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三亞的海邊,藍天白雲,水清沙幼,在這樣濃烈的陽光下,一切悲傷都無處遁形。
媽媽和嚴叔叔早就計劃好的度假,硬生生的被我這個剛失戀的電燈泡攪和着。
每日無所事事,只是在海邊日光浴,游泳,大吃海鮮。我努力的想要過的沒心沒肺,這裏的每一個人都那樣笑容滿面,我也受了感染,皮膚越曬越黑,心情被一點點的漂白。
只是到了晚上,我就會失眠,會極度想念那個溫暖的懷抱。
每每抓着被角,放在牙齒中間拼命的咬,卻還是抑制不住想念他嘴角翹起的微笑,想念他赤裸的抱住我,緊緊貼着我的皮膚,想念他用法語對我說的情話,甚至想念他皺起眉頭不開心的樣子,只要能讓我見到他,哪怕是他皺眉,也是好的。
他生日的那天夜裏,我給自己一個借口,就當是要祝他生日快樂,在酒店的房間裏給他打電話。
他的號碼,已經是空號。
家裏的號碼,也已經是空號。
我坐在地上,兩年前的無力感再一次包圍了我,從腳底直沒至頭頂。
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他。
我找不到我的海潮。
即使我流再多的眼淚,也不會聽見他說“越越,別哭。”
我在海邊的陽光下補眠,現在的我,暫時只能在白天入睡。
手機響起。是袁非。
“亦越,你沒事吧?我聽劉黎說,你……你在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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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沒事。”我把每天勸自己的話,又跟他說了一遍。
“我知道你一向很堅強,何況這一次并不能怪你們倆……”
“我想通了,他跟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會好的。你呢?去德國的事情怎麽樣了?”我不想再提,打斷了他。
他笑了起來。“我跟我女朋友說了。她辭了工作,跟我一起學德語,明年,我們就一起去德國了。”
我替他開心。“那太好了,你現在可是幸福死了。回上海了你要請我吃飯。”
“沒問題。你好好玩,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劉黎現在都快生了,可沒空理你。”
“我真的沒事,我挺好的。”我已經學會了自我麻痹,自欺欺人。
挂了電話,我撲到海裏游泳,無可抑制的一直游到精疲力盡。
從三亞回家,我已經自我感覺好多了,大概熱帶的新陳代謝比較快,感情也能早一點代謝出去吧。
我有點不太敢回上海,回到那個充滿回憶的城市。那裏有他的酒店,他的家,他的氣息。
我躲在家裏,又呆了好幾天。算起來,我已經離開他,有半個多月了。我沒指望自己能很快忘記他,只好控制着,不去想跟他有關的一切。
要不是劉黎忽然羊水破了,剖腹産生下了她的寶貝兒子,我打算就這樣躲下去。
顧毅傑興奮的給我打電話。“提前了兩個星期,不過醫生說問題不大,母子都很健康,你什麽時候來看她?劉黎都叫翻天了,說寶寶的幹媽不管她們了。”
“我明天就回上海好了。讓寶寶等着收紅包。”
新生命的喜悅,一瞬間蓋過了我的悲傷。
可等我回了上海,到了家,那股濃濃的悲傷,簡直像傾盆大雨一樣,把我澆了個透濕。
到上海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我想先回家,明天再去醫院看劉黎。
上海的夜景,早已經在我心裏生根,璀璨的燈火,能讓人暫時忘記,現在已經是黑夜了。
我不知道,最後幾天海潮呆在我家裏的時候,都做了點什麽,也許,家裏會有他留下的氣息,讓我好好的懷念他一下。可我怕,怕這樣的懷念只會讓自己越陷越深。
上了樓,走廊裏的路燈亮了。随着腳步聲,騰的一下,滿眼光明。
開了門才發現,家裏,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一切都是原來只有我一個人住的時候的樣子。他什麽也沒有留下,連一支牙刷或一條毛巾也沒有。
可仔細看看,一切又都不一樣了。
衛生間裏的浴霸本來壞了一個燈泡,現在全亮了。
廚房裏多出了一套韓式的碎花陶瓷餐具,我一直想要,可海潮總是嫌太脂粉氣,鬧着不肯給我買。
客廳的沙發上加了幾個靠墊,暖暖的鵝黃色,我最喜歡的顏色。
餐邊櫃裏滿滿的都是一個瑞士牌子的巧克力粉,我每次生理期的時候都要喝,像止疼的神藥一般,喝下去立刻神清氣爽,只是這個牌子不太好找,所以偶爾看見了,總是要買一大包。
卧室床上的枕頭換成了記憶枕,跟海潮家裏的一樣。他本來有兩個這樣的枕頭,偏要硬撤掉一個,只給我一個普通的枕頭,吃準了我喜歡睡記憶枕,吃準了我每晚都死皮賴臉的往他的枕頭上擠,好讓他跟我貼得緊緊的。
還有很多很多不一樣。
我像尋寶一樣,把家裏不一樣的地方都找出來,找完了,洗澡上床。
只是再也睡不着,連眼睛也閉不上。狠狠的在心裏罵,江海潮你這個大傻蛋,自己說要我忘記你,又沒來由的做這麽多傻事,到底要讓我怎樣,到底要我怎麽忘記你?
一邊罵,一邊又止不住的想。
想着他是怎麽一一回憶我喜歡的東西,又一樣樣的買回來。
想着他在家裏走來走去的時候,到底是拄着拐杖還是穿了假肢,做了這麽多事情,會不會累,累了又是在哪裏休息。
想着他最後坐過的是哪裏,最後喝水的杯子是哪一個。
想着他怎樣開了門,走之前有沒有眷戀的回頭看看。
想着他的車已經沒有停在樓下,他一個人是怎麽開回去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開過車,就算還能開,應該也生疏的很。
所有的思緒,已經把我推到崩潰的邊緣。
我開了電視,看一部冗長的韓劇,不記得名字,卻看到天亮。
第二天去醫院的時候,我已經決定,晚上不再回來。再看一眼,我都要徹底崩潰。近半個月的努力,就要徹底幻滅。
臨走的時候,我開了書桌的抽屜,想找一個紅包,準備送給劉黎的寶寶。
卻發現了一張存折。寫着我的名字,數額大的吓人。我顧不上數數字裏有多少個零,在存折裏翻來翻去,想找到只言片語,卻什麽也沒找到。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順手塞在包裏,就好像這樣,就能跟他還有一點點聯系。
劉黎的寶寶很小,只有六斤。他一直在睡覺,像只溫順的小貓,我小心的抱在手裏,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就吓着了他。
“我兒子像我吧?”顧毅傑的腦袋湊了過來。
“廢話,當然像你,不然還能像誰?”我還沒來得及接話,劉黎就打斷他。精神好的簡直不像個剛生好孩子的産婦。
“也可以像你啊。像老婆才比較漂亮。”顧毅傑嬉皮笑臉的一邊吻劉黎的額頭,一邊開心的說。
“馬屁精……”劉黎臉上溢滿了幸福。
懷裏的寶寶動了兩下,小小的腿蹬着我的胳膊。
看着他們幸福的一家,我忽然意識到,有一天,我也會做別人的老婆,做一個孩子的媽媽。
可是那樣的一個人,會在哪裏呢?也許我再也不會有機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只能孤孤單單的,靠着回憶活下去。心裏悶的,像被一個玻璃罩籠住,什麽都看得見,可什麽都感覺不到。
晚上我沒有回去,睡在醫院的陪護床上陪劉黎。顧毅傑就在套房的外面一間,陪着他的寶貝兒子。
夜裏我依舊睡不着,蹑手蹑腳的走到走廊盡頭的落地窗前發呆。從佘山回來,我幾乎就沒有順利的睡着過,每夜看着天亮。後來,索性也懶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那樣,只會更加讓我想他。
“睡不着?”我回頭,是顧毅傑起來了。
“嗯。你怎麽起來了?”
“剛才兒子哭了。我們都醒了。醫院的阿姨剛給他喂了奶。劉黎讓我出來看看你。”他臉上暖暖的笑容,讓我放松了一些。
“我沒事。只是睡不着而已,你回去睡吧,這幾天這麽辛苦。”我笑笑說。
“亦越,江海潮他……”顧毅傑話到嘴邊,又忍住了。
“他什麽?你說。”我很努力才控制住,聽到這個名字不再失态。
“前兩天聽說雪季換總經理的消息,聽到新的總經理的名字,我們才知道江海潮惹上的是什麽人。她家裏不光是有錢,爺爺好象是部隊裏的高官。”
“這些跟我已經沒有關系了。”我轉過身,繼續看着樓下在風中搖擺的小樹。
“所以他離開你,确實是為了你好。我們跟這樣的人家比起來,簡直是……他們想要對付江海潮,簡直就像……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顧毅傑跟我一起看着樓下,語氣也是漂浮着的。
“我知道。”現在想到這些,我都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夢裏那個我,和那個他,似乎并沒有存在過。“我知道他是沒有辦法。我也沒有怪他。我就當我兩年前跟他分手,再也沒有見過面。”
“你想通了就好,有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顧毅傑拍拍我的肩膀。
“嗯。我這麽優秀,還怕找不到男人不成。”我開了開玩笑,覺得自己笑得并不勉強。
顧毅傑回了房間以後,我去洗手間洗了洗臉,打算回去躺下。
看着鏡子,忽然發現自己眼神飄忽,面如土色。我對着鏡子安慰自己。他在哪裏,他還是不是雪季的總經理,都已經跟你無關。這個世界這麽大,他有可能在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沒有你的角落。你要做的,只是忘記,忘記,忘記。
反複念叨着這幾句話,我慢慢的失去意識,睡着了。
在最近很少的睡夢裏,我一直不曾夢見過他,不論我睡着前,是不是想到他,是不是想到曾經的美好。這一晚也沒有例外。
大約跟兩年前不同,這一次,我是明明白白,徹徹底底的死了心。
第二天早上,劉黎一起來就認真地跟我說:“你跑了半個月,是不是該回去管管我們的琴行了?”
我啞然,幾乎已經把這件事忘到九霄雲外了。“這半個月都是誰在管?”
“袁非。他正好在琴行裏拼命看德語,偶爾順便還可以跟他女朋友談情說愛一下。”劉黎白了我一眼。“要不是他,我只能關門幾天了。”
“我馬上就過去,接着就給你當牛做馬,将功補過還不行嗎?”我已經決定留在上海,畢竟,這座城市大的可怕,留在這裏,不代表就會跟他還有一絲半縷的聯系。
“快去快去。我估計袁非也累了,要罷工了。看在我是大肚子的份上,不好發彪而已。”劉黎把我往門外推。
半個月沒有回來,琴行自然不會有變化,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模樣。我的心裏一暖。縱然失去了最美好的東西,可是,還有很多的美好,在等着我,即使被痛苦包圍,我也得好好的活下去,至少,表面上好好的。
我剛開了門,就看見袁非氣喘籲籲的抱着一堆書過來。
“咦,你回來啦?”袁非笑着跟我打招呼。
“嗯。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沒事,不是正好給我找個地方看書嗎。在家呆着反而一會想看電視一會想上網,時間都浪費了。”他放下書,都快把小桌子堆滿了。光是字典就厚厚的兩本。
“德語難嗎?”我拿起一本書問。
“嗨,別提了。真他媽的太難了!”袁非郁悶的,連髒話都脫口而出了。
“那我可幫不了你。”我很少看見袁非抓狂的樣子,還有點幸災樂禍。
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發現有一個信封,是給我的。打開一看,有一張光盤。
“袁非,這個是誰給我的,你知道嗎?”信封上并沒有寫地址,應該是什麽人送過來的。
袁非探頭看了看:“不知道。大概那天是小李在這裏。不是我收的。”
我翻來覆去的看信封,沒看出任何名堂。只好把光盤塞到電腦光驅裏。
“你幹嗎?”袁非問。
“看看是什麽啊。”我不以為然地說,心裏已經開始七上八下。
“萬一是病毒什麽的呢?”
“誰會沒事做給我送盤病毒來。”我知道,說不定裏面是比病毒更讓我吃不消的東西。
電腦裏顯示,光盤上是一段視頻。
“袁非,來陪我看。”我忽然不敢打開。這視頻,肯定跟海潮有關。
電腦的音響沒有開。畫面不太穩定,也不是很清楚。只能隐隐約約看見是在海邊或是江邊,視線的遠景是一大片黃黃的水域,近處好像有一些人頭攢動,都在看着岸邊的某樣東西。
鏡頭拉近了一些,那樣東西是一輛很大的吊車,好像正在打撈什麽。
有一樣黑色的東西慢慢的從水裏浮出來,人群一片混亂。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那樣東西才完全從水裏被吊了出來。
是一輛卡宴。
是他的卡宴。
盡管畫面并不是很清楚,我還是立刻意識到,那是他的卡宴。絕對不會錯。
視頻結束了。
我還盯着屏幕,頭暈目眩。
“把音箱開開,再看一遍。”我轉頭對袁非說。
袁非什麽也沒說,馬上開了音箱。
我重新按下播放鍵,沒有絲毫猶豫。
畫面剛開始播放,就聽見有個歇斯底裏的女聲,發狂般的尖叫:“海潮!海潮!”一直不停。只聽了一小會,我便觸電般的關上了視頻。
然後坐在椅子上,全身開始止不住的打冷戰,抱着肩膀,縮成一團。
“亦越,亦越?”袁非晃我的肩膀。
“他的車……在……在海裏,那他……”我已經說不出話來。
這視頻前後也不過十幾分鐘,我卻覺得一生都已經耗完。
袁非把信封又遞給我,裏面還有一樣東西,是一張照片,是我送給海潮的那張小時候的照片。照片變得極為綿軟,幾乎要散開來,像是在水裏浸泡了很久。
我的手不住顫抖,剛在不知所措的時候,小李推門進來,一看見她,我立刻站起來。
“這張碟片,是什麽人送來的?”我說完,才發現自己的态度已經咄咄逼人的可怕。
“是那個上次來過的女人。”她看了一眼,回憶了一會才說。
“什麽時候?”
“就是月初的時候吧。”
“那她還說了什麽?”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小李大概被我吓到了,又回憶了一下,才似乎有些膽戰心驚的說:“她說……她說人已經不在了,她也可以安心回美國了。”
“這麽重要的事,你怎麽不早說?”沉寂了一會,袁非忽然出聲。
“我……我不知道她什麽意思,她不是說張老師不在上海了,她就可以安心回美國了嗎?”
我跌坐回椅子上,無力思考。
我沒有覺得疼,哪裏也沒有,只覺得全身的溫度,從每一個毛孔點點滴滴的散發出去,每呼一口氣,生命就流逝一分,人好像坐在真空裏,整個世界已經在一瞬間全部崩裂開,留着我一個人,坐在這個不知道是哪裏的地方,我的耳邊,腦海,心底,全在回響一句話,他不在了。
海潮,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