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子夜歌
子夜歌
柔然可汗庭王宮。
納葉欽汗坐在寶座上,面對西面八方接二連三的起兵消息,怒氣填胸,腦門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他面前站着一衆大臣,個個低着頭屏聲凝氣,惟有當初替他謀劃奪位的現任國相,還敢講上兩句,于是他向前走了一步:“大汗,穆術和東道兩位宗王不日便要兵臨城下,為守可汗庭,是不是酌情将漠南邊境大軍往回調一調。”
納葉欽汗冷哼一聲:“和親使團未到都城,就撤兵,豈非叫中原看輕我國。”說完又想起先前收到的線報,是四太子阿勒顏強行将使團扣留在了科布多,心中愈發惱怒,“老四那個南蠻雜種,竟有這樣吞天狗膽,等我抓到他,定要将其碎屍萬段!”
國相并不理會他的無用怒罵,冷靜說道:“中原已與我國講和,和親公主也已到了我國境內,先前一戰也讓其元氣大傷,即便我國撤走邊境大軍,量中原也不敢輕舉妄動,況且只是撤走後面的主力軍,駐邊的軍隊仍留在漠南,中原朝中未必能知曉撤軍一事。”
納葉欽汗低頭想了一會兒,眼下他手中随時可調的僅有都城附近的可汗軍,其中分出的十萬人馬已被穆術在阿巴坎殲滅了,還剩十五萬人,正在可汗庭周邊駐守。
而近日東道起兵的兩位宗王,手中兵馬不少,跟穆術合軍後,估計至少有二十萬人馬,這樣看,不從漠南邊境調兵是不行了。
他捂着額頭,朝國相擺擺手:“調便調罷。”
王宮的消息,總是能由前國相伊蒙買通的宮人,悄悄傳到他府上來,他又派人将這些消息,悄悄傳出可汗庭,送去給他的新義子阿勒顏知道。
阿勒顏此刻正帶着人馬,埋伏在可汗庭西側二十裏的位置,收到伊蒙派人送來的王宮消息,知道近日會有大軍從漠南往北調回,細細盤算了一番,又制定了繞開大軍的路線,準備往南面蟄伏。
可汗庭及周邊的消息,他也會及時用隼傳回科布多,科布多城也會很快回信給他,告知近況,所以他已知道如今科布多城外的可汗軍已撤,城內安然無恙,遂放下心來,每日只專心盯着可汗庭的動向。
這日又有一只紅隼,在阿勒顏帶人馬自西向南轉移的時候,從軍中飛了出來,往西邊給科布多城送信去了。
察蘇這天正準備照例巡城,剛整裝要出門,就見到一只紅隼遠遠飛來,認得是他阿兄的隼,遂讓随行親兵稍等,她獨自走到鷹房來瞧,果然見那紅隼正在架上梳理羽毛。
她走過去摸了摸那隼,随後将它腿上綁着的信筒取下來,又給鳥兒添了食水,才走出鷹房,輕快地往別院來找姬嬰。
姬嬰這時正獨自在別院書房裏練字,連翹和忍冬只在門外侍立,書房裏不時傳來換紙的聲音。
柔然語她如今已是融會貫通,聽說讀都沒問題,只有寫字還差些,她寫起柔然文字總是帶着漢字的筆鋒,原本圓滑流暢的字符,在她筆下總是棱角分明,看上去有些生硬。
正練着,她聽到院裏傳來察蘇的聲音,也沒停筆,仍繼續沾墨書寫。
果然過不多時,便聽到察蘇快步走到書房門口,跟連翹和忍冬随和地打了個招呼,姬嬰事先吩咐過,察蘇來時不必通傳,所以二人只朝她微微行了個禮,側身請她進來了。
姬嬰擡頭見她進來,才停筆笑道:“這樣高興,是有什麽好消息來了?”
“是我阿兄又來信了!”察蘇說完将信筒內的紙條抽出來遞給她。
姬嬰接過來一看,知道納葉欽汗果然已下令調走了中原邊境的大軍,向東北方向攔截起兵宗王,笑道:“你阿兄此次起事,已有五分成了。”
“才五分?”察蘇接過她遞來的紙條,又放入信筒內裝好。
“五分已是很難得了,真正的難關還在後面。”
“沒事,我相信我阿兄。”察蘇毫不擔心地笑着,又湊上來看她才寫的字,“寫得愈發好了,再練練就越過我了!”
姬嬰哈哈一笑:“你就诓我吧!整日給我戴高帽。”
二人又說笑幾句,察蘇才想起外面還有親兵等着她,遂同姬嬰告辭,離開了別院往外走去。
等察蘇走後,姬嬰又來到那幅柔然地圖前,靜靜看着東南角上的薊州。
算算時間,柔然在漠南的主力軍應該會在五月初全部調離,前往可汗庭東北面抵禦幾位汗王,那麽她先前送回中原的消息,目前看來時間點上還是準确的。
只是不知這個消息是否已傳達到薊州南面的中原軍營中了,也不知姚灼是否還有能力調齊人馬北伐。
她盯着地圖想了片刻,又走到窗邊來回踱了幾步,随後回到大案邊,坐下提筆開始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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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顏帶着人馬,一路默默疾馳,這日夜間終于來了到可汗庭南側,浚稷山脈東側山腳下。
隊伍選好隐蔽的紮營地點後,他派去漠南和東邊打探消息的斥候也回來了,向他禀道:“回四太子,漠南大軍昨日已過烏蘭巴托,中原邊境只留了三萬駐軍,沿邊境線分散在各地。”
阿勒顏點點頭,又問:“中原有什麽異動麽?”
那斥候想了想:“我回來的路上,正遇上手下從漠南打探完消息,說燕東薊州邊境這兩日抓到一個越境的山民,說是采松蕈走岔了路,審了幾次都是一問三不知,便給放了,其他沒有異常,中原那邊幾大軍營也沒有調兵跡象。”
阿勒顏擡頭看了看星空,思忖片刻叫來幾位副将:“今夜子時以後開炊,叫所有人飽餐養足精神,天亮開拔,從南邊殺入可汗庭。”
那幾位副将領命去了,很快各營便開始準備炊食,盡管阿勒顏吩咐了可以開炊,衆将也不敢在空地點火,恐怕起煙被人發覺,都各自挖了簡易土窯,在內中點火。
這些日子因要低調趕路,衆将士吃的都是随身帶的幹糧,已有許久不曾開炊,聽說這日能有些熱乎菜就幹糧吃,都來了些精神。
阿勒顏獨自坐在山坡上,看着衆營将士在下面忙碌,卻也都小心翼翼地盡力維持着營地的安靜,對這支軍隊明日的表現,多了幾分期待。
正想着事,忽然聽到頭頂傳來一聲熟悉的隼嘯,他掏出鳥哨應了一聲,很快一只紅隼出現在半空,低低盤旋了兩圈,随後輕輕落在了他肩頭。
他從隼腿上取信,發現兩只腳上都綁了信筒,其中一只腿上甚至還綁了兩個,不知這次是裝了多少要緊話來。
剛取下信筒,忽然聽到草叢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他側耳傾聽片時,摸出随身帶的飛镖,以極快的速度抛射進草叢中,果然一只野兔從裏面摔了出來。
他回頭看着那只紅隼:“去吧,這趟辛苦你了。”
那隼輕啼一聲,拍拍翅膀,起身飛到一旁享用野兔去了。
他仍坐在那裏,将信筒中的紙一張張抽出,點起一個火折子,細細看起來,每一張都是姬嬰寫來的,言語簡練,內容詳盡。
閃爍的光亮映在他俊秀的臉上,仿佛是那一點火苗融化了這副冰霜容貌,使他讀信的面龐都變得柔和了幾分,眼底甚至還帶了點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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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布多城自從五月底入伏以來,便進入了盛夏,夜晚更加絢爛起來,每日一過戌時,擡頭即可見繁星落城,天河徐移。
王府中也有一座觀星臺,這些天察蘇每晚都要拉着姬嬰上去看夜景,認星宿,這一晚她二人連同靜千、連翹、忍冬和當歸等人,又在觀星臺的大地毯上,一起躺着說話,直到臨近午夜。
姬嬰看着星空,心中默默算着,這日是五月廿八,若薊州已得手,也差不多該有信來了。
正想着,忽然見有兩只紅隼,一前一後從外面飛入王府鷹房,姬嬰轉頭看了察蘇一眼,她也瞧見了,知道一定是可汗庭來消息,遂一同坐起來,下樓取信。
果然其中一封是從可汗庭來的,另外一封則是從洛陽城外鶴栖觀來的。
她兩個将信筒拿回別院書房裏,姬嬰先打開了洛陽來的,裏面只裝了一張符紙,左側蓋着半個印章,符中藏着一句密語:“薊州景州俱已收回。”
她心中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看了看便将符紙放到了一旁,察蘇好奇地也拿起來看了看,見都是些道家符號,看不出什麽意思,遂又放了下來。
再打開可汗庭那個信筒,裏面的信并不是阿勒顏親筆,而是他駐守可汗庭外的親信發來的。
裏面寫着阿勒顏已帶人馬從南面殺入了可汗庭,他進入王宮後不久,北面城門也破了,穆術汗王和其餘衆宗王先後都趕進了王宮。
納葉欽汗當日死在了亂軍當中,伊蒙趁機聯絡舊人把控了王宮,随後推舉阿勒顏繼汗位,卻遭到了以穆術汗王為首的衆宗王反對。
兩邊在王宮內相持不下,可汗庭已由穆術汗王的人馬封城戒嚴,如今城內消息一概傳不出來。
姬嬰見信中內容到此戛然而止,輕輕将信放了下來,坐到椅上,半晌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