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遠山路

遠山路

阿勒顏怔了片刻,很快挪開視線,看向了端坐在皇位上的開景帝。

開景帝見他未行大禮,皺了皺眉頭,但又想到柔然如今在北境的大軍仍未撤離,他也只好暫且忍耐,于是揮手說道:“貴國有心了,我朝也是不忍邊境民衆受戰火紛擾,所以願派公主前往貴國,以示兩國交好。”

随後命人開匣看歷書,定于中秋之後八月十七,正式送昭文公主姬嬰出降柔然。

開景帝早已是如坐針氈,定完日子就忙命鴻胪寺卿帶他們到驿館休息招待,只說過幾日八月十五中秋節,再請四太子來參加宮宴。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柔然使臣團便只由鴻胪寺的吏臣陪同,在洛陽城內逛了逛。

那鴻胪寺卿這幾日了解到,這位四太子是柔然可汗最小的兒子,其母還是中原吳人,難怪他容貌上帶有幾分江南秀氣。

于是那鴻胪寺卿引着他,到東市選了些江南上好湖綢團扇等物,這正對了阿勒顏的心思,所以後面幾日也不似剛來時那樣冰冷無禮了,只是言語之間仍與人淡漠疏離。

到八月十五這日,上陽宮中秋夜宴,所有皇室宗親和朝中重臣,都來到重華宮赴宴賞月。

這日人多,宮宴分了兩處,外殿是朝臣和一些宗室皇親,內殿上首是開景帝和姒皇後合席端坐,下面則是每人單一張席。

因阿勒顏是遠客,自然坐在內殿西客位上,太子姬月坐在他對面的東席上,旁邊是梁王姬星,再旁邊是昭文公主姬嬰,阿勒顏一旁則坐着幾位中原朝中高官,皆是這次極力促成與柔然講和的重臣。

長樂公主姬雲這日未出席宮宴,皆因姒皇後擔心柔然使團來到洛陽,見到長樂公主後,在和親人選上會臨時變卦,所以只讓她在迎接柔然使團的首日合宮大典上,遠遠露了個面,随後便令她稱病不出。

這一晚的宮宴,氣氛頗有些微妙,阿勒顏雖然漢話流利,卻是個少言的人,席間太子姬月幾次問話,都被他擡手喝酒淡淡忽視了,場面一度有些尴尬,好在幾位重臣一直從旁緩解氣氛。

姬月見他這樣傲慢,心中大為不快,只是礙于聖人在上,又因自家大軍的确敗與柔然,只得憤憤忍耐。

姬嬰整晚一句話沒說,只是專心品菜,席間的事她都看在眼裏,但也沒再像殿中初見時那樣,再擡眼打量阿勒顏,兩個人似乎都有意無意地回避着對方的目光。

兩個時辰後,宴席終于結束,姬嬰坐着肩輿回到安室殿準備就寝,一開門又見到了穿着宮娥服飾的長樂公主,正在屋中等她。

這段時間長樂公主被拘管得很嚴,已經很久沒有單獨同姬嬰講話了,今晚顯然是她趁着合宮夜宴,又偷偷跑出來了。

她一見姬嬰回來,眼圈就紅了:“媎媎,對不起,都是我沒用!”

姬嬰屏退了衆人,拉着她到桌邊,給她倒了杯茶,坐下笑道:“本來之前的主意也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未必見效的,姒節度既已上表,說明公主盡力了,有什麽對不住我的去處?”

她見長樂公主低頭不語,又說道:“再說,仗不是你敗的,和親也不是你提的,不必因為是我替了你,便這樣過分自責。”

長樂公主還是覺得難過,想到北地那樣苦寒,又是與夷狄相伴,就十分揪心。

但事既已定,也非她一人之力可改,說多了又怕惹得姬嬰不安,于是擦了擦眼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然後将桌上擺着的一個錦匣,吃力地往前推了推:“我也沒有別的,這些都給媎媎帶了傍身。”

姬嬰進屋時就瞧見這匣子了,見她這樣說,便伸手将鎖頭打開,只見匣內一片金光奪目,定睛細看,滿滿登登全是黃金。

匣中有幾個隔層,一格是整齊擺放的長金條,一格是壘起來的大金餅,一格是疊摞的馬蹄金塊,一格是滿滿的小金豆子,還有一格單獨放着一把玉雕花鑲寶石的金鞘匕首。

“我的首飾和月銀都有人記着,拿不出來,這些是我攢的私房錢,黃金一共是二十二斤零八兩七錢,還有這把刀,是舅媽私下送我的,你都收下。”

有零有整,看得出這是她能拿出來的全部家當了。

姬嬰微微一笑,也沒推辭:“公主盛情,那我就收下。”

長樂公主認真點頭說道:“我不能久留,明日在殿內恐怕也不得出,先在這裏為你踐行吧。”

說完她兩個以茶代酒,輕輕碰了個杯,随後長樂公主便在門外宮娥屢屢催促之下匆忙離去。

中秋夜宴過後第二日,姬嬰在安室殿內打點最後的行李,又确認了一遍這次随她和親的執事女使。

為首的是那位從鶴栖觀接她回來,一路悉心照料她的大宮娥連翹,另外還有兩個大女使,是昨夜長樂公主派來照顧她的,一個叫忍冬,一個叫當歸,其餘還有幾位小女使她也都一個個記認過了。

見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叫衆人先別忙了,只留她們在正殿內說話。

姬嬰看着她們,半晌輕輕嘆了口氣:“你們都是在宮中錦衣玉食慣了的,如今卻要随我到漠北吃苦,實在叫我心中有愧,臨行前我最後再問問你們,是否還有不願去的,我去求皇後娘娘留下,反正我自幼是個出家人,行動不需人伺候的,也要不了這麽多人随侍。”

連翹站在最前面,走上前來說道:“公主前日已打發了一批人了,就剩我們這幾個,再要打發,身邊愈發沒人了,我是最早跟着公主的,是一定去的,其餘的也請公主都留下吧。”

姬嬰聽完還是堅持每個人都再問問,果然有兩個年紀小的,猶豫了這幾日,還是鬥膽回說想留在宮中,她點頭應下,說午後去回皇後娘娘,将她們指到長樂公主那裏去。

正說着話,忽有宮人來禀,說禮部已定好了離宮的各項吉時,明日卯時整往奉先殿進香,卯時三刻往東華殿拜三清,辰時往兩儀殿拜別開景帝,巳時在重華門登車離宮,巳時二刻離城。

姬嬰坐在正殿大椅上默默聽完,良久才緩緩點頭:“知道了,你去罷。”

等那宮人走後,她去求見了姒皇後,将那兩個不願去的,都請她指給長樂公主了。

姒皇後見她神情低落,拉着她又說了會兒話,無外乎一些安慰囑咐之言,伴随着無奈的嘆息。

第二日一早,姬嬰在奉先殿進香畢,又從東華殿拜完三清出來,坐着肩輿來到了兩儀殿外。

此刻開景帝已同姒皇後坐在正殿內,姬嬰穿着公主朝服,緩緩走進殿,依次拜別。

她一面行禮,一面将事先醞釀好的淚水傾灑于殿中,整個人哭得哀哀切切,抽噎不止。

開景帝對此沒甚表示,只是坐在上面冷眼看着,心中只想着,好在此刻跪在面前悲戚痛哭的,不是自己的親女兒姬雲。

姒皇後不忍直視,将頭微微轉到了一旁,等姬嬰哭了一會兒,才聽到開景帝說道:“侄女此去乃是為了江山社稷和北疆黎民,為家國大義獻身當青史留名,莫要做此小兒悲咽之态。”

話畢他皺眉揮了揮手,一旁宮官見狀,适時地說道:“吉時到,請公主往重華門登車吧。”

從兩儀殿出來後,一路上都有禦前宮官跟随相送,姬嬰坐在肩輿上,一路拿着手帕掩面啼泣。

一直到重華門登上寶頂鳳辇,車駕緩緩啓程後,她見那些宮人都停在了重華門內,才緩緩止住悲聲,将手帕拿了下來,轉回身時臉上又恢複了往日的沉着冷靜。

此次随行和親的隊伍,除姬嬰的一衆女使外,還有三位使臣、一支鼓樂隊、一支禮隊和兩百名禁軍騎兵侍衛,打着昭文公主的儀仗,往北城門行去。

柔然使團早已在這日辰時便出了城,四太子阿勒顏這次來洛陽接親,帶了五位使臣和十餘個随行吏臣,以及五百名柔然騎兵,此刻都在洛陽城北側,等候姬嬰的儀仗隊伍到此彙合。

剛出城時,姬嬰所有的女使都坐在她後面的廂車中,因擔心她路上有事不便招呼,所以在隊伍到城外停下來時,連翹從後面的車上下來,登上了鳳辇陪同姬嬰。

阿勒顏見儀仗出城了,也策馬帶人迎了過來,随後這兩支隊伍,在城外合為了一支浩浩蕩蕩的接親長隊,徐徐向北走去。

姬嬰掀起車簾一角,回頭看了看洛陽城的城門,兩個月前她才第一次來到這裏,如今又要匆匆離去,不禁感嘆了一句:“不知何年月再回來了。”

連翹坐在一旁聽到這話,也回頭看了看城門的方向,輕輕說道:“聽說前朝去和親的公主,再沒有能夠回朝的,公主若不舍,盡管多看看吧,此次一離城,怕就是永別了。”

姬嬰聽了将車簾放下,也不再看那城門了,轉過身來坐好:“別人回不來,未必我也回不來。”

見到連翹欲言又止,她微微一笑:“總要存個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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