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撞進了一片明媚春光
撞進了一片明媚春光
二零二三年九月十一日,正值山城市忙碌的早高峰,街上車水馬龍。
“砰——吱——”巨大的撞擊聲和剎車聲一同響起,街上行人被吓了一跳,紛紛停下腳步向聲源看去,入眼的是極其慘烈的車禍現場。
一輛速度飛快的渣土大貨車把闖紅燈橫穿馬路的黑色小轎車撞得偏離主幹道十幾米遠,左前方幾乎整個車頭都凹進去了,駕駛員被擠壓在變形的座艙裏,已經失去生機,還有個走路看手機的倒黴路人躲閃不及被卷入貨車車輪下,整個人幾乎斷成兩截,鮮紅的血色在他身下蔓延開,浸透地面。
一時間鳴笛聲剎車聲行人驚呼聲一片混亂。
倒黴的路人——林長風只聽見一聲巨響,接着整個人被撞的飛向天空,然後就失去了知覺。等他清醒過來,看到的就是被壓在車輪下已經殘破不堪的另一個自己。
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原來那個被卷入車禍的倒黴蛋是他自己。他發現自己的意識明明還在,但好像沒人能看到他。
……原來我已經死了。他這樣想着,看着120和110飛速抵達現場,警察很快把現場圍起來,醫護人員忙着救人,交警疏散着交通。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着自己的身體被搬出來,穿白大褂的醫生對警察搖搖頭,給地上的男人殘破的身軀蓋上白布,搬上車運走了。
一股莫名的引力像牽着風筝的線一樣帶着他的意識,或者說靈魂飛着。他跟随120的車子飄在車後,一路穿過大街小巷,穿過熱鬧的人間煙火,無人發現有個叫林長風的靈魂飄蕩在熙熙攘攘的城市上空。
他的意識一會模模糊糊,一會又清醒幾分,就這樣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停屍間了,無人問津。
他隐約間好像聽到有人在聯系他的家人,然而,他在這個城市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
他的父親好吃懶做,已經無業混日子許久,不知道是不是醉死在老家村裏。他的母親十幾年前就腦溢血去世了,還是他給收拾的遺體。他的妹妹遠在老家的省城嫁給靠□□生活的老公,拉扯着兩個女兒寄人籬下,一時半會趕不過來,而他的弟弟是個需要人看護的精神病。
作為交通事故受害者,他的死因簡單得無需懷疑,很快在妹妹林梓琳的授權下,殡儀館拉走他的屍體火化了,沒讓他可憐兮兮的在停屍間過了頭七。
後來面容疲憊的妹妹灰塵仆仆趕來山城,捧着他的骨灰用車禍的賠償金在老家找了塊公墓把他葬了,他就只能被迫待在公墓,飄蕩在無人看見的荒寂天地。
他以為自己應該就要投胎轉世了,沒想到幾個月過去,他還是只能眼睜睜看着墓碑照片上自己疲憊蒼老、皺紋深刻的面容,看着自己結束在四十九歲的荒唐人生自嘲。
有時他會異想天開,如果能重來一次……
如果能重來一次,希望母親晚點去世,或者幹脆早點跟窩囊的父親離婚,妹妹能好好學個技能找個體面穩定的工作,嫁個好人家,弟弟能自力更生擦亮眼睛找個好姑娘結婚,而自己作為家裏的大哥,再不要渾渾噩噩,一事無成。
他的意識越來越淡薄,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某一日,他被一陣心悸驚醒。如果意識也有這種感覺的話。
他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墓碑前,悲傷的面容已經不再年輕,卻隐約有幾分熟悉。
他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來這個人。只看着這個人在他墓前悲傷不已流淚,燒給他的是不像別的墓碑前的紙錢,而是一款眼熟的游戲機,眼睛紅紅哭起來沒完沒了,一邊哭還一邊絮絮叨叨:長風哥,對不起,這麽晚才來看你,我應該早點來找你的。
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我是張文揚啊……
張文揚,林長風隐隐要散開的意識凝聚幾分,想起來一個人,自己少年時老家的鄰居家有個小孩就叫張文揚,他記得這是個命苦的小孩,自己以前偶然間碰到他被勒索幫過一把,後來他就依賴上了自己,只是後來不聯系了,為什麽呢……
對了,他想起來了,因為後來有謠言說他是二椅子,腦子有病,這人又跟自己走得近,導致他也被被惡意揣測,他一怒之下跟造謠的人打了一架,也明顯感覺到了這小孩對自己不同尋常的熱情,選擇遠離他。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在他死後還記得來看他的,竟只有這個昔年的鄰居。
夕陽落下,倦鳥歸巢月上山頭,這個人看起來過得不好,不然怎麽會一整天連個擔心他打電話的人都沒有?還哭着哭着靠着他的墓碑睡着了。林長風的意識坐在碑上,凝視着男人可憐兮兮的睡臉,對方眼袋青黑,下巴胡茬冒出,渾身狼狽還時不時呓語,長風哥……語氣親昵戀戀不舍。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在對方心裏留下了這麽深刻的印象,乃至于人死了還要追過來哭給他看。
夜裏更深露重,林長風嘆了一口氣,飄到對方身邊想抱起他,手掌的虛影卻無力地穿過了張文揚的身體。
随後他伸出手,指尖輕輕觸上面前人的眼角,那裏殘留着一滴露珠似的眼淚。
指尖的虛影按理說只能像觸到空氣一樣空虛無物,然而林長風卻驚訝地感覺到了那一點淚珠的冰涼。
這一刻,他感覺心髒狂跳,迫切的希望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不管哪路神仙,如果能重來,他一定燒香拜佛還願。
然後,天旋地轉,他失去了意識。
等他帶着強烈的執念睜開眼,猝不及防撞進了一片明媚春光裏。
他環顧四周,記憶裏久遠熟悉的破舊窯洞常年一片昏暗,土黃色的牆壁上貼着財神像和年畫娃娃圖,更昏暗的後半截被一個打了補丁的布簾子遮着,林長風不用看就知道後面放着幾個裝滿麥子的大缸。紅色的桌子破舊還有一條桌腿下墊了瓦片以保持平衡,湖南的室內窄小的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裏灰塵飛舞着,纖毫可見,一切真實的不像話。
他定睛看向牆上的舊挂歷,上面的女港星笑容美豔,下方展示着:1991,辛未年,四月。下面日期的地方某個數字被人用筆圈起來,圈起來的日期是四月十七。
正是今天。因為前世的今天,他在母親生日這天因為鞋子難看與她吵架,氣得母親大哭了一場,跟他冷戰了好久。而此刻桌邊正放着母親做好的新布鞋。後來當他再想穿一雙母親親手做的布鞋,卻不能了。此刻他看着這一切,巨大的喜悅和其他複雜的情緒充斥心間,目光珍惜地掃過每一處。
窯洞穹彎處挂着一個鐘表,黑色的指針指向十點二十。
在農村,睡到這個時候才起床已經算很晚了。他掀開被子下炕,腳踩着嶄新的黑色千層底布鞋站起來,拿起桌上破了一角的小圓鏡子,如願以償看到鏡子裏自己年輕的面容。
自己十七歲的,剛剛長開的臉。他的身體充滿了活力,一股精氣神無處發洩。
掀開門簾走出去,碰到剛下地回來的母親。此時三十六歲的母親還是頭發烏黑,微胖的身型利索靈活,一點不像前世彌留之際躺在床上那樣瘦小,見他出來罵道:“又剛起床是不是?一天天就知道睡懶覺,看看幾點了?家裏裏裏外外就指望我一個人幹活,不知道哪天要被餓死。”
要是在平常,林長風早就不耐煩這樣的唠叨跟她頂嘴了,然而奇跡般的死而複生讓他欣喜若狂,無比感恩能再次見到母親。
林長風沖過去一把抱住她,聽着熟悉的罵聲紅着眼笑了。
王秀萍被他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顧不得再生氣,忙問他怎麽了,見大兒子躲在她懷裏不肯出來,她放緩了神色道:“好了好了,這是怎麽了?餓着了?媽這就給你做飯啊。”
林長風等了一會收斂神色平複好情緒了,對她笑:“是呀,媽,我都要餓死了。昨晚跟強子他們看電視看得晚了,早上吃什麽?我幫你燒火。”
王秀萍聽他通宵眼睛一瞪又要罵他,但考慮到兒子今天異常的表現還是心軟咽下了嘴邊的話,兒子難得跟他親近,算了算了。她沒好氣地揮手:“吃疙瘩湯,你去拔棵蔥,再去村頭換塊豆腐來。看好稱別被人坑了。”
林長風笑嘻嘻說好,拿搪瓷碗舀了一碗黃豆出門了。
九零年代的農村還是原始質樸的。無污染的空氣裏飄散着牛糞味,樹木嫩綠,各家門口的菜地攏得整整齊齊。
林長風一路跟鄰居打着招呼溜噠過去,果然在村頭看到個推着豆腐的板車,零零散散幾個人圍着換豆腐。
林長風趕過去把板車上最後一塊豆腐換到手,慢悠悠端着豆腐回家了。
回到家時王秀萍已經麻利的燒好火,灌好了開水瓶,正在給鍋裏打面糊糊。這個面不是純的白面,是夾雜了玉米面一起打的,家裏現在青黃不接,只能有什麽吃什麽。見他回來王秀萍接過去切了半塊豆腐下進鍋裏,又加了大蔥和一把鹽調味,飯就做好了。
林長風見她準備盛飯忙把手裏從雞窩順手摸的兩顆雞蛋遞過去,“媽,打兩個荷包蛋吧。”
王秀萍嘴裏唠叨:“一天天就嘴巴饞,不年不節的吃什麽雞蛋,我還準備攢着賣錢的,”話說着手上還是把雞蛋接過去麻溜一磕打進鍋裏。
家裏條件不好,靠她一個人下地幹活能保證溫飽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不用說幾個孩子都還要念書,一年到頭攢的錢都要拿去給孩子們花用,除了幾個孩子生病過生日,平常是舍不得吃雞蛋的。
林長風幫着母親盛好飯端上桌,父親林建民就揣着手趕着飯點進門了。
林建民是村裏出了名的懶漢,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靠着一張臉騙到了王秀萍。他長得乍一看斯文俊秀有股書卷氣,又信誓旦旦說會對王秀萍好,待王秀萍推了跟村長兒子的婚事死心塌地嫁給他後才發現,這人婚前說的有一份穩定教書的工作是騙她的,就連教師資格證都是爹娘找人做的假的;婚前說不讓她吃苦過好日子的承諾更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不僅如此,他還好吃懶做,懦弱無能,一點小事就六神無主。小時靠爹娘,勉強初中畢業在學校當雜工混了幾年,爹娘操持着給娶了親就去世了,結婚又後靠媳婦,地裏的活三請四催才肯幹一下,家裏家務、孩子從不沾手。最大的愛好就是喝酒,東家逛西家拿,整天游手好閑。
正是因為他幫不上忙,家裏裏裏外外都靠着王秀萍一個人,村裏人笑話他吃軟飯他也毫不知羞,還引以為榮沾沾自喜娶到了好媳婦。
此刻林長風看着他就火冒三丈,他前世不懂事還覺得父親這樣是有本事,長得俊能當飯吃,臉皮厚一點餓不到肚子。後來母親因常年勞作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家裏一下塌了頂梁柱,弟弟妹妹因此在人生重要關口做了錯誤的選擇,一生悲劇。而他的父親沒了供養不僅不想着承擔責任,反而指望幾個剛成年的兒女養老,吸血蛭一般糾纏幾個兒女要錢,倒是過得輕松自在。
王秀萍看見丈夫就氣不打一出來,罵罵咧咧的,林建民施施然端起碗就吃飯,左耳進右耳出全不在意。這時院外傳來一陣奔跑聲,一個十歲的小女孩野孩子一樣沖進來随手把軍綠色的書包往地上一甩嚷嚷:“媽!媽我餓死了!飯好了嗎?”正是林長風的妹妹林梓琳。
進門差點撞到人的林梓琳一看是自己大哥,驚訝自己竟然白天在家見到了整日胡混的哥哥,對他做了個鬼臉,手也不洗端起碗就刨飯。
林長風額頭抽了下喝道:“林梓琳!過來把你書包放好,去洗手再吃飯!”語氣嚴厲把正單方面吵架的林建民和王秀萍都吓了一跳。
十歲的林梓琳本來想頂嘴,見他臉色沉着不知怎麽的就有點怕他,閉嘴乖乖去洗手了。
洗好手回到桌前,林長風從廚房把裝了荷包蛋的兩碗飯一碗放在母親面前,一碗放在林梓琳面前,林建民見了伸筷子想夾走雞蛋被林長風瞪了一眼讪讪收回筷子。
王秀萍驚訝,然後蹙眉道:“給我做什麽?你和妹妹一人一個,大人不吃雞蛋。”
林長風攔住她的手,認真看着母親:“媽,你忘了嗎?今天是你生日。要吃雞蛋的。”
王秀萍愣住了,緊接着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兒子難得的關心讓她慰貼,丈夫都不記得的日子,大兒子竟然記得,她被曬得黝黑的臉慈愛溫柔:“你能有這個心意就好了,你吃吧,啊,你還在長身體呢。”
林長風不肯接,難得的是平日不聽話的小女兒也勸她吃,王秀萍這才眼眶酸澀,吃完了一碗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