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

第1章 1-9

1

陸家人上門這一日正是芒種,午後下過一場驟雨,地上泥濘,雨後蒸騰而起的暑熱讓人心頭發燥。

江于青埋着頭,吭哧吭哧地提着一桶水,赤着腳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入濕黏的泥裏,突然,他聽見了清脆的鈴铛聲,一搖一搖的,有人問道:“小哥,這裏是江家村嗎?”

江于青愣了一下,擡起頭,就見一輛寬敞漂亮的馬車在面前停了下來,他吓了一跳,下意識地退開兩步,手中提着的木桶也晃了晃,蕩出了一抔水。

問話的是車轅上的車夫,身旁還坐着一個圓臉留須,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他見江于青傻愣愣的,又問了一句:“這裏是江家村嗎?”

江于青這才回過神,點頭道:“是。”

中年男人客客氣氣地道了一聲謝,馬車就從江于青面前駛過,碾起的泥飛濺在江于青挽起的褲腿上,他看着那輛馬車,又低下頭,提了提木桶往家中走去。

等他到了家,沒想到竟在家門口又看見了那輛馬車。

江于青的爹娘正誠惶誠恐地跟人說話,躬着腰,一旁是一對夫婦,穿得華貴,聽見腳步聲就望了過來,問道:“就是這個孩子?”

“回老爺夫人,就是他,這是我們家三娃子。”江于青的娘劉氏快走了幾步,将木桶往旁邊一放,拉着江于青往那對夫婦面前推,笑裏帶着小心翼翼和讨好。

江于青呆了呆,那對夫婦的目光都落在江于青身上——依照術士算得生辰八字,這孩子已經十四了,可瞧着卻和十歲的孩子差不多,黑黑瘦瘦,一雙眼睛生得倒是漂亮,望着人時幹幹淨淨的。二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江于青,那婦人朝江于青招了招手,臉上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道:“我聽你爹說,你叫江于青?”

江于青鮮少聽見這個大名,他爹娘,家中的兄弟,村裏的人都叫他三娃子。

江于青抿抿嘴唇,不說話,他娘急了,推了他一把,“夫人問你話呢,你這孩子,平時機靈,怎麽現在不說話了……”她急了,又對那婦人賠笑道,“夫人見怪,三兒可能是被吓着了。”

那婦人皺了皺眉,又看着江于青,輕聲說,“你別害怕。”

江于青這才怯怯地“嗯”了聲。

Advertisement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摸了摸江于青的腦袋,對劉氏道:“這個孩子,我們就帶走了。”

劉氏松了口氣,看看江于青,又看看中年男人手裏的包裹,裏頭是五十兩白銀。五十兩,足夠他們家過上好日子了。

劉氏對江于青說:“三兒啊,打今兒起,你就跟這位夫人回家,去過好日子。”

她說:“你別怨爹娘,跟陸老爺陸夫人走了,比在家裏挨饑挨餓好多了。”

劉氏哄着江于青,江于青不傻,到這份上哪兒能不明白,他爹娘這是将他賣了。這在村裏也不是稀罕事,年景不好,去歲大旱又逢蝗蟲,村中收成不好,好些人家都過不下去,村中已經少了好幾個比他還小的女娃娃。

江于青性子悶,不愛說話,只悶頭做事,雖不得他爹娘喜歡,可沒想到會被他爹娘賣給別人。

少年眼裏露出了一絲惶然恐懼。

江于青的震驚,惶惶不安并未阻止他的爹娘簽下那紙賣身契,他就這麽上了陸家的馬車,連行李也沒有收拾。

陸夫人說,家中都有。

她對江于青稱得上和善,連那陸老爺都對他說,“別怕,我們帶你回家,是想讓你……”

他頓了頓,笑道,“以後你就是陸家的少爺了,陸家不會虧待你的。”

江于青似懂非懂,他回頭看了眼那間小小的屋舍,他爹娘已經抱着陸夫人給的五十兩急哄哄地進屋子裏去了。

雨又下了起來。

江于青不知道江家村和陸家有多遠,在他泛善可陳的十四年裏,他還沒有出過江家村。

馬車寬敞,熏了香,精致得讓江于青窘迫,連坐都只敢挨着一點屁股,兩只手緊緊地絞着。

陸夫人見狀,便和江于青搭話,問他,幾歲啦,平日裏喜歡玩什麽,喜歡什麽顏色的衣服……說着說着,她突然道:“家裏還有一個哥哥,長你兩歲,叫雲停,雲停這孩子,打小就身體不好,前些日子落了水,大夫說他活不成了……”話到此處,陸夫人眼睛紅了,江于青望着她,她摸了摸江于青的腦袋,輕聲說,“不過,你能救他。”

江于青愣了下,不明白為什麽大夫救不回來的人,他能救,小聲說:“我不會救人……”

陸夫人道:“你能救他,”她這話說得堅決,孤注一擲一般,話說出口,似乎又怕吓着江于青,說,“于青,你能救雲停,只有你能救他了,只要你和雲停成親。”

江于青是被陸家買回來給陸雲停沖喜的。

除了那一紙賣身契,江于青爹娘還給江于青簽了婚書,将江于青嫁給陸雲停的婚書。

自陸夫人說出要江于青和陸雲停成親,他就懵了,不知是該想男人和男人怎麽成親,還是想怎麽成親就能救人呢?

到了陸家,陸家的下人帶着江于青去梳洗,換了幹淨的衣裳,才帶去陸雲停的院子。

江于青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趕集時見過的雜耍攤子上的小木人偶,被人提着,從江家村,牽到馬車上,拎到陸家,又莫名其妙地送到了一間滿是藥味兒的屋子。

這是江于青第一次見陸雲停。

陸家的大少爺躺在床上,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和睡着了一般。

江于青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漂亮俊俏的人,和他一比,村中少年見過的最絢爛的春花都變得暗淡蒼白,他不識字,一時間竟想象不出該如何贊美這種漂亮,只是後知後覺地想,陸夫人說,陸雲停要死了。

這麽漂亮,還這麽年輕的人,怎麽能就這麽死了呢?

2

陸雲停病了多日,屋子裏彌漫着一股子藥的清苦,江于青是黃昏時進的陸府,用過飯,就留在了屋中。

晡食是下人送來的,細細舂過的白米飯,就着一桌精致菜式,看得江于青發愣,拘謹地坐在一旁,連筷子也不會動了。管家陸忠在一旁,笑道:“少夫人,您瞧瞧喜歡吃什麽,明兒我讓廚房給您準備。”

江于青別別扭扭地聽着“少夫人”二字,咬了咬嘴唇,所幸陸老爺和陸夫人不在,陸忠又是有眼色的,見江于青拘束,便也帶着小厮退了下去。

江家家貧,江于青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精美的飯菜。

他小心翼翼地夾了片魚肉,魚是鳜魚,鮮嫩味美,和他在河裏抓的小魚全然不同。江于青一整日沒吃過什麽東西,餓得要命,抱起碗筷就扒了起來。

很快一碗飯就見了底,江于青往嘴裏塞着吃食,不知怎的,突然莫大的悲哀席卷而來,夾雜被抛棄的茫然,新到陸府的惶恐,對未來的懼怕都成了洶湧的潮水,江于青眼睛濕了,眼淚一顆顆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過了許久,管家陸忠才進來,帶了侍女奉上香茗供江于青漱口,他看見了江于青顯然哭過的紅通通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少夫人,夫人說等您用好了飯,還得請您今晚上照顧少爺。”

照顧陸雲停?

江于青又想起那個漂亮似畫中仙的少年,想說他不會照顧人,可又不知如何開口,唇舌間還殘留着飯菜的香味,便輕輕“嗯”了聲。

照顧陸雲停的不止一個江于青,這間院子叫攬芳閣,奴仆不少,候着的大夫都有數人。

江于青是農戶出身,年紀又小,可到底是陸老爺和夫人親自領過來的,給陸雲停沖喜的少夫人。如今陸雲停命懸一線,江于青是陸家最後的希望,沒人敢觸黴頭去沖撞江于青。

院中上下對江于青客客氣氣的,沒人敢和他說話,也沒人敢指使他,江于青初來乍到,更不知自己要做什麽。他被陸忠帶來後,就幹巴巴地杵在一旁,絞着自己的手指,渾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

夜深了,陸夫人和陸老爺離開去休息,屋中只剩了引月,留春兩個大丫鬟和江于青。

陸雲停是大夫都斷了生死的人,江洲城的大夫都請遍了,無不是搖頭嘆息。

他身子差,又落了水,一直昏迷不醒,府中上下雖不敢明言,可私下都道,大少爺要不行了。兩個丫鬟守了陸雲停多日,夜深犯倦,支着桌子将睡未睡,江于青不敢看別人,盯着自己腳上新換的靴子看了片刻,他沒有穿過這樣的靴子,只覺得腳趾都不知如何伸。屋子裏靜得吓人,過了許久,他擡頭看向床上躺着的陸雲停。

陸雲停眼睫毛濃密纖長,嘴唇沒有血色,徒添了幾分楚楚的羸弱相。

江于青小心翼翼地挪近了兩步,看着陸雲停,大夫都說他要死了,娶了他,他就能活了嗎?

要是陸雲停活不了,死了,江于青想,他爹娘已經把他賣給了陸家,陸老爺和陸夫人會放過他嗎?

他滿腦子胡思亂想,一會兒擔憂,一會兒害怕,站久了,慢吞吞地跪坐在床邊的腳踏上,伸手替陸雲停牽了牽被角,活下來吧。

江于青想,陸老爺和陸夫人這樣疼愛陸雲停,要是陸雲停死了,他們該有多傷心?

——陸雲停也還這樣年輕,這樣好看。

江于青就這麽守着陸雲停,屋中明燭長燃,不知過了多久,陸雲停眼睫毛顫了顫,竟睜開了眼睛。

他恍惚地望着床帳,又偏過頭,一眼就看到了睜大着眼睛望向他的江于青。

少年瘦削單薄,臉無二兩肉,下巴尖,襯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大,愣愣地望着他,呆呆傻傻地說:“醒了……你醒了?”

陸雲停張了張嘴,可嗓子生疼,半句話都說不出。

江于青猛地蹿了起來,聲音提高了幾分,“醒了!”

他不知如何稱呼陸雲停,只好跟着旁人的稱呼,結結巴巴地說:“大少爺醒了!”

江于青這動靜大,将引月和留春也驚醒了,床上的陸雲停卻覺得聒噪,想,他院子裏什麽時候多了這麽一個咋咋呼呼又其貌不揚的下人?

3

陸府上下誰都沒有想到陸雲停當真醒了,還是在江于青進陸府的當晚,一時間攬芳閣中的下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陸老爺和陸夫人聞訊匆匆趕來,二人來得急,顧不得體面,陸夫人一見陸雲停醒了眼睛就泛紅,握着陸雲停的手連連道:“我兒終于醒了,可将娘吓壞了……”

說着又忍不住落淚。

陸雲停皺着眉,輕聲說:“娘,我怎麽了?”

提起傷心事,陸夫人自是悲從中來,哽咽難言,大夫也急急地趕來了,候在一旁想上前替陸雲停診脈。陸老爺見狀哄了幾句,将陸夫人扶開了。

幾個大夫一道湊上去,圍住了床。這樣的場面于自小羸弱多病的陸雲停而言并不陌生,他疲倦地閉了閉眼,睜開眼時,卻見他母親拉着那個黑瘦奴仆的手,很是感激慈祥,稱他,好孩子,好孩子。

陸雲停:“?”

江于青滿臉無措,又小心地看陸雲停,沒防備,和他目光對了個正着,對少年眼中毫不掩飾的冷淡詫異看了個正着,低下頭,怯怯地縮回了陸夫人拉在掌中的手。

過了許久,房中才安靜了下來,大夫叮囑道,陸雲停剛醒,累不得,不要擾了他休息。

陸夫人和陸老爺自無二話,依依不舍地看着陸雲停。經此一遭,陸夫人已經将那術士的話奉為圭臬,直将江于青視為救陸雲停的靈丹妙藥,溫聲細語地讓江于青今夜受受累,好好照顧陸雲停。

陸雲停開了口,“娘,他是誰?”

他才剛醒,陸夫人怕刺激了陸雲停,不好說這是他們為他定的妻,含糊地讓陸雲停先休息,有話明日再說。

不多時,屋中只剩下了陸雲停和江于青,陸雲停自溺水後便昏昏沉沉了好幾日,身體虛弱,屋中一靜,便困乏欲睡,閉眼前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眼江于青,就見他杵在床邊,半邊身子都藏在燭影裏,怯生生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江于青很快又低下了頭,畏畏縮縮的,脊背緊繃,透着股子緊張和戒備。

陸雲停昏睡了過去。

陸雲停這一睡直到翌日中午将醒,很快,他就知道了江于青的身份。

“……”陸雲停靠着床頭,沉默不言。

陸夫人也有些忐忑,低聲道:“雲停,爹娘也是沒法子了,大夫都說……”她嘆了口氣,“正好那術士上門,拿着你的生辰八字算了一卦,道這一劫是命中大劫,若邁不過去——”

陸雲停漠然道:“你們就将他帶了回來?”

他揚下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江于青,眼神冷淡嫌惡。

陸夫人說:“術士算得于青的生辰八字與你最是匹配,能為你消災,助你渡過此劫。”

“你看,我們下午将于青接入府,晚上你就醒了,”陸夫人露出笑,哄他,“于青是你命中的貴人,以後,他就是你的妻子。”

陸雲停冷笑一聲,淡淡道:“什麽術士——”

“不過是江湖騙子,”陸雲停說,他挑剔地打量江于青,天大亮了,陸雲停将江于青看得分明——說是十四歲了,可瞧着個頭矮,又瘦,着了身錦繡衣裳也掩不住那身畏縮膽怯的勁兒,連看他一眼都不敢,眼神閃躲驚惶。陸雲停眉頭皺得更緊了,說:“我不會和他成親。”

陸夫人急了,說:“那怎麽成,雲停,你別任性,術士可說了,你只有娶了于青才能……”

“娘,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是蛇鼠一窩?”陸雲停也煩了,一動氣,就忍不住咳嗽起來,他咳得兇,蒼白的臉頰泛起了紅,将陸夫人、陸老爺和江于青都吓了一跳。

陸老爺沉聲道:“好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你和于青的婚書也已經簽了,由不得你胡鬧。”

他說:“你看看你娘,因着你,多少天不曾睡過一個好覺了,險些将眼睛都哭壞,你這樣任性,是想将你娘逼死嗎?”

4

木已成舟,陸老爺和陸夫人顯然也鐵了心,要成就二人這樁親,陸雲停心中再是不願,對上他娘那雙淚漣漣的眼睛,也說不出話。

陸夫人和陸老爺也顧忌着陸雲停的身體,不敢再氣他,這事便就這麽定了下來。

陸雲停就這麽莫名地多了一個妻子,二人雖還未成親,可有婚書,就算過了明路,等江于青再長幾年,他們就要辦婚禮。大周民風開放,好龍陽者頗多,尤以達官貴人更是以此為雅,可鮮有人會娶男妻,即便是娶了男妻,也會再娶上平妻抑或納妾,以綿延子嗣。

陸雲停正當年少,身子弱,從未想過風月事,可也不曾想過自己會娶男妻。

還是這麽一個男妻。

陸雲停有個算不得怪癖的習慣——他喜好好顏色的人,莫說攬芳閣的丫鬟,就是一個灑掃的下人都須得過了他的眼。陸雲停交朋友亦是如此,面貌不佳者,根本入不得這位少爺的眼。

江于青生得又瘦又小,面色有些蠟黃,姿态拘謹畏縮,若換了平時,陸雲停看也不會看一眼,可就是這麽一個人,成了他的妻。陸雲停只消一想,就覺得太陽穴隐隐作痛。

江于青沒有讀過書,聽不懂陸雲停說的“蛇鼠一窩”,可他知道 ,蛇和鼠都不是好的,陸雲停也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厭惡,他心中明白,陸雲停厭惡他。

江于青抿抿嘴唇,又偷偷地看了眼陸雲停,他想,陸雲停厭惡他……也是情理之中。

誰會想娶男妻?江于青想得開,也不生氣,陸夫人和陸老爺買自己回來,還讓他嫁給陸雲停,只是認定了和他結婚,陸雲停便能活下來。如今不知怎麽回事,陸雲停已經活了,說不得過些日子,那份婚書就做不得數了。

突然,他聽陸雲停冷冷道:“你再看一眼,那雙眼睛就別要了。”

他大病了一場,聲音沙啞,可卻清淩淩的,讓江于青打了個寒顫,猶豫片刻,嗫嚅道:“我不是江湖騙子……”

“也不是壞人。”

陸雲停沒想到他竟敢開口,目光落在江于青身上,審視意味十足,江于青渾身發僵,低下頭,露出一截細細的脖子。

陸雲停說:“別以為蒙騙了我爹娘,進了陸家,這事兒就能這麽算了。”

“我想弄死你,”陸雲停淡淡道,“輕而易舉。”

江于青哆嗦了一下。

陸雲停不想看見江于青,直接讓他滾出去,江于青出了屋子,沒了那股子彌漫的藥味,屋外太陽大,竟讓江于青覺出了幾分自隆冬裏逃脫出來的暖意。

江于青這才發覺自己後背都濕了。

他遲鈍地想,這陸大少爺生得好看,玉人兒似的,可卻吓人得緊。

江于青本能地覺察出陸雲停說想弄死他的話,不是在吓唬他,和村中人的咒罵不一樣,陸雲停是真的會弄死他。

江于青不知如何形容,兩年之後,識過字,讀過書的江于青再想起今日事,心裏浮現了幾個字:菩薩玉面,蛇蠍心腸。

5

陸父、陸母對自己的兒子再了解不過,他們知道陸雲停不喜歡江于青,只不過自打江于青入了陸府,陸雲停便奇跡般地醒了過來,二人焉能不信那術士所言。在二老眼中,江于青就是陸雲停的救命良藥,是福星。

相較于生死,陸雲停的那點厭惡和抗拒,就微不足道了。

何況,在陸夫人看來,江于青除了出身低,是個男孩兒之外也沒什麽不好。江于青性子柔順,乖巧,聽話,是個老實的,知恩圖報的孩子。陸家是江洲大戶,再往上數五代,也是鄉野出身,二人的門第之見不深,否則也不會當真毫無芥蒂地就給二人寫了婚書。

陸母懷陸雲停時傷了身子,以至于陸雲停生來就體弱多病,對這個孩子自是百般疼寵。

江于青救了陸雲停,陸夫人對他更是看重。

陸夫人是江南人,生得眉眼秀美,說起話來時溫聲細語,江于青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她拉着江于青的手,一口一個于青,讓江于青誠惶誠恐,有些受寵若驚。

江于青敏感,自然能覺察到陸夫人對他的善意和感激。

江于青在家中行三,不上不下的,也得不了他爹娘的喜歡,家中大小事,江于青總是做的最多的。如此一來,陸夫人這份善意,便顯得彌足珍貴了。

投桃報李,江于青想,陸老爺和陸夫人雖然拿五十兩銀子買下他,但是對他很好,他們都是好人,陸大少爺不願他做他的妻子,那就盡心照顧他。

興許是自小身子不好,陸雲停脾氣不好,見江于青成天往自己跟前湊,厭煩得連一個好臉色也欠奉。

時下正當盛夏,江洲多雨,入了夜,突然就下起了一場急雨,淅淅瀝瀝的雨聲連綿不絕,飄入了陸雲停夢中。夢裏也是濕漉漉的,陸雲停好像又回到了那座畫舫上,畫舫悠悠地停在湖心,夾雜着談笑聲。

突然,畫舫進了水,船上一片兵荒馬亂。

陸雲停正在思索如何離開時,不知被誰推了一把,生生跌入水中。

這是沖他命來的。

陸雲停不會水,甫一落入水中,水就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鑽入他的耳中,口中,剎那間,連尖叫聲都遠了。

“大少爺,大少爺,”幾聲低喚穿過了重重水浪鑽入水中,陸雲停猛地睜開眼睛,就對上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才發覺是陷入了夢魇中。

陸雲停胸腔內的心髒跳動得劇烈,過了好半晌,他才緩過神,直接就看見了坐在床邊的江于青。

江于青正擔憂地看着他。

陸雲停身邊離不得人,江于青索性睡在一面屏風之隔的榻上,雨夜多驚雷,将江于青吵醒了。這是他頭一夜獨自守着陸雲停,心裏不放心,下意識地走到床邊瞧瞧陸雲停,就發覺他白着臉,滿頭大汗,雙眼緊閉着,顯然是在做噩夢。

江于青說:“大少爺,做噩夢了?”

陸雲停醒後依舊有幾分心有餘悸,聞言卻不願露怯,皺着眉說:“誰讓你坐我床上的?”

他一開口,聲音已經嘶啞了。

江于青一個激靈,就站起身,有點兒無措地看着陸雲停。陸雲停閉上眼,吐出口氣,方擺脫了溺水的黏膩和窒息感。窗外雨下得大,不時傳來轟隆隆的雷聲,也不知要下到何時。

江于青已經去倒了杯水回來,水是溫水,他這幾日有意地學着留春和引月如何去伺候陸雲停,“喝點兒水壓壓驚。”

陸雲停盯着那幾根端着杯子的幹瘦手指,眉毛擰了擰,到底口渴,伸手接過水喝了半杯。溫水入喉,五髒六腑都似得了熨帖,臉色也緩和了幾分。

“小六呢?”陸雲停問。

小六是陸雲停的随身親侍,江于青想了想,說:“夫人将他叫走了。”

陸雲停一頓,說:“你出去。”

江于青應了聲,說:“我就在外頭,您有事叫我。”

他已經習慣了陸雲停的冷臉,沒多留,就轉去了屏風外。可沒成想,剛坐上小榻,就聽裏頭傳來什麽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吓得他忙出去,只見陸雲停已經下了床,扶着桌子,有些吃力的模樣。

地上滾着的是他飲過水的杯子。

陸雲停對上了江于青睜大的眼睛。

江于青問:“沒摔着吧?”他上上下下地打量陸雲停,在江于青眼裏,陸雲停堪比瓷做的人,忍不住說,“大少爺,大夫說了,您身子虛弱,還需得躺着修養,您要什麽就和我說。”

陸雲停躺了幾日,渾身乏力,沒想到不過幾步遠,就有些吃力。陸雲停有些難堪,這人還在耳邊絮絮叨叨,他面無表情地打斷江于青,說:“我要如廁。”

江于青:“啊?”

他仰起臉,個子小,才到十六歲的陸雲停的肩頭,有點兒茫然。江于青看着陸雲停的臉色,腦中靈光一閃,醒悟過來:“您想尿尿啊。”

陸雲停:“……”

江于青殷勤道:“我扶您去!”

6

陸雲停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江于青卻莫名地覺出一點輕松,甚至生出了神仙也有三急的恍然,無端地拉近了和陸雲停的距離。

江于青底下還有一個弟弟,小了他三歲,他爹娘忙,他沒少幫着帶弟弟。家中屋子小,兄弟幾人都擠在一張床上,夜裏小弟起夜時,江于青總要陪着去。

這麽一想,竟覺得陸大少爺變得親和了起來。

陸雲停很想将江于青甩開,可到底當真急,只能任由江于青扶着他去裏間。誰料一進去,江于青就伸手去解陸雲停的褲子,陸雲停抓住他的手,惱道:“你幹什麽?”

江于青手腕伶仃,細細一截,都是骨,他沒輕沒重地一攥,疼得江于青抽了口氣,“大少爺……”

“脫褲子啊,尿尿不脫褲子嗎?”江于青問得坦誠又茫然。

陸雲停:“……”

他看着江于青面上吃痛夾雜着不解的神色,噎了噎,甩開手,說:“用不着你。”

江于青“噢”了聲,望着陸雲停,陸雲停氣道:“還不出去?”

江于青說:“那您小心些。”

說罷,才退了出去,陸雲停眉頭皺得死緊,想解手,可鬼使神差地想起杵在外頭的江于青,突然就出不來了。陸雲停身體不好,身邊貼身伺候的人不少,下人伺候主子是天經地義,陸雲停從來沒有覺得什麽不對,可對上江于青,卻覺出幾分說不出的古怪。

陸雲停道:“江于青。”

外頭江于青應道:“哎。”

陸雲停面無表情地說:“滾遠點兒。”

江于青應了,走開幾步,心裏想,大少爺這是害羞呢?到底是出身富貴人家,臉皮真薄。

再聽不見半點兒腳步聲,陸雲停心裏終于舒坦了,身體也放松了下來。

陸雲停出來時,就見江于青背對着他坐在秀墩上,燭火籠罩着瘦弱的背影,窗外凄風苦雨,顯得孤零零的。

江于青聽見腳步聲,騰的站起身,将陸雲停扶了回去。

陸雲停說:“去打水,我要淨手。”

他開了口,江于青自也沒有二話,外頭正下着雨,等江于青從小廚房裏端着兌得溫熱的水送到陸雲停面前時,頭發衣裳都半濕了,微微喘着氣。

江于青身上穿得單薄,夏雨一打,貼着單薄的身軀,如同一株枯瘦羸弱的雜草。

陸雲停看了江于青一眼,慢慢地洗着手,他手指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宜,無一不露出金尊玉貴的精致。江于青看着那雙浸在水中如玉雕似的手,手指蜷了蜷,藏入了袖中。

陸雲停洗了手,如常的張開,江于青困惑地望着陸雲停,過了幾息猛地反應過來,拿出幹淨的帕子替他擦手。他有點兒慌,擦得重,陸雲停擰了擰眉,說:“笨手笨腳。”

江于青僵了一下,低聲道:“對不起,大少爺。”

他手中動作輕柔了幾分,輕輕擦拭着陸雲停的指尖和指縫,陸雲停垂下眼睛,看着江于青小心翼翼的動作。鄉野出身的孩子,年紀小,手指卻很粗糙,膚色深,也不知家裏是怎麽養的,又瘦又小,讓陸雲停想起路邊灰撲撲,髒兮兮的流浪狗。

陸雲停突然生出幾分惡劣心思,“江于青。”

江于青:“啊?”

陸雲停道:“你爹娘為了五十兩銀子把你賣給陸家了。”

江于青抿抿嘴,嗯了聲。

陸雲停說:“你知不知道如今買個下人多少錢?五兩銀子,就能買一個比你漂亮,比你懂事會伺候人的。”

“像你這樣粗鄙蠢笨的,”陸雲停說,“折半都賣不出去。”

江于青不吭聲了,埋頭擦拭着陸雲停指尖的水跡。

陸雲停說:“要不是你們騙了我爹娘——”

“我沒有騙老爺和夫人,”江于青擡起臉,打斷了他。

陸雲停扯了扯嘴角,說:“不管有沒有,你的賣身契握在陸家手裏,諒你也翻不了天。”

“別以為我爹娘立了婚書,你就是我的未婚夫郎,你充其量,就是一個最下等的奴仆。”

江于青将陸雲停的手擦得幹幹淨淨,點點頭,深以為然道:“大少爺說的是。”

陸雲停:“……”

“是什麽?”

江于青認真道:“陸老爺和陸夫人是好人,大少爺不喜歡我,我不配嫁給您。”

陸雲停:“……”

他心裏這麽想是一回事,可經了江于青的口說出來,好像又不是那麽一回事。

7

江于青軟面團子似的,任人揉搓也沒半點脾氣,陸雲停卧病在床,百無聊賴,江于青又成天地守着他,陸雲停心裏那股子惡劣勁兒一氣兒蹿了出來,變着法兒地折騰江于青。

旁的下人一概不理會,飯要江于青親自盛,菜要他布,喝的水得是剛剛可入喉的,熱了,涼了,都能尋上由頭刺他幾句。

江于青半點兒也不惱,老老實實地任他折騰。陸夫人撞見過幾回,眉心微蹙,說:“雲停,你怎能如此欺負于青?”

陸雲停扯了扯嘴角,說:“娘,你不是說他是我妻子嗎,為人妻,照顧病中的夫君不是理所應當?”

陸夫人教他噎了噎,遠山眉皺得更緊,道:“這些事自有下人去做——”

陸雲停靠着床頭,淡淡道:“陸家買了他。”

陸夫人性情柔順,沒想到陸雲停會說出這樣稱得上刻薄的話,她看着自己的兒子,道:“雲停,你不能這麽對于青。”

陸雲停不耐煩,說:“娘,到底誰是您兒子?江于青不過是一個外人。”

母子二人的争端讓江于青愣了愣神,輕輕叫了句:“夫人……”

“不要緊的,大少爺沒有欺負我……”江于青小聲說。

他瘦瘦小小的,神情很乖馴,陸夫人只覺得陸雲停做的越發沒道理,可到底是自己的兒子,又是一貫嬌寵的,只得嘆了口氣。她安撫性地拍了拍江于青的手臂,說:“好孩子。”

陸雲停冷笑了一聲。

陸夫人目光轉回陸雲停身上,道:“別耍性子了,雲停。”

陸雲停見他娘維護江于青,只覺得這小騙子果然有些手段,這才入府幾日,就将他娘哄得團團轉。刀子似的眼神往江于青面上轉了圈兒,陸雲停看着江于青瑟縮了一下,涼涼一笑,索性伸手抓着江于青一拽,伸手掐了掐少年沒什麽肉的腮幫子,道:“聽您的,這可是您和我爹給我買回來的福星。”

他手上沒輕沒重的,江于青吃痛,又不敢讓陸夫人看出來,低下頭,挨着陸雲停,鼻尖聞着了他身上的清苦藥味兒,混雜着床榻間熏的淡香,清貴不可言。

陸雲停說:“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對他。”

江于青瘦弱,陸雲停一伸手就能囫囵地将他箍在身邊,像極了戰戰兢兢的小動物,讓陸雲停想起幼時養過的兔子,柔軟的一團,趴在他掌心下,任由他怎麽戳捏都不知反抗。

他恍了下神,陸夫人走了竟也沒有松開江于青,還是江于青小聲道:“少爺,夫人走了。”

陸雲停回過神,沒松開,惡意地又捏了捏江于青的臉頰,說:“你給我娘灌什麽迷魂湯了,嗯?她這麽護着你。”

江于青疼得龇牙咧嘴,陸雲停嫌醜,伸手遮住他的臉。

江于青悶悶道:“沒有灌迷魂湯,是因為少爺好了,夫人才對我好。”

陸雲停一怔,似笑非笑,說:“你倒是清楚。”

他松開手,說:“醜死了,抱只兔子都抱你舒服,從我身上滾下去。”

8

陸雲停自小體弱多病,卧病休養于整個陸府而言,已經是尋常事,可即便如此,府上人還是得小心再小心,以免他病中又添新病,總歸是磨人得緊。

陸雲停蹚了回鬼門關,府中下人更是謹慎,可破天荒的,自他醒後,竟意外地順遂,陸雲停身子一日一日好起來,臉色都好看了幾分。

如此一番,陸府上下看江于青更是多了幾分敬畏。

江于青性子和軟,下人拿他當主子看,他很是誠惶誠恐,忙擺手,讓他們別稱呼他少夫人。少夫人是陸家二老讓下人們稱呼的,見他不願,就讓下人改了口,叫江少爺。

這幾個字太陌生,又沉甸甸的,江于青只覺他們每叫一句,他腿肚子就得哆嗦一下。院中的留春和引月兩個大丫鬟原本是有些瞧不上這麽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少夫人,可見江于青年紀小,生得也瘦弱,又乖巧,平日裏甚至會幫着她們做些粗活,還管留春和引月一口一個留春姐姐,引月姐姐,心裏對江于青倒是多了幾分真情實意。

院中下人最會見風使舵,即便當真有個別不喜的,見陸老爺陸夫人看重江于青,心知江于青是吊着自家大少爺命的,都不敢再心有不敬。

陸雲停看着,心裏雖然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可就是不痛快——不過這麽個鄉下來的小騙子,怎麽一個個就接納他了。

尤其是他爹娘,如果不是陸雲停知道江于青不可能是陸家的孩子,險些以為江于青是他爹在外頭的私生子。

真是活見鬼了。

陸老爺和陸夫人見陸雲停慢慢好了起來,想起他剛出生時大夫的斷言,說陸雲停活不過弱冠,如今有了江于青,他們想,說不定……說不定一切都會好起來呢?

陸雲停今年不過十六,還有四年。

陸雲停身體漸好,已經能下床自如地行走,陸老爺和陸夫人都松了一口氣。陸老爺和陸夫人是青梅竹馬,感情好,陸夫人當年生陸雲停時傷了身子,二人只這一個孩子,自是看得像眼珠子似的。

陸家經商有道,生意做得大,是江南一頂一的富戶。自大周開國以來,不拘士農工商,只要身家清白,都能參加科考,陸家祖上也出過幾個進士。

陸雲停身體雖不好,可自小得名家啓蒙,年歲漸長,考了秀才功名,就在江洲的平岚書院讀書。他此前正是和平岚書院的同窗一道游湖,才會失足落入水中。

陸雲停見自己已無礙,便打算回書院,他想起那艘突然進水的畫舫,和混亂之中伸出的手,眼睛眯了眯,露出幾分冷意。

陸雲停并未對他爹吐露船上發生的事情,他向來睚眦必報,敢算計他的,這筆賬他要親自算。

陸老爺不是個嬌慣孩子的,見陸雲停提出要回書院,沉吟片刻,便道,回去也好。

他看向江于青,問道,于青,你可想讀書?

江于青和陸雲停都是一愣。

陸雲停氣笑了,說:“爹,他識字嗎您就想讓他去書院。”

陸老爺道:“不識字可以學,誰生來就是識字的,”他看着江于青,臉上露出一個笑,道,“你想讀書識字嗎?”

江于青眼睛睜得大,他從來沒有想過識字。江家村幾十戶人家裏,能讀書的寥寥無幾,衣食溫飽尚且艱難,更不要說去讀書了。

江于青搖頭道:“老爺……我不行,我不會……”

讀書花錢。

陸雲停嗤笑了一聲。

陸老爺沒理他,道:“你不曾學過,如何知道自己不會,”他說,“便是學不好也不要緊,去長長見識,要是能識文斷字,以後于你有大好處。”

陸老爺拿定了主意,江于青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他送進了平岚書院。

平岚書院裏有專為蒙童開設的啓蒙班,年紀小的有六七歲,江于青一去,就成了一衆蒙童中的高個子。

遲鈍如江于青,也生出了幾分窘迫和無措。

9

蒙童班的夫子姓張。張夫子年過四十,頗有才學,卻喜歡教授蒙童。他見江于青已經十四才來啓蒙有些奇怪,平岚書院束脩不低,江洲城中能送孩子來平岚書院的,都有些家底,斷不會拖到十四才來啓蒙。張夫子只思索了片刻便将此事揭了過去,年紀大小無妨,只要是蒙童,又有一片向學之心,張夫子也不會盤根問底。

江于青初來學堂,渾身緊繃,簡直不知如何自處,所幸張夫子及時拿着戒尺敲了敲桌子提醒了那一雙雙看向江于青的眼睛,江于青才松了一口氣。

桌上的書是陸家二老給江于青備的,他盯着書冊看了許久,又擦了擦手心裏冒出的汗,才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第一頁。

陸雲亭已經有功名在身,自是和江于青不在一處,書院中的同窗都知道他跌入水中九死一生,見他如今好好的,都圍了上來。

當中有個叫趙子逸的,家中也是江洲富戶,趙子逸的母親和陸夫人是手帕交,和陸雲亭關系最近。他湊近了,上下打量着陸雲停,道:“沒事兒了吧?”

陸雲停說:“沒事兒。”

“你這一病可将我娘都吓着了,吃了幾日的素給你抄佛經,”趙子逸說,“怎麽不在家中多養幾日,急着來這兒做什麽?”

陸雲停道:“雲姨費心了。”

“在家中躺得乏,”陸雲停低聲說,“我讓你辦的事辦的怎麽樣了?”

趙子逸壓低聲音道:“有眉目了。”

陸雲停冷笑一聲,他在病中就着貼身近侍拿着他的親筆信走了一趟趙府,請趙子逸查畫舫行至湖心突然破損一事。二人正欲交談幾句,夫子卻已經走了進來,室內一靜,陸雲停示意趙子逸回頭再談,趙子逸點了點頭,就坐在了他的身旁。

陸雲停多病,陸家二老也不求他當真去考個狀元,他性子懶散,書院的先生礙于他的身份和身體,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陸雲停心不在焉地看着夫子抖動的胡須,冷不丁地想起江于青,今日江于青是同他一道來的,管家親自陪着。二人坐在馬車裏時,江于青脊背挺得直直的,掌心卻不住地摩挲自己的膝蓋,緊張得不行的模樣。

陸雲停瞧得嗤笑了一聲,靠在車廂壁上,吩咐道:“到了書院,不準對人說你我有婚書。”

江于青愣了下,聽出了陸雲停話中的嫌棄之意,抿抿嘴唇,道:“嗯。”

“少爺放心,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陸雲停淡淡道:“那紙婚書本也是做不得數的,不過是為了安我爹娘的心。”

江于青小聲道:“我明白。”

他活像個受氣包,陸雲停目光落在江于青清瘦的臉上,忍不住想,平岚書院裏不乏纨绔子弟,書院裏無聊,他們就尋一些貧寒出身的士子的晦氣,就江于青這個性子,也不知道會被人欺負成什麽樣。

說不得過幾日,就要淚眼汪汪了。

陸雲停想着江于青紅着眼睛落淚的模樣,心裏生出幾分惡劣的快意。

陸雲停散了學,有意無意地往蒙童班走過,趙子逸詫異道:“咱們不是去吃飯嗎?怎麽走這兒?”

二人都有下人來為他們送飯,可今日陸雲停才回來,趙子逸便邀他一道出去吃,陸雲停略一思索,就應了。

陸雲停口中道:“沒什麽。”

一擡眼,就透過窗,看到了江于青。

學堂裏的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了,江于青低着頭,手中握着一支筆,生澀地運着腕子,也不知在寫些什麽。他練得專注,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穿着的是陸家繡娘親手縫制的錦衣,束着發,看着和書院中旁的書生一般,絲毫看不出半個月之前,他正滿身狼狽地赤着腳踩在泥濘的地裏。

陸家的下人來送飯了,送飯的人叫元寶,十五六歲,是管家的小兒子。

趙子逸無意間瞥見那下人飯盒上的陸家标識,看了眼那下人,他常來陸家,自然是見過元寶的,愣了愣,道:“那是誰?怎麽元寶去給他送飯了?”

陸雲停回過神,生硬道:“我娘帶回來的……”

依着陸雲停的心思,直接就說是陸家的下人,可哪個下人能來書院裏讀書,還有人親自送膳食。

趙子逸不明所以,元寶卻看見了二人,圓圓的臉上露出個笑:“是大少爺,和趙少爺。”

江于青循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就瞧見了陸雲停皺着眉,不悅的神情。

趙子逸沒進去,一只手搭在窗上,揚了揚下巴,道:“元寶,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你們少爺在這兒呢。”

元寶眨了眨眼睛,笑容有些憨傻,“回趙少爺的話,沒走錯,這是我們江少爺。”

趙子逸道:“你們陸家什麽時候多了個江少爺?”

元寶正欲開口,就聽陸雲停不鹹不淡地道:“一個來投奔陸家的遠親罷了,”他說,“行了,走吧。”

趙子逸恍然,見陸雲停已經轉身離開,當即擡腿也跟了過去。

江于青看着二人離去的聲音,沒有吭聲。

元寶茫然道:“江少爺,您不是……少夫人嗎,怎麽成表少爺了?”

江于青想起馬車上陸雲停所說,輕聲道:“以後在書院裏別說我是少夫人,就……依着少爺的話吧。”

元寶應了聲:“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