧,公子該不會就是大名鼎鼎溫江流溫先生罷?”

兩個青年聞言一起回頭,其中站起來一個胖的,個頭不高眯眯眼,叉腰從容地道:“不錯,在下不才正是溫越。”

“天吶!”

姑子尖叫一聲,幾乎昏厥過去。

幸得左右同伴攙扶,才不至于跌落河,她眼冒金星懇求:

“妾身有對先生仰慕已久……可否求一副題字?”

這有何難。溫越熟練地往袖中掏掏摸摸,搗鼓出唰啦啦一堆筆墨紙硯。

一手拎紙,一手執筆,雖是懸空,卻題字簽名行雲流水,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最後,還摸一閑章來,吧嗒蓋上私印。

那邊姑子們圍着溫越激動不休,這邊白素卻盯着那瘦一點的公子瞧。

只見他低頭垂釣,臉上神情溫穆恭靜,并不為身旁喧嚷所擾。

白素曾游歷北方,颍川四駿的名號,她也聽過,便上前問道:“叨擾先生了,請問閣下可是韓先生?”

那瘦公子果然溫和斯文,笑着答道:“我非師昀,我姓蔡……我,我……”話說一半,臉突然漲得通紅,呆呆望着白素瞧。

白素不知發生甚麽,一雙銳利眼睛反盯回去,竟然将瘦公子的目光逼了回去。

溫越看了奇怪,彎下腰來道:“丹青老弟,你不是見到妙齡女子才會口吃發作,怎地對着一個小娃娃,也害起臊來了?”

“我,我也不知……奇怪,平時不、不這樣。”這臉紅口吃的青年,正是丹青國手蔡季。

白素暗暗吃驚,心道此人當真了得,天生的女人探測本領,以後在他面前女扮男裝易什麽容都沒用了,人家一個口吃就現形,趕緊走趕緊走。

沿着碑廊走出一段,正不知該往何處去尋,突然聽見前頭兩個書院弟子在議論韓三郎,白素豎起耳朵跟了上去。

“咱們書院的這個師昀先生,真是當年京城那個韓師昀?”

“是啊,韓講席他系出名門,曾經官拜廷尉,當年京城貴族以結交他為榮,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既然都做了京官兒了,還回許昌做什麽,此韓未必彼韓,莫不是你誤把馮京當馬涼了。颍川城內光是叫做旺財的小犬,便有十幾二十條呢。”

那弟子笑道:“不會弄錯的,整個颍川只一家韓姓的望族,他姓韓名攻,排行老三,師昀是他的字。不過,你可莫再打趣韓講席,被聽到了,你要倒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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