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撞破真身

撞破真身

018

入夜以後,韓攻和韓樓兄弟下湯池沐浴。

大屋的浴池挖得十尺見方,灌滿熱水,水面霧氣袅袅,白素手捧着的琉璃大盤在旁侍立。

要說懂得享受,韓園裏怕是沒人能同韓樓一争雌雄,他沐浴要熏香,要更換三套衣裳,要用不同的帕子擦身體、臉、和頭發,金盤和銀盤分別盛放不同的澡豆。按他的說法是,羊奶澡豆用以洗發,可以柔順三千煩惱絲;用青木香和白檀香的澡豆洗身,可以面白如雪膚如凝脂。更不必他要求準備的那些面脂手膏,眼花缭亂十數種,白素見所未見。

東西分得種類繁雜,于是需要伺候的丫鬟也多,韓樓院裏的獨山岫岩都在,分別捧金盤銀盤,阿武來來回回提着木桶給湯池加溫,白素呢,則負責制造情|趣,不斷地往池子裏抛灑白梅花瓣。

白素抓了把梅花,小手一甩,霧中如落白雪。

韓樓和韓攻裸|裎上身,将棋盤浮在池中下棋。

韓樓舉棋不定,凝思半晌,方才落子:“三哥,今日蔣府又往家裏來了拜帖,邀你龍頭節那日前去做客,我推說你在雲林書院,隔日再回複他。”

韓攻白子緊随其後,嘲道:“好棋。”

“蔣刺史好似對你極為看重,總是回絕也不妥吧?”黑子中腹被斷,韓樓鎮了一手,“就算你不喜歡入京為官,在許昌混個閑職,對咱們韓家也大有好處。你看謝表兄他自從上任騎都尉,辦事多了許多方便。”

韓攻全神望着棋盤,金青玉的棋子映在眼中溫潤晶瑩:“豈是你想得這般簡單。”不慌不忙又刺了黑棋子一着。

韓樓的棋和思路都僵住了,不解地望向兄長,反正無處可去,索性随緣落下一子:“怎講啊?”

“朝廷裏河內派跟颍川派鬧僵,太尉丞相面子都難堪,冷氏覺着跟錢相和薛人玉兩頭掰腕子力不從心了,便想推我們韓氏出去嘔心血,”韓攻抿唇笑道,“我們韓氏也不圖那富貴浮雲,何必做人家的墊腳石。”

韓樓聽得似懂非懂,然而朝廷派系鬥争歷代以來極為血腥,他也能想到其中的兇險,自然感到不安:“照三哥這麽說,只怕蔣繼不會輕易死心,那你還去他府上赴約麽?”

“看好你的棋。”韓攻又打一劫。

韓樓一看,自己不知不覺竟被逼死,啊呀一聲捂住了棋盤:“方才那不算,我只顧說話,沒注意!”韓攻指着他道:“落子無悔啊,一盤二十兩也你說的,再耍賴不帶你玩了。”

“三哥三哥,這個真不能作數。”韓樓雞賊撲在那棋盤上,卻打翻了整盤的棋子。不等韓攻說話,又搶先轉移話題,對一旁撒花的白素道:“你不用撒了,退下吧。”

白素原先站一旁看他們下棋,被水霧熏得氣悶,這會兒如臨大赦。

從浴房裏退出來,院子裏正飄着小雨,絲絲雨線從廊庑的青瓦縫隙間流下,織成一片透明的雨簾。

白素抱着琉璃盤從廊下經過,忽聽隔壁的浴房裏傳來異響。

她習武精深,聽力和嗅覺敏銳遠超常人,駐足凝神側耳,便從那淅瀝的雨聲中分辨出了男人和女人的聲音——

香羅在屋裏輕聲叫喚:“不要,不要,二公子……”

“小心肝,你生得這般美貌,讓我一親香澤,也喜渡韶光啦。”

白素一聽這男人是二郎韓籌的聲音,登時明白了七八分——這是韓籌又犯了風流病,想要逼迫香羅就範。

她低頭看向懷中的琉璃盤,頓時有了想法。

……

浴池裏,二郎韓籌制住丫鬟香羅,正要下嘴,香羅滿面羞紅半推半就,突然傳來一聲奇怪的磕碰聲,房門被打開了。

一股刺人的冷風吹進來,凍得赤條條的二人都打起了哆嗦。

又不知從何處飄來了白梅,格擋的紗簾獵獵鼓蕩。

韓籌汗毛管子倒豎,大叫:“是誰進來?”沒人應答。香羅俏臉煞白:“二公子,有鬼!”

門被吹得開開合合,韓籌松開香羅,爬出浴池,大着膽子前往門口查探。

突然,迎面飛來兩道黃紙符,“咻咻”如電,貼在韓籌左右臉頰上。

“救命啊有鬼啊!”韓籌一蹦三尺高,拔腿一路裸|奔出去。

白素在屋頂上探頭看見,渾身被雨水淋得透濕,捂嘴偷笑——急色的惡鬼,吓到你陽痿!

沿着房頂往前走幾步,扒開瓦片,又見韓籌跑進了隔壁韓攻他們的浴房,直呼自己遇到了鬼。韓攻一臉不屑,韓樓卻被他繪形繪色的描述吓懵了,抓着韓攻手臂:“三哥,我今晚跟你睡成不成?阿武,你去把我三哥鋪蓋卷搬東院來,快快快!”

韓籌一聽也道:“我也來!”韓樓不滿:“你那麽多女人湊什麽熱鬧?”韓籌想起方才情形,也不知道是不是香羅有鬼附身,直打哆嗦:“你不懂,女人比鬼更可怕……”

當晚,韓攻和阿武便搬到東院去睡。

臨走前,阿武擔心白素獨自住祠堂害怕,叫她去和采薇擠一屋,白素自然回絕了,只道自己無所畏懼。

……

夜深人靜,雨聲漸止。

韓攻被二郎和四郎此起彼伏的鼾聲吵醒,他一直沒睡安穩。弟弟韓樓的睡相極差,翻個身便把胳膊砸他臉上;兄長韓籌睡腳那頭更糟糕,做夢都抱着他的大腿喊“香羅”,韓攻愠怒給了他一腳,踢在韓籌臉上,韓籌咂咂嘴,啵地一口反親回去,他差點沒吐。

他悄悄坐起,披了件鬥篷,推門而出。

阿武在偏房裏睡着,韓攻沒有打攪,從桌上拿走了手提燈籠,離開東院。

雨後初晴的夜晚,空氣裏滿是梅花的幽香,他獨行院中,心情格外寧靜,這些日以來,所有關于蔣繼、盧陵、颍川派或是關中派的煩心之事暫時抛卻,獨自走在潇潇冷霧之中,輕快灑脫。

經過垂花門時,燈籠被風吹熄。韓攻回到自己房間去找油燈和紙撚子,卻不知放在何處。

平日這些都是阿武打點,他喚了幾聲阿武,沒有回應,才想起阿武還在東院睡着。

他便想起了偏房裏的小不點。

今夜,整個祠堂都靜悄悄的,小不點的房間黑着,韓攻摸進了屋,找到了桌上的油燈,點着。

室內燃起微光,他端着燈正要離去,卻發現那等下壓着一掌薄薄的紙。

韓攻拿起來,紙上字體娟秀地寫着幾排小楷:

心乎最微,淵潛天飛,澄如秋月,和若春晖。盈虛之氣,守而勿虧……

韓攻博覽群書,竟然從未在任何典籍上見到過這樣的文字,不由得奇怪。

他拿着紙條,走到床邊挑起帳子。

白素蜷縮在大床上,燈光映照下沉睡的小臉透着幾分疲倦和妩媚,一種和小孩子格格不入的成熟冷郁。

韓攻放下帳子,對那紙上的文字忽然來了興趣。他是做學問的,而且做得極專極深,年少時便稱霸太學,講席博士們随便說一段文字,沒有他不知道出處的,這張紙像是莫名給他加了一個無名對手,他便要研究一下其中涵義了。

他将油燈放回原位,坐下,攤平了那張紙繼續往下讀。

漸漸讀下去,卻又覺像是氣功口訣,什麽丹田啦,神照之類……都是人身上的穴位。

韓攻撚着眉心思考良久,終于确定這絕非尋常諸子百家典籍中的任何一段文字,想來那小不點原本便來歷神秘,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她會武功,這大概是什麽練功的口訣罷。

一念及此,想到那武功各有各派的法門,互相都會保密,自己無意偷看了這些,已是極大的不妥,便将紙條重新放回。

他要拿走油燈,便在房中找壓紙條的物件,剛站起來,卻聽見女子的呵欠,又柔又魅,聲音勾人魂魄。

他覺得奇怪,便朝帳中望去。

燭光燈影裏,隔着沙羅帳子,一個身材妩媚的女子從帳中坐起,揉了揉眼睛,然後又躺下翻了個身。

一剎那,空氣都凝凍住,他雙眼差點脫眶。

韓攻絕不信鬼神之說,此刻不敢置信,便舉着燈過去,一口氣撈起了紗帳。

——柔如月暈般的燈光下,一個冰雕玉琢的女人倚在枕上沉沉昏睡,通體雪白,皎潔修長的脖頸上,極其刺眼地系着那顆他親手所贈的蟲玉。

轟!眩暈、崩潰、打擊……他的廣博認知受到劇烈沖擊,腦袋瞬間化作風箱,無數種解釋排山倒海,左腦湧進,右腦湧出——

怎麽說?儒家道家陰陽家,名家法家陰陽家,論語道德戰國策,史記春秋黃帝經……他內心呼嘯狂奔過一萬只懸梁刺股挑燈夜戰的小人兒,熱鬧程度堪比一座十層樓高國學藏書館,查不到查不到,沒記載沒記載,沒有紀錄,沒有描述,沒有先例!先人吶,誰他媽能來解釋解釋這倒底是怎樣?

震驚抑或頹廢,崩潰或者懷疑,都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韓攻一手擎燈,一手按胸,強行呼吸一口氣,只怕随時會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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