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祁留清番外

祁留清番外

祁留清于魔域邊境遇見尋音時,她才二十歲。

正是爛漫春光好時節,她孑然一身,靠在樹下飲酒。

祁留清從前見過仙門世家的女子,或明豔動人,或清雅出塵,各有各的美好。

但從未有一個人如尋音一般,頹靡消沉,像是挂在枝葉上的露珠,只怕見到一點陽光,就要随之蒸騰消散。

除魔衛道的本能,讓他下意識握緊腰側的劍,拇指已經悄悄用力,露出劍身一截。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這個魔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明明是魔,卻往邊境逃逸。

而且貌似還受了傷。

除了被追殺,沒有第二種可能。

祁留清少時面冷心軟,自問劍下亡魂,全是十惡不赦的魔和妖。

可是尋音這種嬌弱女子,一時倒是讓他心生猶豫了。

所以,他問:“你是誰,為何在此?”

只見那魔女又喝了一口酒,才擡頭看他。

她原本被樹影照的模糊的面容總算顯山露水,像一根鋼針般刺中祁留清心間。

從此二十餘年,不敢忘卻樹下佳人倩影。

世俗意義上的一正一邪,猝然相撞,卻仿佛雜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我名尋音,只是路過此地歇腳,無意冒犯公子。”她緩緩開口,眼神卻并不放在祁留清身上。

應當是快醉了。

但是酒已經完了,祁留清只見她扶着樹幹起身,并無尋常魔族的敵意和殺氣。

尋音抱拳致歉,似乎要離開。

只是沒走幾步路,突然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祁留清在一旁,雖未完全放下警惕,但還是沒忍住走上前看看情況。

他原本以為尋音是醉倒了,但湊近了才發現,她的氣息微弱,應當是受了內傷。

魔可殺,但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小不該殺。

于是祁留清一時動了恻隐之心,帶她回了自己歷練時暫居的屋子。

但他不會治傷,也無法為她請醫者。

畢竟是魔,為世不容。

但好在尋音自己挺過來了,連祁留清都感嘆過,她當真命硬。

收留她後,祁留清一連幾日都不敢回去。

一是為了避嫌,二是魔族似乎盯上他了。

或者說,是盯上那個受傷的女子了。

他在外躲藏周旋幾日,才因為不放心尋音的安危,想着回去瞧一眼。

結果剛一進門,就被冰冷的匕首抵在脖頸處。

冷刃和灼熱的呼吸一起瀕臨他脆弱頸間,讓祁留清心跳無端加速。

大意了。

“別動。”

祁留清聽出是尋音的聲音,還未解釋,尋音就收回武器,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抱歉,我以為是追殺而至的魔衛。”

尋音身材高挑清瘦,站在那裏時也并不是全然端正,而是莫名帶着些頹喪失落,像是孤零零飄在湖面上的竹葉。

祁留清只說無妨。

然而他們都不健談,話題一時戛然而止,沉默蔓延開來,兩人相顧無言。

還是尋音努力擺出一個笑容,道:“多謝收留。”

祁留清點頭,道:“舉手之勞罷了。”

但尋音知曉,他心中應當還是掙紮的,不然也不會收留她卻不敢見她。

兩人又沉默了,但是剛想打破尴尬局面,兩人同時突兀出現的聲音又撞在一起。

一個“我”字沒說完整,就又不約而同停下,等待對方先開口。

“我該走了。”

在祁留清想要不要再主動時,聽見尋音已經先聲告別。

斜陽借窗而入,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明亮的間隔。

祁留清借着餘晖看尋音那攏着淡漠和絲絲縷縷憂愁的眉眼,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阻止她離去。

本來就是疏途陌路,即便偶然有了交集,也不該糾纏在一起。

祁留清心頭突然生出異樣。萬幸的是,這點情緒只有冰山一角,根本來不及細品就找不到了。

他側身讓開道路,尋音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孤身踏入未知的路。

祁留清只當是個歷練途中的小意外,沒想到這個看似無厘頭的故事還有續集。

再遇尋音時,是在訴孤城。

他中了魔域之人的陷阱,被捆到西北境訴孤城,作為禮物獻給尋音。

祁留清滿身狼狽,原本心中已經滿是憤懑,在看見尋音時,又突然靜下心來了。

喧鬧的酒宴上,樂舞不停,燈火通明,喧鬧聲不絕于耳。

但尋音就是不一樣。

即便是推杯換盞,豪飲一杯又一杯,她卻總是顯得有些落寞。

這種格格不入的氣質使她與其他魔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割裂感。

尋音笑着收下了祁留清這個禮物,無視他憤怒的眼神,攔他入懷,無聲宣誓主權。

但盛宴過後,衆魔消散,她又與他拉開距離,再無半分親密。

“抱歉,卷你入局。”尋音道,“只是現在放你離開,我并不能保證你的安全。如果你信得過我,我會在一切結束後,妥善送你出魔域。”

好像她一遇見他就總在抱歉,祁留清看着尋音的臉。

頭一次覺得,能在一個魔身上看出苦與慈。

鬼使神差的,一向驕傲到目無下塵的他答應了。

祁留清做了尋音名義上的男寵。

他見證尋音奪權,與狼子野心的皇叔幾次争得命懸一線。

他也見過夜色清風下,她一人月下獨酌,沉默不語。

祁留清終于明白了那種苦澀是什麽了。

是身在高位不得不争的無奈。

萬魔期待,她不得不拼死向前,盡管無心權力,可是誰都不會信她的。

如若不去争那個魔君的位置,尋音只有死路一條。

祁留清自認為可以置身事外,然而卻還是動了心。

或許早就動過情絲,只是他誤以為是風太清,月太明,亦或者是酒太烈。

以至于他察覺到自己愛上尋音時,已經太晚了。

越想壓抑,越忍不住去靠近。

在尋音又一次酩酊大醉後,他訴說了自己無處宣洩的愛意。

可是這種東西怎麽藏得住?

祁留清話未說完,只見尋音已無半分醉意,擡眼注視着他。

他們的眼神是一樣的。

于是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他們不計成本的愛過一次,但是現實殘酷,尋音是板上釘釘的魔君,他是祁家內定的未來家主。

祁留清從不敢去細想他們的結局,然而尋音總是多思多慮,她心思敏感細膩,又怎麽會放任兩人一直沉淪下去?

終究還是逃不過別離,祁留清看着冷靜趕他離開的尋音,卻并不覺得她殘忍。

兩人體面分別,尋音繼續做西北境的魔君,他結束此次歷練,對過去只字不提。

只是從此,他們再無嫁娶。

祁留清在尋音的魔宮內安置了一只靈鳥,以解相思之苦。

他知道尋音在他離去後誕下一個女兒,那是他們荒唐放肆的證明。

也常聽靈鳥帶回消息。

說尋音一生無愛,最羨有情人。晚年好酒,醉中仍不敢喚他名,只怕夢驚醒。

別離不肯落下一滴淚的祁留清,失聲痛哭。

尋音海量,怎麽會輕易喝醉。

再然後十餘年時光,兩人萬裏之遙,生死不見。

驚聞故人死訊時,他一夜生白發,卻還是在無人察覺變化時偷偷服了駐顏丹。

尋音愛他年輕意氣風發的面龐,他不敢老去。

他為女兒微吟精心培養了一個夫婿,光風霁月,少年意氣。

仙門世家規矩多,不可能容納微吟,可他偏要讓微吟榮登最高位。

祁家會是她的,魔域種種紛争,微吟都不必參與了。

所以他替微吟換骨重生,可未曾料到,微吟與父母都不一樣。

她鮮活明亮又野心勃勃,對祁留清剜骨之事深惡痛絕。

甚至不惜站在祁留清的對立面,以求自由。

祁留清知道微吟要走,徐子先偷走微吟屍骨,要帶往魔域時,祁留清刻意為他開了便利。

世上所有生靈都有自己的自由,魔君之位對尋音是束縛,可對微吟不是。

微吟沒有情郎在世家,她在這邊無所羁絆,魔域才是她的歸屬。

訴孤城有尋音當年留下的精兵,只要微吟去了,自然會有魔族聞訊臣服。

冥冥之中,她和母親的命運仿佛産生了交疊。

只是他們的女兒做的更好。

微吟執劍之時,與尋音的風姿如出一轍。只是少了那些沉郁之氣,微吟看起來更加淩厲傲氣。

祁留清殺了想要出賣微吟,投奔祁家的秋承元。

因為秋承元诋毀了尋音。

祁留清甚至還來不及權衡利弊,利刃就已經穿透了秋承元的咽喉。

愛她的本能勝過理智的思考,所以聽不得秋承元說半句尋音的壞話。

祁留清如空殼一具獨行世間多年,死在微吟面前時,他還想着這世間到底有沒有陰曹地府。

如果有輪回路,他要問遍世間陰魂,尋音何處?

他不算好丈夫,不算好父親,一生看似光明磊落,但其實早就忍不了世家的虛僞。

此方世界一直都有神明,祁留清知道。

世家為求延續,強留神明。他處處得益于世家,生來得富貴命、通天路。

所以懲罰他,所求皆不可得,所愛皆別離。

貪婪的後果他已經承受了,下輩子他與尋音不必生的大富大貴之家,不必身處高位,不必擔負萬人期待。

只願祁留清與尋音,生而同衾,死亦同穴。

總好過無上榮耀背後的永世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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