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0-15

第2章 10-15

10

平岚書院在城郊,陸雲停要去書院讀書就住在城外的莊子裏。

書院下午是酉時散學,陸管家親自來接的陸雲停和江于青,架着馬車送去城郊的莊園。二人同坐一輛馬車,陸雲停到底是大病将愈,在書院裏待了一日,已是精神不濟,靠着車廂小憩。江于青看了眼陸雲停,他閉着眼睛,眼睫毛長,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少了幾分睜眼時的冷淡和疏離。

江于青還未見過比陸雲停生得更好看的人。

他恍了恍神,倏然想起陸雲停對他的厭惡,又低下頭不再看陸雲停。

二人在莊園裏也是共睡一室,如在陸府一般,江于青睡在小榻上。興許是今日第一天去書院讀書,江于青想着書院內種種,指尖好像還殘留着捧書執筆的觸感,罕見的,他有些興奮得睡不着。

江于青翻來覆去的,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陸雲停不耐煩道:“不想睡就出去。”

江于青僵了僵,不敢再動了。

過了一會兒,江于青大着膽子叫了聲“少爺”。

陸雲停沒搭理他。

江于青又問:“少爺,您睡了嗎?”

他自言自語道:“今天張夫子教我寫我的名字了。”

江于青話裏透着受寵若驚,還有幾分興奮喜悅感,陸雲停想不明白這有什麽可高興的,看着床帳,嘲道:“三歲孩童都會寫自己的名字。”

江于青小心地挪了挪身子,趴在小榻上,說:“張夫子寫的比我們村的老童生寫得好看。”

陸雲停說:“廢話,張夫子是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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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于青說:“舉人是什麽?”

陸雲停:“……”

“少爺,張夫子今日還教我念書了。”屋子裏剩了兩盞燭火,襯得江于青一雙眼睛黑溜溜,亮晶晶的,如明玉拂去塵埃,“我都記住了。”

陸雲停聽他念念叨叨都是書院裏那點事,不耐煩,剛想讓他閉嘴,話到嘴邊,下意識地偏頭看了江于青一眼,就見江于青趴在榻上,抱着軟枕,巴巴地望着他。

陸雲停一怔,口中道:“出息,蒙童班裏學的那點東西也值得你高興成這樣。”

江于青嘟囔道:“你不明白。”

他說:“我們村裏識字的都沒有幾個,就是我大哥,我爹娘都只送他去了老童生那兒學過兩年,我要是能識字,就能有大出息,能做許多事了。”

陸雲停眉毛一挑,反問道:“你想做什麽?”

江于青呆了呆,這話将他問住了。他說的這些話都是平日裏聽來的閑話,讀書識字就是了不得,可要說出個子醜寅卯,說他想做什麽,能做什麽,江于青卻不知道了。

江于青此前從未想過。

在到陸家時,他每日想的是要幹什麽活,今日能不能多吃一口飯,再多的,就沒有餘力再想了。

過了許久,江于青說:“少爺,我要是識字了,是不是能去給人寫信掙錢?”

他絞盡腦汁,道:“還能去酒樓裏給人算賬,做賬房先生……”

陸雲停見他費勁吧啦地就想出這麽一個東西,嗤笑一聲,道:“你想做賬房先生用不着在書院裏,我現在就能去讓你跟着學算賬。”

“真的嗎?”江于青一雙眼睛望着陸雲停,他想了想,又搖頭,“老爺讓我在書院裏好好讀書。”

江于青說:“少爺,你和老爺,夫人都是好人,你一定可以長命百歲的。”

陸雲停:“……”

江于青保證道:“少爺放心,我一定不會和別人說您和我有婚書,更不會讓人知道,我是您的少夫人。”

陸雲停無言,冷冰冰道:“你本來就不是我的少夫人。”

江于青:“您說得對!”

11

城郊的莊子叫南苑別莊,陸雲停和江于青住在別莊裏,早上自也是一道去的。

書院的學子辰時一刻就要到書院,書院裏規矩也多,學子不能疾行,許多學子都是早早就到的。江于青一貫起得早,在江家時天不亮就要起來幹活,如今陸家下人多,什麽活都用不着他幹,他醒了無所事事,索性又抱着啓蒙的書冊在院子裏念了半個時辰的書,再回去時,就見陸雲停還睡着。

小六苦着臉守在門邊。

陸雲停脾氣不好,早上被叫醒時氣性尤其大,小六是他的貼身近侍,都有些發憷。

江于青到底和陸雲停住了幾日,自也知道陸雲停貪睡,他看了眼日頭,也有些發愁,陸雲停再不起,他們今日就得遲到了。

在入學第一日,張夫子就曾将書院裏的規矩都給江于青說了一遍。

眼見着不能再拖,江于青還是硬着頭皮進了屋子裏。陸雲停睡得正熟,眼睛閉着,墨黑柔軟的長發散着,看着漂亮得不像話。江于青恍了恍神,低聲叫了句,“少爺。”

陸雲停沒醒。

江于青猶豫了一下,輕輕伸手碰了碰陸雲停的手腕,聲音加大了幾分,“少爺,該起了。”

陸雲停眉心皺了皺,無意識地抓住江于青細瘦的手腕,一拽,江于青就跌坐在床邊,陸雲停順勢抱着他的手,眼睛依舊閉得緊緊的。江于青呆了呆,想起陸雲停不讓他坐他的床,騰地抽出手,站起了身,他這一下動作大,一下子就将陸雲停弄醒了。

陸雲停一睜開眼,就看見江于青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床邊,臉色更難看了,困倦又煩躁,陰恻恻道:“江于青!”

江于青抿抿嘴唇,小聲道:“少爺,該起床了,再不起要遲到了。”

“要去書院呢。”

陸雲停只直勾勾地盯着江于青,那眼神兇得很,滿臉都透着股子不耐煩,江于青退縮了一下,黑溜溜的眼睛看着陸雲停,到底是沒有退讓。

陸雲停:“出去!”

江于青:“少爺,再不起床就要遲到了,到書院挨罰的。”

陸雲停陰沉沉的,江于青耐着性子低聲哄他,“廚房熬了您愛喝的魚片粥,可香了,您再不起就涼了。”

晨起時的陸雲停分外難相與,江于青好話說盡,才見這位少爺慢吞吞地從床上起身,小六感激地看了江于青一眼,忙上前伺候他梳洗。

江于青松了一口氣,心想,陸少爺長得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氣太大了,還耍性子呢,比他家小弟還難哄。

陸雲停起得早,用早飯時也沒什麽胃口,江于青沒事人一般,吸溜吸溜地吃得開心,惹得陸雲停瞧了他一眼,嘲道:“餓死鬼投胎嗎?”

江于青眨了眨眼睛,朝陸雲停笑了一下,陸雲停臉更黑了。

陸雲停沒睡醒就被叫醒,一張臉陰着,江于青心大,吃飽喝足,心情愉快得很,絲毫不受陸雲停臉色的影響,在馬車上時還将張夫子所授又背了一遍。

陸雲停更不痛快了。

馬車不能進平岚書院,二人下了馬車,陸雲停“江于青”三個字剛出口,就見江于青匆匆說了句“少爺我先走了”,說完,抱着書箱撒腿就朝平岚書院的山門奔去。

陸雲停:“……”

“他跑什麽?”陸雲停臉色不好看。

小六輕咳了一聲,說:“少爺,還有一炷香……”

陸雲停神情微變。

于是乎陸大少爺回到平岚書院的第二天就遲到了。

他是大病初愈,夫子并未罰他,陸雲停心中仍有幾分不快。

他早上吃得少,巳時剛過,陸雲停就餓了。沒想到,小六給他送藥時,端出了幾碟糕點。

小六說:“少爺,江少爺說您今天吃的少,特意讓我給您備着的。”

陸雲停看着那幾碟糕點,想起江于青,抿了抿嘴唇,又瞥了小六一眼,說:“你替他說好話?”

小六撓撓頭,嘿嘿一笑,說:“沒有,您用點吧,正好壓壓苦味兒。”

陸雲停輕哼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12

江于青十分珍惜能夠在書院裏讀書的日子,這是他以前不敢想,也想不到的事情,而這都是陸家給他的,相較之下,陸雲停只是說幾句不中聽的話,耍耍性子,就顯得不足言說了。

進了書院,江于青轉眼就将陸雲停忘了個幹幹淨淨。他是蒙童班裏年紀最大的孩子,此前又從未識字讀書,張夫子見江于青好學,對他也多了幾分關注。

張夫子突然發現江于青看着呆愣,可興許是性子純粹,他的專注力和記憶遠勝于常人。

江于青堪稱過目不忘。

張夫子教他讀書,若是文章不長,讀上兩遍,江于青便能背個七七八八。平岚書院蒙童班的孩子大都年紀小,家世也好,這樣的孩子淘氣,頑劣,乍逢着個乖巧安靜,又頗有靈氣的學生,張夫子慢慢也忘了江于青的年紀,時常将他提在身邊着意指點他。

這樣的厚待自是讓江于青受寵若驚,可也給他招了些麻煩。

蒙童班的孩子任性,性子驕縱,當中有個叫周黎昇的孩子,約莫十歲左右,圓墩墩的,江于青來之前,他是蒙童班中年紀最大的,個頭最大的,俨然小霸王。

周黎昇是江洲城中周家嫡子,他頭上還有庶出的兄弟,周夫人年過而立才得了這麽個兒子,很是寵愛,養得頗有些無法無天。周黎昇個子高,就坐在江于青身旁,他原以為江于青和他一般,是個不愛讀書的,以後他來了,挨夫子罵的就是他了,心中還很是高興。

沒想到,只過了幾日,江于青就入了張夫子的眼,斥責周黎昇時,還說他連江于青都不如。周黎昇氣鼓鼓的,轉頭見江于青身姿板正的,握着筆在練大字。

他可瞧見了,江于青來時連筆都不會握。周黎昇忍不住,伸腳就朝江于青撐着的木桌子蹬了一腳。

江于青一時沒留意,當即就在宣紙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墨跡,他呆了呆,皺着眉看向周黎昇。周黎昇揚了揚下巴,臉也圓,肉乎乎的,有幾分挑釁的意思。

可下一瞬,就見江于青挪開了眼睛,不理他了。

周黎昇:“……”

周黎昇一連幾日都尋江于青的不痛快,他是蒙童班的小霸王,江于青生得瘦小,面團子似的,沒什麽脾氣,看着還不如周黎昇高大,旁的孩子跟着有樣學樣。

直到有一日,周黎昇将江于青的書撕壞了。

江于青氣壞了,他原本不想和這些小孩兒計較,書院裏規矩重,他也怕給陸家惹來麻煩。可看着那本撕爛了一大半的書,江于青腦子一熱,轉頭盯着周黎昇。

周黎昇咧了咧嘴,旋即他眼前一花,整個人連人帶椅子一道兒都被按翻了,他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屁股墩,還沒來得及反應,江于青就騎在他身上,抓着他的衣襟惡狠狠地叫他的名字,活像被惹急眼的小獸。

周黎昇呆住了,周遭原本等着看戲的孩子也瞪大了眼睛。

周黎昇此時也反應過來,嗷了一嗓子,就要将江于青掀翻下去,可江于青看着瘦小,勁兒卻大,那都是打小幹粗活兒練出來的,周黎昇細皮嫩肉的,臉上挨了好幾下,場面亂成了一團。

當元寶急赤白臉地找上陸雲停,道是江于青和別人動手,被監院帶走了時,饒是他,也禁不住愣了下。

江于青?

和人動手?

小兔子似的江于青和人動手了?

一旁的趙子逸也吃了一驚,說:“你們陸家這位表少爺和誰動手了?”

元寶小聲說:“周家的周黎昇周小少爺。”

趙子逸恍然,“那個小胖球——”他登時樂了,瞧陸雲停,說,“一準兒是周家那小胖球欺負你們那位表少爺了,這可怎麽辦?”

陸雲停臉上沒什麽表情,說:“什麽怎麽辦?”

“他都這麽大本事了,還尋我作甚。”

他這麽一說,元寶頓時急了,“少爺,江少爺可是——”

話沒說完,陸雲停一眼看了過去,元寶下意識地閉上了嘴。

半晌,陸雲停說:“瞧個熱鬧去。”

于青13

看到監院的那一刻,江于青發熱的腦子猛的冷靜了下來,他開始慌了起來,直到被監院帶走,臉色都是白的。

村中的孩子野,就是江于青都是和人打過架的,在村裏,若是一味退讓,就會被更多的人欺負。江于青小時候沒少吃虧,他們家孩子多,他爹娘忙于農活,根本無暇理會他,有時還會罵他弄髒弄壞了衣裳。江于青上頭的兩個哥哥也從來不會為他出頭,直到有一次被摁在泥灘裏,江于青被逼急了,才狠狠地打了回去,盡管事後被他打了的人家帶着孩子找上門,他娘拿着掃帚抽了他一頓,可村中的孩子卻再也不敢随意欺負他。

可這不是江家村。

這裏是書院,江于青驚懼不安地想,書院會将他趕出去嗎……陸老爺和陸夫人會不會生氣,他們還會讓他繼續念書嗎?

盡管才幾日,可江于青實在很喜歡念書,在他寡淡貧瘠的人生裏,鮮少想要什麽,因為他想要也得不到,可讀書——是他人生第一件想要的。

他想要留在書院裏念書。

江于青懊惱不已,等陸老爺陸夫人知道後,他們也會覺得他并不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他們不會再喜歡他……

越想越是害怕,江于青渾身都涼了。

監院姓趙,趙監院生得方臉粗眉,不茍言笑,書院中的學子最是怕他。江于青和周黎昇公然在學堂中大打出手,簡直有辱斯文,他惱怒不已,此時正逢着中午散學,陸周兩家都有人來給他們送午膳。

周黎昇的母親周夫人正想來看看兒子,沒成想,就撞上自己兒子被人打了,那還了得?周夫人當即就帶着管家去了監院所在的明正堂。

周夫人性子強勢潑辣,一見周黎昇肉圓的臉頰青紅交錯的外傷,眉毛就擰了起來,目光刀子似的往江于青身上剜。

江于青瘦小,皮膚黑,眼神彷徨驚懼,一身未褪的畏縮氣兒,一看就是鄉野出身——周夫人冷笑一聲,說:“趙監院,貴書院是越發了不得了,竟什麽人都留在書院裏!”

趙監院也沒想到周夫人竟然來了,他眉心皺了皺,周夫人摟着周黎昇,一口一個我兒,怎麽傷成這樣,這簡直就是想殺人啊!

趙監院沉聲道:“周夫人,你且先冷靜冷靜,”他看向周黎昇,說,“周黎昇,你和江于青為何打架?”

周黎昇還未開口,周夫人先不平起來,“趙監院這麽問得未免有失公允,瞧瞧我兒子這一身傷,分明是這個小野種動手欺負我兒子!”

她瞪着江于青,冷笑道:“看這一身窮酸相,你是哪家的?”

趙監院道:“肅靜!”

“江于青,你為何和周黎昇動手?”

江于青抿了抿嘴唇,小聲道:“他将我的書撕了。”

周夫人聞言聲音都高了幾分,道:“不就是一本書,你就将我兒打成這樣?!”

“你是哪家的孩子,小小年紀,如此惡毒,不過就是一本書,就将同窗打成了這般模樣,要是以後,那還得了?”

她滿身珠光寶氣,咄咄逼人的架勢,讓江于青心都緊了緊,臉色慘白,不知如何開口。

周夫人上下打量着江于青,對趙監院道:“趙監院,蒙童班裏都是孩子,年紀小,

就是當真弄壞了書,那也說不定是不小心。他今日敢因着這事,将我兒打成這樣,來日,若是其他學子不小心碰壞了他的東西,他指不定就敢殺人!”

江于青腦子嗡嗡的,聞言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望向趙監院,用力搖頭,瘦弱的身子都微微發抖,可又說不出什麽。

趙監院眉心皺着,看着江于青,還未開口,就聽門外傳來一記嗤笑聲,“周黎昇小小年紀就在書院稱王稱霸,欺辱同窗,長大了還得了?趙監院,這種學子留在平岚書院,就不怕他辱了書院的清名?”

幾人循聲看去,就見門外走進幾人,為首的是個青衫少年,穿着的是書院士子服,袖口繡的象征秀才身份的青竹。他身量高挑,瘦削而單薄,臉色透着病态的白,一雙上挑的鳳眼卻很有幾分淩人的氣勢。

正是陸雲停。

周夫人怒道:“哪家小兒,在明正堂中颠倒黑白!”

趙監院說:“陸雲停,你來做什麽?”

江于青沒想到陸雲停會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呆呆地看着陸雲停,咬了咬嘴唇,又很快地低下了頭。

陸雲停掃了他一眼,揚了揚下巴,“周夫人不是問他是誰家的?”

陸雲停道:“江于青是我陸家人。”

“周夫人,”陸雲停聲音不高,他目光落在周黎昇臉上,說,“你不如問問你的寶貝孩子,江于青為什麽打他?”

“你看看我們家孩子,”他伸長手抓住江于青的肩膀,晃了晃,道,“小兔子似的,身無二兩肉,膽子又小,不是被欺負狠了,怎麽敢和人動手?”

陸雲停下手沒輕沒重的,江于青有點兒痛,可他全無察覺,直直地看着陸雲停,眼睛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周黎昇氣道:“他才不是兔子,江于青就是個瘋子,把我按在地上打——”

陸雲停打斷他,“那怎麽他只打你不打別人?”

周黎昇不吭聲了。

陸雲停對江于青說:“告訴他,為什麽他該打。”

江于青嗫嚅了一下,對上陸雲停的目光,挺了挺胸膛,說:“因為他不但撕壞了我的書,還欺負我,踢我,”他撸起自己的褲腿,膚色微黑的小腿上幾處淤青,“他還讓別人一起欺負我,嘲笑我,又髒又臭,窮酸下賤。”

陸雲停冷笑一聲,看着周黎昇閃躲的眼神,歪了歪頭,說:“周夫人,你說,這該不該打?”

“趙監院,我若是沒記錯,書院院規第二十六條,就要求書院學子不得欺辱謾罵同窗吧。”

一場于江于青而言,是天大的災禍,因着陸雲停,不知怎的,就這麽消弭于無,直到走出明正堂,腦子還是暈乎乎的,腳也似踩在了雲端裏。

陸雲停嘴毒得很,出了明正堂,還對周夫人說:“周夫人,周家可不是就這麽一個兒子。”

“我要是你,養出了這麽個廢物,不如早早求神拜佛,看看能不能再老蚌生珠,再得一個,否則——”他嗤笑了一聲,惡意滿滿,道,“周家怕是落不到你這個廢物兒子手上。”

周夫人氣得臉都扭曲了,罵道:“陸家的短命鬼,你還是多求求神佛,保佑你自己多活幾年吧!”

14

周夫人罵過一句就帶着周黎昇甩袖而去,監院罰了周黎昇回去思過五天,抄院規五十遍。

江于青在書院和同窗動手,也被罰了十遍。

平岚書院的院規和書院一樣出名,院規冗雜繁多,周黎昇離開時面如土色,狠狠地瞪了江于青一眼。江于青心情卻很愉快,他腳步輕快地跟在陸雲停身後,陸雲停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趙子逸啧啧道:“周夫人可最寶貝那小胖球了,你說他是廢物,還當着他的面提起周家的那些妾室庶子,不是拿刀戳她心嗎?她一定把你恨上了。”

陸雲停扯了扯嘴角,說:“周家那筆爛賬江洲誰不知道,還不興人說了?”

趙子逸心想可也沒誰當着她的面說的,周家在江洲城裏也算有頭有臉,周夫人性子潑辣強勢,別人多少都會給她幾分薄面。哪曾想,陸雲停就是個油鹽不進的,直接将她的面皮撕下來扔地上碾。

突然,江于青小聲道:“少爺,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陸雲停瞥他一眼,冷笑道:“真不容易,江少爺還有點自知之明。”

江于青抿了抿嘴唇,低聲說:“對不起。”

陸雲停剛想開口,就聽趙子逸說:“你不是陸家表少爺嗎?叫什麽少爺,忒生疏。”

他拍了拍江于青的肩膀,說:“別放心上,陸雲停這張嘴,招的麻煩可太多了,就這樁都不算是事,周家人也不敢對你表哥怎麽樣。”

江于青眨了眨眼睛,巴巴地望着陸雲停,陸雲停不鹹不淡道:“看什麽?”

江于青說:“少爺,你真厲害!”

陸雲停:“……”

江于青羨慕又敬佩道:“那個周夫人一開口,我都忘了怎麽說話,少爺卻能将她說得……說得……”

他竭力地想着該怎麽說,“無言以對!”

江于青道:“太厲害了!”

陸雲停眉毛一擰,說:“我怎麽覺得你在罵我?”

江于青:“啊?”

“沒有沒有,”他連連擺手,“我怎麽會罵少爺……”

趙子逸在一旁哈哈大笑,說:“小表弟,你打哪兒來的?”

江于青看他一眼,道:“你別叫我表弟。”

趙子逸哼笑了聲,“我娘和陸姨是手帕交,我和陸雲停穿開裆褲的時候就認識了,你是他表弟,那就算是我表弟。”

江于青心想,可他不是陸雲停的表弟。

他不說話,趙子逸摟過江于青的肩膀,捏了捏他胳膊,說:“你這豆芽似的細胳膊細腿,是怎麽把周黎昇按在地上揍的?”

江于青說:“我勁兒大。”

趙子逸道:“周黎昇那麽大塊頭。”

江于青挺了挺胸脯,說:“都是虛肉,還不如我們村裏的虎子耐揍。”

趙子逸樂不可支,說:“你們村……你不是陸家表少爺嗎,怎麽住村裏?”

江于青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下意識地看了陸雲停挺拔的脊背,閉上了嘴。

趙子逸性情跳脫,江于青明面上和陸家沾親帶故,他自然而然地将江于青視為了自己人。對着自己人,他話也多了起來,對江于青說:“院規太多,你別都自個兒抄,先抄幾頁,然後讓元寶替你。”

江于青睜大眼睛,說:“怎麽能……”

“怎麽不能,”趙子逸無所謂道,“院規又臭又長,真抄下來,手都廢了,咱們的手是考科舉,謀功名的,哪兒能光抄那些東西。”

他說:“你放心,院監不會細看的。”

江于青見趙子逸輕車熟路的模樣,好奇道:“趙少爺也抄過嗎?”

“抄過,”趙子逸悶聲笑道,“不但我抄過,陸雲停也沒少抄。”

江于青瞪圓了眼睛,趙子逸差點将二人那點事都抖出來,陸雲停叫了聲“趙子逸”,“你話忒多。”

趙子逸當即閉口不言。

自陸雲停在明正堂中為他仗義執言,江于青心裏就對陸雲停多了幾分信賴,陸雲停雖冷着一張臉,可一想他家少爺也被罰抄過院規,這樣讓人忐忑的事情竟無端覺得也不可怖了。江于青忍不住一笑,陸雲停道:“笑什麽?”

江于青老老實實道:“抄院規。”

陸雲停說:“……抄院規有什麽可笑的?”

“少爺也被罰抄過院規,”江于青不假思索。

陸雲停:“……”

江于青跟上陸雲停,又說:“少爺,這次謝謝你。”

陸雲停冷哼了一聲。

江于青說:“少爺,你真是個好人。”

“我以後一定不在心裏罵你了。”

陸雲停氣笑了,道:“江于青,你還敢再心裏罵我?”

江于青閉上嘴巴。

陸雲停說:“說說,都罵我什麽?”

江于青用力搖頭,道:“不能說,您會生氣。”

陸雲停說:“我不生氣。”

“真的?”江于青将信将疑。

陸雲停道:“真的。”

江于青猶豫了一下,便将他入陸府以來,陸雲停說話不好聽,懷疑他別有圖謀,挑刺折騰他雲雲,細數了一個遍,在他口中,陸雲停壞脾氣,事又多,挑剔,難伺候都占了。

陸雲停:“……”

他冷笑了一聲,盯着江于青,江于青後知後覺地退後了一步,小聲道:“您說了不生氣的!”

陸雲停:“江于青,你好不了了!”

15

陸雲停說江于青好不了,當天晚上,江于青的面前就擺着幾個饅頭就一碟小菜。

小菜是莊子裏佃農種的蘿蔔,水靈靈的,曬幹切碎了,就着煸了油的碎肉渣,炒得油香油香的。饅頭是上好的白面揉成的,廚娘手藝好,做得蓬松軟和,透着股子面香。

二人在莊子裏都是同在一桌吃飯,陸雲停面前是七八個精致的菜肴,襯得江于青面前的饅頭小菜很是寒碜。江于青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陸雲停瞥他一眼,道:“你今晚只能吃這個。”

江于青噢了聲,又忍不住看了陸雲停一眼,心想少爺果然還在生他的氣。

明明說好不生氣的,結果他說了,又不高興——江于青在心裏嘀嘀咕咕,就見陸雲停眯了眯眼睛,說:“又在心裏罵我呢?”

江于青登時就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我沒有罵少爺。”

陸雲停輕哼了一聲,江于青落了座,看着面前白胖白胖的細面饅頭,難得嘴甜了一句,說:“少爺果然是一頂一的大好人,我笨,惹了少爺生氣,少爺還給我吃白面饅頭。”

陸雲停道:“嘴裏沒一句真話。”

江于青咕哝道:“我說的都是真話。”

陸雲停吃東西挑剔,胃口也小,這些年裏陸家都不知換了多少廚子,能跟着陸雲停來莊子裏的,是最合他口味的。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吃得少,桌上的飯菜再是味美,入了口就有幾分食不知味。

陸雲停動作慢而優雅,餘光卻往江于青身上瞟,這人吃着幹巴巴的饅頭也吃得開心,好像那是什麽珍馐一般。饅頭拳頭大,江于青就着小菜依舊吃了兩個了,陸雲停見他夾起了第三個,忍不住看向他的肚子。

江于青瘦瘦小小的,也忒能吃。

可奇怪的是,他看着江于青吃的香,方想起他也許久沒有吃過饅頭了,陸雲停不愛吃饅頭,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讨厭了。

陸雲停冷不丁地問:“好吃嗎?”

江于青嘴裏塞着饅頭,聞言望着陸雲停點點頭,咽下了,又道:“好吃。”

陸雲停說:“不過幾個饅頭,有什麽好吃的。”

江于青含糊不清地說:“這可是白面饅頭,我以前在家時,只能吃上粗面饅頭,菜窩窩……”

粗面饅頭也不是常能吃的,更不要說敞開來吃,能吃上一整個已經算得上好了。

陸雲停不知什麽是菜窩窩,也不曾見過粗面,他知道這世上有貧富貴賤,有家財萬貫,有環堵蕭然,可那些東西大都是書上的文字,他人口中的三言兩語。陸雲停生在錦繡榮華裏,就連見都極少見過,他于貧窮的認知,是陸家綢緞莊裏的粗布多少文一匹,手中沒錢的人才會去買粗布。

江于青是他爹娘花了五十兩買來的,五十兩,足夠買一屋子的粗布了。

可他不知,一匹粗布買回去,落到家中沒錢的人手中,做成了衣裳,通常是穿上好些年。有兄弟姐妹的,兄長姐姐穿了,又留給底下的人穿,直到縫縫補補實在是無法穿出門才會成為擦桌子的廢布。

陸雲停看着江于青吃得滿足的模樣,竟莫名讓人覺得有些可憐。興許是他看了太久,江于青揚起臉,問陸雲停,“少爺,您想吃嗎?”

陸雲停猛地回過神,冷硬道:“不吃。”

“吃完了,”他擱下銀箸。

江于青睜大眼睛,看着一桌沒怎麽動過的菜,忍不住道:“少爺,您身子不好,應該多吃一些,吃得多,身體才會好得快。”

陸雲停不愉道:“你在對我說教?”

江于青當即将饅頭塞嘴裏堵住嘴,用力搖搖頭,陸雲停這才滿意,江于青腮幫子動了動,又起身去給陸雲停添了碗湯,道:“少爺,湯您還沒喝呢,您嘗一口。”

陸雲停眉毛已經擰了起來。

江于青一張小嘴飛快道:“就嘗一口,您瞧這湯熬得多好,花嬸一定熬了很久,您要是一口都不喝,她該多傷心。”

陸雲停淡淡道:“這本就是她該做的事。”

江于青敷衍地嗯嗯點頭,拿勺子舀了舀,送陸雲停嘴邊,巴巴地望着他,“就嘗一口,可香了,我都想喝。”

陸雲停看着送到面前的勺子,自他知事起,除非病重,從來不讓人喂他。将江于青推開,打翻那碗湯的念頭剛剛從腦子裏轉過,就聽江于青說:“少爺,嘗嘗。”

下一瞬,陸雲停張開了嘴。

等他反應過來時,湯已經滑過了喉嚨,江于青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說:“是不是很好喝?”

陸雲停覺得有點兒丢臉。

他惡聲惡氣道:“好喝你今晚也別想喝,滾回去吃你的饅頭。”

江于青:“噢。”

“少爺,再喝一口。”

陸雲停:“……”

喝是不可能再喝的,絕對不可能再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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