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外飛仙(上)

天外飛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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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之夜,全城張燈結彩,亮如白晝。

謝冰卿拉長臉走在火樹銀花的大街上,左右兩個丫鬟面如鍋底灰,和她一齊朝前盯——

今晚,韓攻的确是如約前來了,可是他不但帶了自己的書童和丫鬟,還把溫越程放蔡季全叫了出來,四個狐朋狗友勾肩搭背,那叫一個精神煥發,又吃又逛,還沿路亂抛媚眼調戲街邊小姑娘。

剛巧一個豐|乳肥|臀的美女經過,韓攻嘬起嘴兒吹了個口哨,美女紅着臉掩面快走,到了巷子口,還停下來回頭看他不住——這公子怎生這般眉目似畫過目難忘,雖然臉上害臊,心中卻如小鹿亂撞。

其他人發出一陣無恥哄笑,連白素聽了都覺得着實欠捶。

謝冰卿更是越聽越着惱,盡管是她非要跟着韓攻出來玩,但此情此景,讓她覺得韓攻簡直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她叫住前方白素:“你去告訴他們幾個,我走累了,我要休息。”

白素将謝冰卿的意思轉達給韓攻。

韓攻挖挖耳朵,像吹風一樣把白素的話吹走,繼續大步朝前。

謝冰卿見狀揚聲叫道:“韓攻,我若走累了,就回府找你侄子玩耍去!”

韓家的嫡長子名喚韓遲,也是韓攻的長兄,兩人感情極好,曾一起入京求學;可惜韓遲英年早逝,留下一個遺腹子,生母也不知去向,身世凄涼的很。韓攻平日最疼這個小侄子,從不提起他生父母的往事,以免小娃兒家傷神難過妨礙了學業。

謝冰卿這一叫,頓時戳中了他的死穴。韓攻回頭,捋起袖子叉着腰,細致的眉眼十分不耐。

謝冰卿頗為得意地朝他一看,停下腳步,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逼他抉擇。

程放看見情勢不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來打圓場:“師昀,我也走得腰酸背疼,上去喝口酒解乏罷。”

溫越對謝冰卿有點偏見,這會兒瞪了程放一眼,頗有責怪之意——你特娘的一夜跑遍東山山頭殺馬賊的時候怎麽不喊腰酸腿疼,在天香樓五陵少年争纏頭的時候怎麽不喊腰酸腿疼,現在一個小娘們兒逞威風了,就來給我裝腎虛,憑什麽讓着她?一臉欠收拾的叼樣兒!再說了,現在就教唆師昀給她低頭,以後還怎麽振作夫綱?

話雖如此,還是跟他們一行人找了個酒樓,上去包了個雅間。

這獨步天香樓說是酒樓,也一半一半兒,老板拓展業務兼做青樓生意,後堂園子裏還有三棟樓,養了各色歌伎舞伎,有紅倌也有清倌,夯不啷當加起來百來號人。

溫越手筆大方,一般出來都是他請,他嫌那光喝酒吃茶太悶,大把撒錢叫了四個歌舞伎上來表演助興。

繡簾一動,抱着樂器進來的四個花姐個個頗具姿色,謝冰卿的丫頭靈芝看了,頓時怒不可遏,拍案而起:“吃腿兒飯的臭彩旗,來這腌臜地方真污沒了我們家姑子的眼睛,咱們走!”

聲音不小,一下子傳到四個花姐耳中,這些人都是清倌,雖然在歡場混跡,聽來也甚覺誅心,頓時笑裏多了幾分辛酸尴尬。

靈芝才義憤填膺地立起來,突然發現在座的幾位郎君無一人起身,甚至連自家的主人謝冰卿也一動沒動,眼睛只盯着韓攻看,頓時氣氛尴尬。

做東的溫越目不轉睛,眼裏瞅的卻是那花姐們,閑來把玩手中酒杯,道:“不中意留的可以滾,別逼大爺扇你嘴巴。”其他三位郎君也均目不斜視。

他們不過是以沉默表涵養,其中意思也很明顯——主子們在這裏,哪裏輪到你一個猖狂奴才說話,自覺點兒吧。

靈芝發覺自己這一站,居然把自己逼到了懸崖邊上,臉色刷地煞白,起身離開也不是,坐下去又更難堪。

這會兒,比她更難堪的是謝冰卿。溫越數落她的人,等于當衆下她的面子。好歹也是韓攻的朋友,以後兩家還要經常走動,難道這幾個娼妓卻比自己重要?

更可惡的是,韓攻坐在那裏,美目低垂,波瀾不驚,一句話都不幫她說。

謝冰卿氣得胸口一起一伏,正要張嘴說話,忽然琴聲響起。

琴姬把弦兒一撥,彈琵琶的掄指掃搖,旁邊一支洞簫悠聲相應,打鼓的花姐兒則足踏金蓮,步履生塵,手握鼓棒飛身躍出。一曲華麗的歌舞就此開始。

——适時地将謝冰卿的聲音壓了下去。

靈芝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終于在音樂聲中坐下。

那舞姬名喚綠蟻,乃是老板費重金從建安郡購來的牌面兒人物,天香樓的鎮樓之寶。她在建安城時已憑舞技聞名,此刻拿出看家本領,揚眉轉袖,如彩雲招搖;釵腰纓擺,又如嫩柳拂水,将一支舞跳得如同輕盈若飄。

溫越大叫了一聲好:“想不到在此能看到如此精妙絕倫的舞姿,勝似天外飛仙!”謝冰卿主仆鄙夷地不做聲。蔡季亦擊掌贊道:“确實無、無與倫比。”

溫越見程放在一邊喝酒笑而不語,不由得用胳膊肘推他一下:“怎麽的,不好了?”

程放練武多年,此刻正發散思維,心中想的是這女子雖然身段輕盈,但畢竟沒有武功,若能夠既通曉舞蹈,又學會輕功,融會結合表演出來,那才叫真正的月裏婵娟、天外飛仙。

不過他不好說出來,否則以溫越和韓攻的為人肯定叫他當場來段豔舞,還是不要給自己挖坑了。于是抿着笑容不說話,反倒讓溫越等人更好奇。

韓攻在旁剔牙:“他笑你見識短,定是又想起哪個相好的了。”

溫越白眼朝天,不過也不得不承認程放的女人緣就是好,屬于迎面走來就會讓人渾身發麻不知所措的男人,摘過的肚兜比他溫越穿過的褲衩還多,心中一邊妒忌一邊慷慨拿出了錢袋,将一打銀票推到桌邊,給舞伎四人看賞。

靈芝和連翹看那賞錢之豐厚,心中俱是驚訝,臉上卻又嗤之以鼻,覺着這銀子到了髒賤之人手中,也變得又髒又賤了。

按慣例,客人打賞以後,舞伎們都要上前敬酒謝客。

那綠蟻袅袅婷婷前來,以目光掃過在場衆人,見那四子之中,溫越富貴,蔡季斯文,程放俊朗,韓攻貌美,神色間便多了三分恭敬,大大方方施一禮:

“原是颍川四大才子大駕光臨,真教奴這陋室生輝,來,翠兒,快将我床尾那壇酒取出來招待貴賓。”

溫越看她聰慧玲珑,素未相識便一眼能認出在座四人,便率先喝了她的酒;韓攻、程放、蔡季一一飲過,蔡季還紅透了臉被酒嗆到,不住地咳嗽,幾個花姐又忙着遞茶水給他解圍。

敬到謝冰卿面前時,謝冰卿不接,丫鬟連翹替主人發聲道:“我家姑子不喝那不幹淨的醪物,只飲清茶,你去取茶來。”綠蟻立即讓旁人沏了碧螺春上來。

茶端到面前,謝冰卿仍是紋絲不動,綠蟻賠笑道:“寒舍簡陋,招待不周,如有輕慢之處請姑子見諒……啊!”

她話音沒落,靈芝便抄起茶盞迎頭潑去。

白素原本在邊上和阿武嗑瓜子兒,在旁邊看到,順手飛出一粒葵花籽。

原本她早已計算好路線,這一粒葵花籽過去,必定能夠彈飛那盞茶。

誰知道幾乎同一時間,另個方向飛來一顆花生米!

葵花籽和花生米先後打在茶盅上面,微不可聞的兩聲細響,茶盅改變了軌跡,偏離綠蟻的面頰,卻潑在了她的手上。

一時間,茶水飛濺。

白素回頭,程放也在看她;兩人對視良久,互相窺見對方武功一點門徑,卻又不知其深淺,彼此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這一細節發生太快,在場的其他人并無察覺,都關注着綠蟻。

綠蟻淚水盈眶,捂着右手彎下腰去。

溫越來看綠蟻手背,只見被燙得腫起大串水泡,不禁呲張眉目,呵斥靈芝:“你作死呢?”

靈芝見他樣子可怕,吓得直往謝冰卿身後躲:“姑子,他兇我。”

謝冰卿起身朝溫越施一禮,不緊不慢道:“我的丫鬟行事魯莽沖動,我替她陪個不是好了。”靈芝在後面直撇嘴兒,只覺得為了一個勾欄女子,居然要自家主人屈尊降貴,真乃萬般的委屈。

溫越這個人,要說風雅也風雅,文章詩歌信手拈來,還寫得一手鐵畫銀鈎風骨健壯的好字;可是要說粗俗也粗俗,平日裏看他樂呵呵笑面佛還開個書院掙錢數錢和氣生財的樣子,一旦真的生氣起來,那就換了張九天神佛都變色的臉——他用手指着靈芝,惡聲惡氣,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從牙縫裏頭擠出來:

“老子今天不在這裏跟你們鬧,是因為給韓師昀面子;別把我惹毛了,火起來老子女人一樣打!”

他的手指頭雖然指向的是靈芝,可是隔着一個護奴的謝冰卿,看起來就好像在罵謝冰卿似的。

謝冰卿在父兄掌心千嬌百寵地長大,幾曾被男人這樣當面呵斥過,一時間難以置信,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溫越說罷扶起綠蟻,下樓時還回頭朝這主仆三人方向罵了句:“入娘的潑東西!也配登堂入室?”

這指桑罵槐的話語,簡直讓謝冰卿血湧到頭頂——溫九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怎麽言語這般下流粗俗?這要傳了出去,自己被他這麽一頓臭罵,要怎麽在許昌立住腳?氣得全身都發抖。

她看一眼韓攻,只見他冷眼相看,并不來相幫自己,更是火上澆油。

蔡季是個好心溫順的人,看謝冰卿這麽站着實在尴尬,忍着口吃的為難來幫她解圍:“謝、謝家妹子……老、老溫他不、不是故意,他是一、一時沖動才……”

“才、才亂發脾、脾氣……”連翹在後面學他說話,還扮個鬼臉,靈芝噗哧一下笑出聲。蔡季頓時羞得看也不敢再看,半個字都說不出了。

兩個丫鬟嘻嘻哈哈,還覺着那蔡季的口吃甚是有趣。

“阿放。”拈着酒杯的手在棋盤上空應聲一定,韓攻起身,正色斂容,目光如同蕭瑟的秋氛。

丫鬟們停止了笑聲,衆人都看着他。

“阿放,你跟上去看看她們的傷勢,弄輛馬車送醫館去。”

程放從韓攻說第一個字的開始,便已經拿好佩劍,如臨大赦的飄下樓:“我先走了。”此地不宜久留,趁早腳底抹油。

“阿武,你去龍頭巷子的紙馬鋪買副春聯。”

阿武莫名其妙:“啥少主人,春聯年初一都貼過了啊?”“那就買紙錢!紙人、元寶、幡子……随便你半個時辰內別回來!”“哦。”阿武惶惶跑下樓。

韓攻神情嚴肅轉向白素。

白素識趣極了,主動舉手:“我去隔壁的隔壁的隔壁那條街給您買根冰糖葫蘆!”撒丫子帶走一串塵土。

最後,韓攻面對謝冰卿:“表妹,今天是元夜,無論是按我母親的吩咐,還是應盡之誼;都該陪你走一走的;既然如此,我們下去吧。”

謝冰卿有些茫然,她從韓攻的态度裏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

那種前所未有的客氣和平靜,讓她忐忑心慌。

韓攻做了個先請的手勢,他的眼睛生得是那麽的漂亮,微笑的時候清雅迷人,然而不笑的時候,卻也刺骨逼人。

此刻從他眼中散發出來的寒意,竟教謝冰卿打了個冷戰。她更加不知所措,頭一回朝自己的兩個丫鬟發出求助的眼神。

靈芝和連翹看見韓攻忽然轉變态度,也有點害怕,不再嘻哈笑鬧了,乖乖地上前來,撒嬌賣嗲,想緩和一些氣氛:“三公子別生氣呀,多大的事兒!”“就是呀三公子,奴婢……”

韓攻一步擋在謝冰卿主仆之間:“在這等。”

謝冰卿不自覺地委婉了語氣,甚至放低姿态耐心地辯解:“表哥,她們皆是打小跟着我,都是自家人,不會亂傳話的。”

“留她們在此間,是因為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你覺得難堪。”

……

白素跑到大街上,看見天香樓遠了,才放緩腳步。剛剛想買紅豆糕還是紅豆餅來着?借口找得太溜,現在已經有點兒忘了,随便買點什麽吃的吧。

一摸口袋,得,什麽都不必買了,剛剛跑出來太果斷,忘記跟他要錢。

原本打算要買的時候,還不覺得肚子餓,可是如今發現沒錢,反倒覺得那買不着的東西特別饞人,白素看着糕餅果脯攤子眼睛發直。

餓着肚子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兩條大街的交叉口。

燈火闌珊的長街綿延不盡,挂滿大小燈籠的樹如同開滿了星河般的花朵;那轉角處一塊平曠空地上,搭着官府請來的戲臺班子,免費徹夜輪場地表演各種經典曲目,娛樂大衆。

白素也決定娛樂自己,爬上一家小客棧的旗杆子,這是個沒人競争的好角度。

臺上正上演着精衛填海,那扮精衛的青衣相當敬業,穿得像個雞毛撣子在臺上撲棱翅膀,嘴巴羅圈兒磕控訴東海龍王怎麽欺負她,又銜來泥土作填海狀,不過她銜的卻不是真泥巴,而是戲班拿出來當吉利彩頭的錢幣,引來臺下觀衆一陣陣抽風,看見閃光的點就烏麻麻湧上去瘋搶,差點把還沒上臺的東海龍王給撕得精|光,一直捂着道具頭大叫:“這是朕的龍角!是龍角!”

下面這麽一鬧,上面什麽劇情都瞧不明白了,白素正沒趣,忽覺腦後有風,警覺回頭,黑夜中一掌當頭劈落;她雖然已經感應到,然而功力大不如從前的白素,卻身手跟不上心眼轉動,只能側開了頭,結結實實被一掌打下旗杆。

白素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卻見一人身手矯健,頭頂锃亮地虎撲而來——

竟是那越獄了的德清方丈!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德清轟然落地,爪子在街道青石板上砸出一個坑陷。

白素果斷翻滾側避,往身邊吐了一口血,卻顧不得擦拭。她爬起來,趁着混亂,用輕功飛快朝戲臺後面的大幕拱去,一路狂飙掀起塵土飛揚,心裏直罵娘——這許昌城的郡衙,哦不對,确切的說應該是謝冰卿的老哥謝惟,當的甚麽狗屁騎都尉,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怎麽把這條德清瘋狗放出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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