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BEpart2
BE part 2
返程之前,我閉門不出,沒有再見過他。直到出發的那個早上,我忙着把古筝裝上車的時候,路易斯拉我的衣角:“媽咪媽咪,那個叔叔為什麽盯着我們?”
我的心頓時一驚,轉身看去,海潮站在門廊下,滿臉的驚慌錯愕。片刻,他提步走了過來,徑直拎起我的手腕,幾近瘋狂般地,很快便捏出了我的眼淚。
“他是……我的兒子?”
我點點頭。“那天在佘山,我沒把藥吞下去。”
那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眉眼,只要不是瞎子,誰都能看出來,路易斯是他的兒子。
“張亦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生平第一次對我大吼。
“放開我媽咪。”路易斯很快站到我們之間,他仰起臉,說着字正腔圓的中文。
他頓時放開了手,低頭看着路易斯的眼神,驚喜而痛苦,像是剛意識到,他和他,有着濃得化不開的血緣。
路易斯也愣住了,他也許不懂,這個人才是他的爸爸,可他也知道,緊緊地盯着他不放。
我終于無法再理智,閉上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江海潮,你不懂嗎?只要你一句話,我,和他,都是你的。”我俯身抱起路易斯,兩個人四只眼睛,齊齊地看着他,等他一個回答。
雪地裏的寒風刺骨,卻敵不過他的聲音寒冷:“越越,我不能再做錯事了……”
我笑笑,毅然決然地轉身,不去聽他的解釋。
“媽咪,那個叔叔是誰?”
“陌生人。你不用管,這輩子你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回到科隆以後兩個月,我收到一封郵件。看完以後,便開始收拾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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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咪,你要去哪裏?”路易斯站在門口,不安地扭着衣角。
“寶貝,媽媽有點事情,要回中國。”
“帶我一起!”他立刻跳起來。
“媽媽先回去,再來接你好不好?”我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強忍眼淚。
他不解地看着我。
“媽媽有一個很親很親的人,生了很重很重的病,媽媽要去看他。等他好點了,媽媽就回來接你回中國好嗎?”我摟着他說。
“嗯。”他終于點頭。
我上了飛機,便開始哭。身邊坐了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像我二十歲時那樣單純。她善良地遞給我紙巾。我哭到錯過用餐時間,空姐極為好心地給我送來蛋糕,芝士的。
“姐姐,如果說出來的話,你會不會好過一點?”那個女孩拍了拍我的後背。
我擦幹眼淚,對着一個陌生人說:“我只愛過一個人,可是他……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他病了?”
我點點頭。“腦癌。已經壓迫了視神經。他一心要做手術,可是成功率,只有十分之一。他并不想活,只是想少受些痛苦。”
“那你快去阻止他。”
“嗯。我們也許還有半年的時間。”忽然間,我的眼淚便停住了。
半年,比我想的生生世世永不再見,已經好了太多太多。
我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快接近中午了。
病房裏,有暖暖的陽光,透過玻璃,映着他的臉,蒼白而透明。
他閉着眼睛,手放在胸口,一動不動。
整個人,瘦的都已經快要脫型。薄薄的被子勾勒出他的輪廓,極其蒼涼。
我在門口站了很久,才靜悄悄的走進去。
他意識到有人進來了,手指輕輕的動了一下,便恢複平靜,沒有任何表情。
我走到他的床前,低頭看着他,只看了幾秒,他就皺了眉頭,似乎有些恐慌。
“海潮,是我。”
我拉住他冰涼的雙手。
他的手指,一下子捏緊,整個人顫抖起來。
我扶着他的胳膊,讓他摸上我的臉。額頭,眼睛,臉頰,唇角。他的手指,最後落在我的嘴唇上,久久不願放開。
“越越。”他終于開口,只是氣音,聲音一下便飄散在空氣中。
“海潮。”我小心的坐在他的床邊。
他已經那樣瘦,我從沒想過,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會是這個樣子,如此無助又脆弱,一直閉着眼睛沒有睜開過。
我俯身去吻他的嘴唇,那雙唇有些幹燥,可溫暖的感覺,劃破漫長的時空,就像從前無數個夜晚裏,我們緊緊相擁,難舍難分的親吻。
“越越,別哭,我沒事,只是看不見了而已。”他笑着,摸了摸我的臉頰。
“你這白癡,上次一個人趕到德國,為什麽見了我,什麽都不說?”我抱着他問。
“我……”我知道,他答不上來。
“為什麽要做手術?”我問他。
他還是沒有回答。
“因為怕到了最後,你會聽不見,說不出話,也不能動,對不對。”我摸摸他的額頭,有些微涼。“可是現在我來了。醫生說,我們還有三個月的時間,運氣好的話,有六個月。把這些時間都留給我好不好?”
他仍然沒有說話,只是拉住我的手。很久很久,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淚水。
“我想回家。”他終于輕輕地說。
“好,我們回家。”我幫他擦去淚水,吻着他。
回去的路上,我靠在他的肩頭。
“讓路易斯來見你好不好?”
他猶豫了一下。“算了,我希望他一直以為爸爸是個完美的人。”
“好。”我點點頭。
“況且我也看不見他。”他黯然地說。
我沒法安慰他。只能換個話題。“我已經離婚了。就在上次見過你以後的一個月。”
“越越……”他着急起來。
“跟你無關。他是個同性戀來的,我跟他結婚,只是為了離開中國,他也只是為了不讓父母生氣。我們完全只是朋友。只是,他對路易斯很好,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
“路易斯……他的中文名字……”
“他叫遠帆,他姓江。”我挽着他的手臂,心底,竟然只有幸福,沒有一絲難過。
他不再說話,又閉上了眼睛。
家裏幾乎一切都還保持着原來的樣子,是我們的家。
因為看不見,他很沒有安全感。幾乎每時每刻都不願跟我分開,連我在廚房做飯,他也要陪我。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都粘在一起。
他的話變得很多,說了很多很多自己以前的事情。他小時候多麽調皮,上學的時候怎樣拼命學習,在法國的時候怎樣一個人學會了做飯,通通說給我聽。
有陽光的下午,我會陪他在陽臺上曬太陽,聽他說話,我希望時間能就這樣停住,但是天總是一點點的黑下來,從來不會因為我的祈禱而停留半分。
我每天的心疼,只有在幫他洗澡的時候才敢偷偷的流兩滴眼淚,借着水汽掩蓋自己的淚水,而且不敢出聲,因為他的耳朵已經非常靈敏,哪怕是有一點點鼻音,也要讓他擔心很久。
他極瘦,硬硬的骨頭有些硌手,有時候我倒慶幸他已經看不見,否則,看着鏡子,他會更加難過。
天氣漸漸的熱起來,起初,我還會數日子,後來已經不再介意,無所謂時間過的快慢,只要他在我身邊,每一天都是美好的。即使中間錯過了這麽多年,即使現在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很少,我仍然很感激上天,能讓我認識他,愛上他,就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這天我買了東西回來,他破天荒的沒有在客廳裏等我,而是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發呆。
“海潮,今天的草莓很新鮮,很甜,要不要嘗嘗?幫你澆上酸奶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歡這樣吃嗎?”我把東西放進廚房,一邊走向陽臺一邊問。
他沒有理我。
我的心一下子抽緊,骨髓裏泛起一股涼意,站在他的身後,又叫了兩聲,他仍然沒有說話。
我走到他身前蹲下,拉住他的手。
他微笑着,輕聲地說:“越越,我聽不見了。”
雖然早已經知道這天會到來,但我還是震驚的,幾乎要坐在地上。
“昨天夜裏,沒聽到你的呼吸聲,我還以為你走了。後來才反應過來,你一直在我身邊,是我自己……”
我站起來吻他,不讓他再說下去。
我拉過他的手掌,在他的手心寫字,海潮,我愛你。
他笑:“你從來沒有這麽認真的對我說過這句話。”
我後悔到極點,趁着做飯的時候,在廚房裏大聲地哭泣,再也壓抑不住。
後來的時間變得很快,我想跟他說話,需要花比原來多得多的時間,但一點也不覺得麻煩,恨不得24小時不停的在他手心寫寫畫畫,只怕時間過的太快,我來不及把該說的說完。
“第一次見你那天,我一直在想,怎麽會有人,長的那麽帥,聲音又那麽好聽,還總是跟我說話,害我差點要得心髒病。”
“你總是來找我,我快煩惱死了,喜歡你,又怕你只是跟我玩玩而已。”
“後來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每天都那麽開心,可是一到下雨天,就要擔心你是不是會腿疼。恨不得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常常會做夢夢見你,不管是不是在你身邊。”
許多許多話,我曾經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說出來,不會對任何人說,現在卻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下來。
他一直微微的笑着,翹起好看的嘴角。有時候疼痛會像魔鬼一樣折磨着他,可他從來沒有對我發過一次脾氣。
漸漸的,他大部分的時間都要在床上度過,小小的一些動作,也要耗費他很多力氣,于是我開始喂他吃飯,每天幫他擦身,幫他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情。起初他沮喪的覺得自己已經一無用處,但很快就适應了,并且好像很享受這樣的日子。
“越越你是不是把我當小孩子了?”他總是問我。
“你是我最寶貝的大兒子。路易斯只是小兒子而已。”我告訴他。
他開始問我,路易斯乖不乖,聰不聰明,頑不頑皮。
我告訴他,這個孩子不光長的跟他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也極聰明,在學校裏把一群德國小孩都比了下去。
他很開心,問我有沒有想路易斯。
沒有,我一點也沒有,這些日子裏,我的眼裏只有他,連我們的兒子,都被抛到腦後。我還有很長的時間陪兒子,看着他成長,可是他留給我的時間,已經很少。
夜裏,他再一次無法入睡,我知道那一定是錐心的痛苦,才讓他大汗淋漓,咬破了嘴唇,全身顫抖。除了抱着他,我什麽也做不了。
他終于安靜下來,卻不肯躺下,伸手去床頭櫃的抽屜裏翻找着什麽。他的抽屜,我沒有打開過,不知道他要什麽,想問他,手卻一直被他推開。
他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終于拿出一樣東西,是個淡藍色的小盒子。
他捏在手裏,花了很長時間調整呼吸,才打開了盒子。裏面是一顆鑽戒。簡單的六爪鉑金戒托,鑲着一顆璀璨的鑽石。
他摸到我的手,捏在自己的手裏,不住的顫抖。
我已經淚流滿面,在他的手裏剛想寫字,被他一把捏住。
“越越,讓我說完。”
他把戒指拿在自己手裏,醞釀了很久,才慢慢的說:“越越,我知道我晚了很久,我也不能再給你幸福,讓我再自私一次,最後一次,你,嫁給我好不好?”
我重重的點頭,把手指伸入戒指裏,大小剛好合适。
“好。老公。”
他虛弱的笑笑,躺下,一遍一遍的叫“老婆”,直到睡着。
夏天過完的時候,我開始恨秋天的到來。時間一點點的流逝着,我知道,這會是他最後一個秋天。
我們心照不宣,根本不提傷感的事情,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親吻,睡覺前的最後一件事情也是親吻。
我幾乎是每天半夜醒來,開着臺燈,看他的睡臉,每夜都看很長的時間。
他很厲害,堅強的撐到了第七個月,十月。
他的鼻梁依舊挺直,可薄薄的嘴唇失了血色,臉頰完全凹陷下去,深邃的眼睛再也不會看着我。
這個月的最後一天,是他的生日。
雖然他已經吃不下什麽東西,我還是買了蛋糕,點着蠟燭,讓他許願。他很配合。
我高興的說:“海潮,我總算陪你過了一個生日。答應你的,我終于做到了。”
只是,這也是我陪他的最後一個生日了。
象征性的吃了點蛋糕,他已經撐不住要睡了。他把臉埋在我的肩頭,小聲地說:“越越,我許的願,會實現嗎?”
“當然會。一定會的。”我輕輕的拍着他。
“聽說許的願不能說出來,否則就不會靈驗了,可是我很想說。”
“那你說吧,等我生日的時候,再許一遍,不說出來,就會靈驗了。”
“我希望時間能夠倒流,讓我不要犯那個錯誤,能一直跟你在一起。”他說完,我感覺自己的肩頭慢慢的濕潤了。
“放心吧,你許的願,肯定會實現的,我們是兩個人嘛,可以許兩次願。”
只是時間沒有倒流,而是滴滴答答的,一步不停,毫不猶豫的往前,再往前。
第二天早上,他沒有醒過來。
我沒有傷心,這已經是我從上天那裏搶來的時光,這一生,我再也沒有遺憾,也不會再有幸福。
那枚鑽戒,跟着海潮一起躺在那個黑黑小小的空間裏。
因為我暫時還不能去陪他,我要等着我們的兒子長大。
因為我确定,等我去找他的時候,那戒指,也還是我的。
因為我要他拿着它,在生生世世的輪回裏,一直,都能找到我。
我很好奇,我當時是如何能寫完這個結局的……現在光是看看錯字,偶就崩潰了……
不倒騰了,貼上來,就算了了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