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京秋
玉京秋
她聽了忙從榻上站起來,走到外間,不一時,見到一個伶俐少女從門外走進來,一雙杏眼極有神采,果然是長樂公主姬雲,只是她此刻身上穿着宮娥的衣服,外面還披了件鬥篷。
她走進屋來,将鬥篷帽子一摘,坐到外間桌邊,一臉嚴肅地對姬嬰說道:“媎媎,你吃他們騙了,如今進宮真正是羊入虎口!”
姬嬰走過來倒了杯茶給她,叫一旁宮娥都退了出去,坐下淡淡問道:“公主此話怎講?”
長樂公主喝了口茶:“你當我父皇為何接了你回來?月前漠北大敗,柔然國提了許多嚣張要求,有一項就是要我朝送一位公主和親,父皇舍不得叫我去,聽了太虛觀那老道說知道你的下落,才匆匆接了你回來做這個替死鬼,預備來日送你去漠北和親的,媎媎,你還是快跑吧!”
姬嬰靜靜聽她說完,也沒露出什麽驚慌之态,笑着托腮看她:“我跑了,那你怎麽辦呢?”
長樂公主聽了一愣,随後想了想:“母後一定不會同意叫我去的,到時候沒了人選,此事便就這樣拖下去亦未可定。”
“若果然是能拖的,聖人為何還要接我回來替你呢?”
其實長樂公主私心裏也覺得這事八成是推不了的,但她仍然堅定說道:“這不與媎媎相幹,總之我不能眼看着旁人替我去送死,我帶了女使衣服來,媎媎換上,我已安排了人,連夜送你出宮!”
她說完見姬嬰仍然淡定坐着喝茶,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着急:“難道你懷疑我是騙你不成?”
“不,我相信你說的。”
“那為何不走?”
“我看上去孤身一人,實際上身後系着鶴栖觀百十餘口女冠,我若跑了,她們一個都活不了。所以與其逃跑,不如我們再想想,是否還有別的法子,讓柔然收回這個要求?”
長樂公主聽她這樣說,有些洩氣:“能想的法子我母後都已想過了,和談使臣也已去過三批了,對方很堅決,一定要皇室公主和親才肯罷兵。”
姬嬰低頭想了一會兒,問道:“公主可知道,如今朝堂之上還有哪些人堅持反對和親一事?”
長樂公主嘆了口氣:“最開始的時候,朝臣幾乎都是反對的,但最近父皇在兩儀殿分批召見了許多人,到現在,僅剩我舅舅同幾位武将仍堅持請旨親自帶兵北上。”
長樂公主口中所說的舅舅,是姒皇後的胞弟,時任河西節度使,近日正好在京述職。
這次漠北一戰是沒有從河西調兵支援的,河西大軍實力一向強勁,見漠北敗得這樣慘烈,且送公主和親也實在有失顏面,遂執意請旨再打。
只是河西所在的隴右道,肩負着抵禦西蠻的重擔,若大舉調兵北上,恐西面又出差池,再說北上的軍饷,如今兵部也難開得出來,所以朝中對此一直僵持不下。
姬嬰思忖半晌,說道:“依我看,此事若再求求姒節度,或可有解。”
“怎麽求?我去說!”見她似乎已有了主意,長樂公主又打起了精神來。
“漠北如今嚣張,無外乎周邊太平,所以可以集中精力南下,若此時與西面烏孫國起了摩擦,使他多線面敵,我朝再調援軍北上,也許都不必開戰,派人講和也能迫使他将條件放緩一些了,只是若派使臣西去烏孫,一來一回又要許久,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有充足的時間。”
長樂公主認真聽她說完,細細想了想,若直接由河西大軍調兵北上,風險的确不小,所以朝中阻力重重,若能以使臣挑起柔然西面紛争,倒是可以趁亂搏一搏,于是她鄭重點點頭:“不管是否來得及,我都要去試一試,今日晚了,明日一早我就去見舅舅。”
姬嬰又謹慎說道:“是否能成,都看天意,有勞公主費心,我孤身在此,不好過多參與。”
長樂公主仰起頭來,拍了拍胸脯:“我明白,我就說是我的主意,你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
說完她見天色已晚,門外宮娥也已低聲來催了幾次,這次宴後她偷偷跑出來找姬嬰,也怕人發覺,于是便起身告辭回去了。
等她走後,姬嬰坐在桌邊又想了許久,她觀長樂公主面相和善,鼻眼正直,又帶幾分率真,的确是個可靠之人。
只是她這個主意需要花些時間才能見效,晚宴間觀察開景帝的态度,恐怕未必會給她這麽多時間。
這次能借此機會正式回歸皇室,她自然是希望能留在京中,細查母親當年舊事,但凡有一絲可以不去和親的餘地,也要盡力争取一把。
她看了看窗外月色,輕輕嘆了口氣,随後才起身走進後殿安寝。
果然幾日後,河西節度使再次上表,稱烏孫與柔然的一塊邊界地域一向有些争議,若派使臣提出由河西大軍支持烏孫在西面幹擾柔然,朝中或可再從東調軍,與柔然重新談判,令其取消和親要求。
開景帝見了奏疏半晌無言,這個主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烏孫的态度還是未知,若花了許多精力結果未成,又要惹怒柔然,似乎也有些不值當。
若和親沒有旁的人選了,他願意為姬雲一試,但如今已有了個現成的替代品在宮中,他便有些不耐煩耗費時間再與柔然談判,遂将奏疏按下不表。
又過了幾日,馬上六月初一,太虛觀打醮各事項都已準備妥當,觀主清風道長提前一日進宮請旨,來問開景帝是否還有什麽吩咐。
開景帝細細看了他遞上來的青詞,滿意地點了點頭:“朕沒旁的吩咐了,明日朕攜宮中衆人,親去你觀中用齋。”
那老道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倒着退出了兩儀殿。
到第二日,正好給姬嬰定的公主冊封典禮也在這日,于是上午先在神龍殿舉行了儀式,開景帝并未親至,一切禮儀都交由姒皇後出面,她坐在上首寶座上,将已做好的昭文公主寶冊寶印交給姬嬰,便算禮成。
結束後,宮中衆人及部分朝中衆臣都跟随開景帝禦駕,一同前往太虛觀,參加祓送漠北陣亡将士的法事。
整場法事将持續十日,開景帝僅今日來看個開場,所以太虛觀将所有宏大儀式都安排在了這一日。
整座道觀青煙袅袅,花團錦簇,所有乾道分列盤坐在殿內殿外,手持法器,念誦超度,場面甚是壯觀。
首日開壇法事完畢後,開景帝從殿內傳出口谕,令清風道長現場扶乩,共有二問請示上天,一問是否應派使臣至西域,二問是否應同意柔然的講和條件。
姬嬰在殿內聽聞,心頭一沉,果然一炷香過後,殿外送來兩張符紙,上面寫着扶乩問天的結果,一問大不吉,二問大吉,而且二問後面還加了一句,以新封公主出降為上佳,可保北疆百年太平。
內殿聽聞這個結果一片寂靜,兩側偏殿的朝臣亦皆默然,半晌才見開景帝沉重地點頭說道:“天意難違,擺駕回宮吧。”
姬嬰立刻明白這是開景帝已做了決定了,今日不過是要借着扶乩問天,來堵悠悠之口。
回宮路上,禦駕隊伍從南面進宮,姬嬰獨自坐在一輛寶頂車裏,透過紗帳往外瞧了瞧,此刻正好剛過玉京門。
她看着宮門匾額上“玉京門”三個字,回想起師娘曾同她講過,當年她母親因深陷巫蠱之亂,在進宮面聖的路上,被當年還是楚王的開景帝帶人刺殺于玉京門下,随後又被秘密送回太子府,葬身于火海之中,許多當年舊事也跟着這場深秋大火徹底埋葬了,內中許多細節連息塵也不甚清楚。
姬嬰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宮門,袖中緊緊握着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手掌的肉中,幾乎刺破皮膚。
太虛觀十日打醮完畢後,朝中正式給柔然答複了國書,同意所有講和條款,并寫明将擇日送昭文公主北上和親。
接下來的兩個月裏,姬嬰每日只在安室殿中,接受皇室禮儀規訓,長樂公主則因在太虛觀法事結束後的宮宴上頂撞了開景帝,被關了禁閉,這兩個月也沒能再偷跑出來私見姬嬰。
直到八月初八這日,柔然接親使臣團抵達洛陽,姬嬰才在合宮典禮上見到了長樂公主,只見她消瘦了不少,看見姬嬰遠遠看她,向姬嬰投來了一個苦笑。
開景帝在觀風殿接見了柔然使臣團,他同姒皇後端坐在上,姬嬰坐在姒皇後身側,長樂公主則在典禮後被送回了宮中。
柔然使團這次進京有十數人,除了來接親外,還帶了些“賞賜”,開景帝坐在上面臉色很是不好看。
片刻後,只見一衆使臣大步走進殿內,為首的竟是個十分年輕的男子,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身着黛藍織金錦袍,一頭細辮子用鑲珠發冠高高攏着,一邊左耳上戴着一個小琉璃耳墜,高鼻深目的面容上竟還帶着幾分中原氣息,甚是清秀俊郎,在那一群粗犷的柔然人之間,更顯得超然出群。
他挺拔地站在禦階下,也不行跪拜大禮,只是拱了拱手,用一口流利漢話自報家門:“柔然四太子阿勒顏,特攜重禮來貴朝迎接公主。”
話畢他冷傲擡眼,恰好對上了姬嬰打量他的目光,他不禁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