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6-21

第3章 16-21

于青16

陸雲停又生氣了。

江于青沒想明白他怎麽又讓少爺生氣了,因為今晚他喂少爺喝了半碗湯?可那湯聞着很香,應當很好喝……江于青很想喝,可陸雲停沒松口,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下人将菜肴都撤了下去。

江于青發覺他來到陸家之後好像越來越能吃了,以往在家中時,每個人的吃食都是分好的,他爹,大哥,二哥要下地幹活兒,吃得就多些,他留在家中,分得就少。江于青正當長身體的年紀,吃那麽點東西如何吃得飽,可村裏誰能敞開肚皮吃?

餓着餓着就習慣了。

到了陸家之後,飯是陸家下人添,他是剛去的,下人摸不清他的胃口,江于青不表示吃飽,下人就連着給他盛了好幾碗。而江于青初來乍到,想開口又不敢開口,如此一來,他總是吃個肚圓。江于青原本還怕陸老爺和陸夫人會嫌他吃得多,可陸夫人和善,見他拘謹的模樣,還笑着說,正長身體,多吃是好事,說着又嘆了口氣,道,雲停自小就挑食,想讓他多吃兩口都不成。

江于青想起陸雲停今夜多喝的那半碗湯,頓時鬥志昂揚,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以後吃飯他都哄着少爺吃,時間一長,說不定能多吃一碗,夫人瞧着也會開心。

入了夜,江于青和陸雲停都在書房,一個看賬簿,一個抄院規。

陸家生意做得大,陸雲停自小于經商也有非同一般的敏銳,可陸老爺子又擔心陸雲停的身子,便未讓他接管陸家的生意。陸老爺子不知道的是,陸雲停私下裏和趙子逸一道做了些小買賣,說是小買賣,每年手底下過的銀兩也有上千兩。

陸雲停是知道自己的身體的,他如今是秀才,又因病錯過了一年的鄉試,下一回鄉試正好是後年八月。

秋闱陸雲停尚能勉力參加,可北上京師的春闱,依陸雲停的身子,要是去應試,在貢院裏考上九天,他約莫是出不來了。陸家二老也不會願意他去冒這個險。他當年考縣試時,頭一年便是昏在考場,第二年雖考完了,回來後大病一場,險些沒捱過去。

有這前車之鑒,陸雲停每參加一回考試,陸家二老都心驚膽戰。

陸雲停是陸家嫡子,獨子,将來陸家都是陸雲停的,陸雲停即便什麽都不坐,只要他不沾惡習,足夠他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了。陸家二老雖盼着兒子成才,可更希望陸雲停健康平安。陸雲停自己對功名雖沒什麽想法,相較于科考出仕,他更喜歡經商,可有功名在身比白身行事更方便。

陸雲停翻過一頁賬簿,餘光掃了眼江于青,江于青的這張書案是他來到莊子裏新添的。如今他握着筆,垂着眼睛,一板一眼地端坐着抄院規,姿态專注而虔誠。

燈罩柔和了燭火的光暈,襯得江于青瞧着平平無奇的眉眼竟像是多了幾分清秀,平心而論,江于青不醜,那雙眼睛生得尤其靈動,黑白分明,幹幹淨淨的,望着人時眼裏就都是這個人了。鼻子小巧,嘴唇也是小的,唇珠微翹,很是生動——江于青生了一張乖巧,招人喜歡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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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黑了些,面黃肌瘦的,讓人一眼看過去先看着的是他的瘦小,黧黑,很不打眼。

江于青興許是寫着難寫的字,眉心微微皺起,抿緊嘴唇,仿佛在思索如何下筆。他現在會寫的字不多,都是依葫蘆畫瓢,如稚童一般,字寫得大,又沒有半點章法,實在醜得很。

陸雲停猛的發覺他竟盯着江于青看了許久,登時有點兒不自在,覺得眼睛都髒了,他轉開頭看着窗外,如畫的景致蒙了一層綽綽的燈影,別有一番意境。

過了一會兒,陸雲停生硬地開口:“江于青,我渴了。”

江于青應了聲,擱下筆,給陸雲停倒了杯水。

陸雲停還沒喝,拿手一碰就不肯喝了,道:“涼了。”

江于青眨了眨眼睛,二話不說就拿起茶壺去給陸雲停兌了一壺溫水,陸雲停這才勉強喝了兩口。他喝水時,江于青在一旁看了陸雲停桌上攤開的賬本,問道:“少爺,這是什麽?”

陸雲停道:“賬簿。”

江于青恍然,說:“少爺,您真厲害,竟然都能看得懂賬簿了!”

陸雲停瞥了他一眼,說:“我五歲就會算賬了。”

江于青贊嘆地望着陸雲停,“您可真聰明,真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了,”陸雲停心裏受用,口中剛想說他才見過幾個人,就見江于青又跑自己桌前,将院規捧了過來,指着一個字問陸雲停:“少爺,這個字念什麽?”

陸雲停:“……尊,尊師重道。”

江于青跟着念了兩遍,苦惱道:“它太難寫了,我怎麽寫都寫不對,”說完,擡起眼望着陸雲停,那眼神,明晃晃的都是求陸雲停教他怎麽寫。

“怎麽如此蠢笨,”說是這麽說,陸雲停卻鬼使神差地挽起衣袖,執筆在一旁幹淨的宣紙上寫了一遍,江于青睜大了眼睛,說:“少爺,您寫得真好看,和院規上一模一樣。”

他贊美得無比誠懇,陸雲停輕哼了一聲,道:”看清楚了嗎?”

江于青忙不疊點點頭,伸手就拿陸雲停握在手中的筆,二人指尖相碰,一觸即逝,陸雲停手指溫涼,江于青卻熱乎得很。

江于青當即就面對着陸雲停,在他的字旁模仿着寫了一遍——寫倒是寫對了,只在陸雲停已小有風骨的字旁顯得越發稚拙。

江于青問陸雲停,說:“少爺,我寫得對不對?”

陸雲停毫不客氣道:“醜。”

江于青也不惱,認真道:“是醜,還是少爺寫得好看。”

他這麽一說,反倒讓陸雲停不知如何說,他的目光落在江于青手上,眉毛一擰,道:”江于青,誰讓你碰我的筆!”

江于青一慌,“嗷”了嗓子,手一松,筆落在宣紙上,幾滴墨飛濺而出,落在陸雲停白皙的手背和袖口。

陸雲停:“……”

江于青:“……”

17

江于青給陸雲停搓了半宿的衣服,墨跡沾上衣服,遇水化開成了一攤墨,陸雲停又愛穿素衣,那身衣裳就是白的,料子極好,觸手柔軟如雲,又經了繡娘的巧手縫制而成,一看就價值不菲。

可正是如此,反而越是難洗。

陸雲停不在意一身衣裳,可江于青自己說要給他洗,他對自己盯着江于青看了許久還有點兒惱怒,江于青想洗,索性就将外袍丢給了他。

然後就變成了二人一人一盆水,一個在屋子外坐小木紮上吭哧吭哧搓衣服,一個在裏頭搓手。

陸雲停手背上的墨跡不過片刻就洗幹淨了,他擦着手,透過窗,看着江于青瘦小的身影,江于青似乎是察覺了他的目光,搓得更用力了,甕聲甕氣道:“少爺,我一定會把衣服洗幹淨的!”

這衣服就算是江于青洗幹淨了,陸雲停也是不會再穿的,更不要說這料子沾了墨跡,根本洗不幹淨。

他怎麽會覺得江于青生得清秀乖巧?分明就是一臉蠢相,陸雲停匪夷所思,心想他一定是漂亮的人見得少了,面上卻依舊冷着一張臉,抱着手臂瞧江于青,說:“洗幹淨點兒。”

江于青:“哎!”

當天晚上,只那件衣袍,江于青就搓了半宿。

他苦着臉發現,即便自己用了大半塊皂角,依舊沒有辦法洗幹淨,還是院子裏伺候的嬷嬷見他一直悶頭洗衣服才發覺,不由得哭笑不得,壓低聲音和他說,“江少爺,您別洗了,這墨洗不幹淨的,就是洗幹淨了,少爺也不會再穿的。”

江于青愣了愣,問道:“為什麽?”這衣服好好的,這就不穿,也太浪費了。

嬷嬷理所當然道:“一來這墨您再怎麽洗,還是會留印子,少爺不會再穿,二來……”她笑了,看着江于青,伸手展開洇了墨的那塊衣袖,說,“這身衣服的料子可禁不住您這麽搓,您瞧,絲都揉散了。”

江于青猛的反應過來,揪了揪自己泡得發白的手,無措道:“……那可怎麽辦,少爺讓我一定要洗幹淨的。”

嬷嬷道:“少爺逗您的,這衣服就別洗了,您啊,先去歇着吧,明兒還得去書院呢。”

江于青抿抿嘴唇,小聲地說:“這衣服……”

“不過是一件衣裳,不要緊,”嬷嬷寬他的心,“改明兒讓繡娘再給少爺做一身就是了,您去歇息,這兒交給我。”

江于青只得作罷,乖乖像嬷嬷道了謝,臨走前又問嬷嬷,“少爺這身衣服要花多少錢?”

嬷嬷心思玲珑,哪兒能不明白江于青的意思,頓時就笑了起來,開口說:“這料子是蘇杭一帶送過來的,光料子,一匹就得八十兩,再加上咱們府上的繡娘都是江洲城裏最好的繡娘——這樣一身衣裳,想買,至少要百兩。”

江于青:“……”

他垂着頭,怏怏地走了。

屋子裏,陸雲停閉着眼睛,已經躺在床上,約摸是睡着了。陸雲停常年喝藥,屋子裏彌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藥香。

江于青本想尋陸雲停道歉,說他洗不幹淨那衣裳了,他以後會努力賠他的,可見陸雲停已經睡下了,幹巴巴地杵了一會兒,就蜷上了自己的小榻。

江于青沒看見,他一上榻,陸雲停就睜開了眼睛。留了兩盞燈,他沒睜眼,都能察覺江于青糾結為難的眼神,心想,他原想瞧瞧這蠢蛋能折騰到什麽時候,沒想到他還真是老老實實和那身衣服對上了——真是太笨了。

陸雲停看着江于青的身影,他身量小,隐約能看見瘦弱的一團,蜷着手腳睡在小榻上,看着實在有些可憐。

陸雲停罕見地生出一點猶豫,江于青如此蠢笨,他何必折騰他,念頭轉瞬即逝,陸雲停就有點不高興,江于青是他爹娘強塞給他的,他欺負他怎麽了?

再說,是江于青先笨手笨腳将墨濺他身上——大不了明天讓小六替他抄院規。

陸雲停身邊的小六擅仿人字體。

江于青熬了半宿,又做了半宿的噩夢,晨起的時間一到,他還是睜開了眼睛,只是腦子還暈乎乎的,先去叫陸雲停起床時,險些一頭栽他床上。

江于青半閉着眼睛,又記着陸雲停不喜歡他碰他的床,只站在腳踏邊叫他,自然也沒發現陸雲停已經抱着被子坐起了身。

陸雲停看着滿臉困倦,眼睛都睜不開的江于青,他頭發睡亂了,翹起了幾根,看着呆得很,頓時就起了壞心思,“江于青。”

江于青下意識地應了。

陸雲停陰測測地說:“我衣裳呢?”

江于青一個激靈頓時就醒了,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先說:“少爺對不起,衣服壞了,我會賠給您的!”

于青18

陸雲停一整天心情都極好,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趙子逸都察覺了,湊過去問他:“雲停,樂什麽呢?”

陸雲停擡手拿書卷擋住他的臉,說:“誰樂了?”

趙子逸啧了聲,靠着他的書案,道:“我可看見了,平日裏臭着一張臉,活像我們欠你一千兩,今兒可不一樣——”

陸雲停懶得理會他,道:“昨日夫子讓寫的策論寫了?”

趙子逸臉色登時一變,苦着臉說:“可別說了,我昨天寫了,我哥恰好在家,拿去一看說我寫的是什麽東西,直接給團成團丢了。”

趙子逸的兄長長他三歲,和憊懶貪玩的趙子逸不一樣,他年少成名,才名滿江洲,十六就中了舉,年後就去京都參加春闱。

夫子曾說,如無意外,趙子逸的兄長必定榜上有名。

趙子逸這人性子跳脫,愛玩兒,也沒什麽讀書天賦,能考上秀才都是被他兄長盯着學了半年,才勉強考上的,名次吊在後頭。

趙子逸嘆了口氣,轉頭就想将問的給忘了,一個勁兒地和陸雲停說起他哥有多不近人情,陸雲停随意聽了幾句,不期然地又想起江于青。江于青在他床前喊的那一嗓子生生将他逗笑了,陸雲停沒見過這樣蠢笨憨傻的人,偏偏江于青神情不似作僞,竟當真像是要賠他那身衣裳。

陸雲停自然是由了他去,江于青一早上都是一腳深一腳淺,眼神發虛的模樣,沒想到到了書院門口,粗魯地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整個人又好像活了過來,鬥志滿滿地進了書院。

着實有點兒傻。

因着江于青和周黎昇打了一架,趙子逸倒是當真高看了江于青一眼,他們這樣的出身,瞧着脾氣再好,那也是有些心高氣傲的,等閑之輩入不得眼。

入了他的眼,趙子逸散學時也尋過江于青兩回,沒想到江于青竟在抄院規,将趙小少爺驚得雙眼大睜,還将這當做一件奇聞,對陸雲停說:“雲停雲停,你猜猜我看到了什麽!”

陸雲停說:“看到了什麽?”

“你那表弟,”趙子逸驚奇地說,“他竟然當真在抄院規!”

陸雲停瞥他一眼,“他被罰了,他不抄誰替他抄?”

趙子逸說:“小六,元寶啊,哪兒用得着自己抄,”他說,“你是沒見着,你那表弟寫得一板一眼,都寫了一沓了。”

陸雲停心想,誰沒見着?江于青回了莊子裏就是當着他的面抄的。他讓小六抄了幾份拿給江于青,江于青卻一臉茫然,說:“少爺……這是什麽?”

陸雲停道:“你抄了幾日的東西,不認識?”

“認識,但是您把這個給我幹什麽?”

陸雲停:“……”

他面無表情地說:“小六心善,怕你将手抄壞了,特意幫你抄的。”

江于青望向陸雲停身後的小六,小六眨了眨眼睛,讪笑一聲,轉開了臉。

江于青猶豫了一下,小聲道:“可這是院監罰我抄的,怎麽能讓別人代筆?”

陸雲停眉毛都皺了起來,說:“抄了那麽多,還沒抄夠?”

江于青腼腆地笑了笑,說:“院監罰我抄十遍,我已抄了四遍了,就當練練字,很快就能抄完了,”他對小六說,“小六哥,真是多謝你。”

陸雲停:“……”

于青19

自江于青和周黎昇打過一回,蒙童班的孩子都沒敢再招惹江于青,他們原本或多或少都覺得他這個年紀了,還在蒙童班,更是大字不識,加之先生偏愛,心裏有些瞧不上他。

可江于青那一架打得兇,将周黎昇那麽大一個塊頭都摁在地上揍,反倒讓蒙童班的孩子對江于青客氣起來。慢慢的,他們便發覺江于青這人挺有意思的,很老實,客氣,甚至還會謙虛地向他們請教,登時讓這些蒙童腰都挺直了。

張先生突然發覺蒙童甲班裏出現一個怪相,便是休息時,那些蒙童都不出去玩了,圍在江于青身邊。他們有的個子小,江于青反而成了個子高的那個,神情卻很乖,像面對着夫子似的,由那些蒙童教他讀書。

可這些蒙童有的是半吊子,自個兒識字識一半,猶猶豫豫地出了口,就被旁人嘲笑了,還被推搡開,說他連字也不識得,還想着教別人呢,再回去學學吧。

說這話的孩子揚起了下巴,對江于青說,聽我的,別看他,他就是個笨蛋。

被罵了笨蛋的那個孩子不過七八歲,眼見那麽一雙雙眼睛看過來,登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江于青:“……”

江于青好脾氣地哄他,說:“別哭別哭,你不是笨蛋,你昨兒還教了我寫字呢。”

那孩子淚汪汪的,“真的?”

一個孩子嘲笑道:“字寫得沒有半點風骨,也不怕教壞了江于青。”

那孩子嘴一撇,又要哭,卻聽江于青說了一句“楚言的字比我的字好看多了”,他抿抿嘴巴,對江于青道:“你等着,我一定将字練好再教你。”

江于青:“嗯嗯,我等你。”

那孩子更是鬥志昂揚,其他人卻不滿了,說:“你等他幹什麽,練字要好久才能練好呢,還不如跟我學!”

“跟你學,你昨兒才被先生罰寫了大字!”有人揭短,“江于青你聽我的,我可是師從葛長仙葛老先生。”

江于青不認識葛長仙葛老先生是誰,只是覺得這些小同窗還挺可愛的,比家中只會哭鬧要吃,要不來就踢他的小弟好多了,就是太熱情,吵得他暈乎乎的。

可即便如此,江于青依舊很喜歡書院,甚至更喜歡了。

平岚書院一旬休假兩日,轉眼就到了休假那日,江于青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管家陸忠已經來接他們了。

陸雲停習以為常地上了馬車,江于青猶豫了一下,抱着他的書袋也一并跟了上去。

這些日子,因着趙子逸,江于青有時會被拉着一塊兒用午膳。陸雲停挑剔,從來不在書院吃飯,都是小六自莊園裏送來的。到了午時,兩家的下人就将給主子備好的餐食拿出來,曲水亭裏有一張石桌,滿滿當當能堆上一桌。趙子逸頭一回見識到江于青的飯量時,微微睜大了眼睛,他和陸雲停都已經吃完了,江于青卻依舊慢慢地吃着桌上剩餘的飯菜。

席間江于青變着花樣兒的給陸雲停添菜夾肉,等陸雲停反應過來時,又多吃了半碗。

趙子逸還沒見過這場面,趙家給主子布菜的都是下人,偶爾他娘會給他夾上一筷子,至于家中的那些什麽表弟,無不是對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壓根兒不敢給他添菜。趙子逸看得新鮮,一琢磨,還覺得挺有意思,對江于青說:“于青,你不能厚此薄彼啊。”

江于青:“……厚什麽?”

他聽不懂。

趙子逸笑了,說:“你是雲停表弟,那也是我表弟,怎麽就給一個表哥夾菜,我呢?”

江于青無言,趙子逸卻催促道:“快,我要吃那塊藕片。”

江于青只得給他夾了一筷子,趙子逸使喚上了瘾,一會兒說要吃鮮蝦,一會兒說要喝湯,陸雲停在一旁看得礙眼,心中暗惱,江于青怎麽誰的話都聽,說趙子逸:“你手斷了?”

趙子逸這一頓飯吃得愉快,聞言眨巴眨巴眼睛,笑嘻嘻道:“沒有啊,雲停你看于青表弟多好啊,又聽話又會照顧人,我怎麽沒這樣的表弟?”

“不如你把你表弟送我吧!”

陸雲停瞥他一眼,道:“我這讓雲姨将你那些表弟表妹都接來。”

“那怎能一樣,”趙子逸說,“我那些表弟不是想着恭維你,就是想着從你身上得什麽好處,煩人的很。”

陸雲停不搭理他,趙子逸看着桌上的飯菜都吃得七七八八了,問江于青,說:“吃飽了嗎?”

江于青道:“吃飽了。”

趙子逸嘿然道:“你怎麽吃這麽多,也不怕撐壞了肚子。”

江于青不好意思道:“不吃完太浪費了。”

“這有什麽可浪費的,不過幾碟菜,”趙子逸說,“你喜歡喝甜湯嗎?我家廚娘做的甜湯甜而不膩,味道很是不錯……”

江于青用力搖頭,說:“不用了,趙少爺,我吃飽了,吃不下了。”

“又沒讓你現在喝,”趙子逸笑道,“叫什麽趙少爺,聽着生疏,叫我子逸哥哥吧。”

江于青愣了下,下意識地看了陸雲停一眼,陸雲停一張臉面無表情,瞧不出喜怒,可江于青莫名覺得不能這麽叫,便道:“還是叫趙少爺吧。”

趙子逸道:“那就叫二哥吧,我在家中行二,”他心念一轉,又樂起來,“雲停,你,我,這不正合了書中的桃園三結義?”

“不如咱們來結義吧!”

“誰要和你結義?”陸雲停冷不丁道,“趙子逸,你哥回來,你還敢偷看閑書。”

趙子逸說:“誰看了,我可沒看,我就是聽人說了一嘴。”

陸雲停冷笑一聲。

趙子逸小聲道:“不結義就不結義,我就這麽一說,你可別和我大哥亂說,我真沒看!”

江于青看着陸雲停欺負趙子逸,頓時生出幾分同情,受他們少爺欺負的不止他一個呢。

陸雲停還記着江于青給趙子逸布菜,如此殷勤!他不鹹不淡道:“看什麽?”

“你也不許看,玩物喪志。”

江于青忙點頭,“少爺說的是!”

于青20

二人離家一旬,一回去,得了下人禀報的陸夫人就迎了出來,笑盈盈地看着陸雲停和江于青。陸雲停開口叫了聲“娘,”江于青也停住腳步,他站在陸雲停身後半步,乖乖擡手朝陸夫人行了一禮,稱道:“夫人。”

陸夫人應了聲,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兩個孩子,見陸雲停臉色比在家中養病時好了不少,再看江于青便格外親切,說:“回來啦,餓不餓,娘已經讓下人準備了你們愛吃的。”

江于青有點兒不好意思。

桌上盡都是陸夫人着人早就備下的飯食,大都是陸雲停和江于青愛吃的,江于青來到陸家的日子雖然短暫,可陸夫人心細,自然發現江于青對肉情有獨鐘。

江于青愛吃肉食。

這在陸夫人看來是件很難能可貴的事。陸雲停自小挑嘴,她見江于青吃得香,那些吃慣的吃食好像都成了珍馐美味,便忍不住多夾了一筷子。她想着讓陸雲停多和江于青在一塊兒,說不得陸雲停便能多向江于青學一學,真可謂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江于青和陸雲停在平岚書院都是一道吃的,江于青已經習慣吃着什麽好吃的,就要給陸雲停添一筷子。陸夫人剛見時,還吃了一驚,雖說是換了筷子夾的,可她這個兒子素來不愛別人管束,沒想到,陸雲停只是皺了皺眉。江于青在一旁一個勁兒地誇好吃,讓他多嘗一口,好像不吃上就是天大的損失,說得讓陸夫人都忍不住夾了一塊。

今日廚娘做了一道東坡肉,專為江于青做的,東坡肉炖得軟乎,澆了湯汁,色如瑪瑙肥而不膩,香極了。江于青很喜歡,下意識地就給陸雲停夾了一塊,陸雲停臉色都變了,說:“我不吃。”

江于青對陸雲停的挑剔早已經習以為常,他覺得他家少爺太奇怪了,哪有人會不愛吃肉,肉多好吃!偏偏他們家少爺活得像神話裏飲露水的仙女兒似的——不,他們家少爺還喝藥,許多許多的苦藥,江于青這麽一想,更覺得陸雲停得吃肉補一補,巴巴地說:“少爺,您就嘗嘗,我覺得今日這道東坡肉做得特別好。”

陸雲停滿臉都是抗拒,卻不忘反唇相譏,“哪道肉菜你覺得不好?”

江于青搖搖頭,又說:“可它真的很好吃,入口帶了将将好的甜味兒,一點兒都不膩人,”他那雙眼睛亮晶晶的,滿都是喜悅,望着陸雲停,說:“您就嘗一小口,一小口!”

他見陸雲停低頭瞧了眼,神色間已見遲疑,又道:“我将肉分開,您吃這塊,”說着,拿筷子将肉輕輕劃開瘦的一塊兒,肉軟而不爛,有些彈勁兒,倒真像是不是那般不能入口了。陸雲停這才慢吞吞地吃下了江于青留給他的那一小片瘦肉,江于青便問道:“少爺,好吃嗎,是不是很好吃?”

“就它我能吃下三碗飯,”江于青美滋滋地說,就将那剩下的半塊撥到了自己碗中。

陸雲停輕哼了一聲,說:“沒有它你也能吃三碗。”

江于青笑了下,猛地又反應過來,這已經不是在平岚書院,而是在陸府,當即難為情地看向陸夫人,卻對上了夫人笑眯眯的眼睛。

陸夫人說:“喜歡就多吃些。”

江于青:“嗯!”

“夫人也吃!”

陸夫人:“嗳。”

陸雲停說:“江于青,給我盛湯。”

陸夫人身旁的侍女正要動手,江于青已經飛快地替陸雲停盛了一碗,很是娴熟,一看平日裏沒少幹,陸夫人嗔道:“作甚折騰于青?”

江于青忙道:“夫人,不打緊。”

陸夫人越看江于青越中意,說:“好孩子。”

于青21

江于青來到陸家的日子雖短,起初忐忑不安,滿心彷徨茫然,可陸家二老尤其是陸夫人和善溫良,待江于青極好,好到他受寵若驚,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轉而對陸雲停百般照顧。

江于青不是傻子,自然也能看出他回來時這一桌的飯菜有一半都是按着他的口味來的,用了飯,陸夫人還問他在學校過得如何,可有受欺負?

江于青說:“夫人,一切都好,沒有人欺負我——”說到此處,想起和周黎昇打的那一架,遲疑須臾,看向陸雲停,陸雲停淡淡道:“書院是禮義教化之地,誰敢欺負人?”

江于青忙點頭:“少爺說得對,夫人,書院很好。”

陸夫人笑了笑,道:“好便好,雲停,于青剛去書院,還有許多事情不明白,你多照顧照顧他。”

陸雲停扯了扯嘴角,說:“娘你幹脆将他留家裏吧,他蠢得要命,何必讀書——反正您不就是想讓他留我身邊避邪鎮災。”

江于青心一緊,生怕陸夫人當真不讓他去讀書了,小聲地叫了聲“少爺”,所幸陸夫人沒将他的話當真,嗔道:“你這是說得什麽話,于青還小,我看也是個聰明的孩子,能讀些書,識文斷字,總是好的。”

江于青說:“夫人,我一定會好好用功的。”

陸夫人笑道:“知道你懂事,不過老爺也說過,咱們讀書只求讀書啓智,明理,未必當真要謀功名,別累着了自己。”

江于青聽出她話中的關切,腼腆地笑笑,說:“嗯!我知道的,夫人!”

陸夫人又笑道:“你在書院也是這麽稱呼雲停的?”

江于青點點頭,陸夫人說:“于青,你不是陸家的下人,不必稱雲停為少爺,”她想了想,笑道:“雲停長你兩歲,你稱他一聲哥哥也是使得的。”

江于青呆了呆,看着陸雲停,陸雲停一張臉面無表情,漂亮,也冷淡,他蜷了蜷手指,小聲道:“叫少爺挺好的。”

陸夫人搖頭道:“你這孩子,太拘謹了。”

江于青笑笑,沒有吭聲。

當晚,陸父也回來了,他一如往常地讓管家将陸雲停叫去書房,思索須臾,吩咐他将江于青一并帶來。

每每逢着陸雲停旬假,陸父總會将他叫來書房考校他的功課,只是如今多了一個江于青,他不想厚此薄彼,幹脆都叫來了。

陸雲停在陸父面前倒是規矩,沒有在陸夫人面前的放松懶怠,江于青更是緊張,身板挺着,如同面對夫子,眼睛瞪得溜圓圓的。

二人是在屋子裏被叫來的,剛聽到管家的話時,江于青心頭跳了跳,忍不住問陸雲停:“少爺,老爺叫咱們去書房幹什麽?”

他不知道,陸雲停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卻故意吓唬江于青,不鹹不淡地說:“你在書院中幹了什麽好事,你不知道?”

江于青心中咯噔一下,臉都微微發白,可管家在外頭等着,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陸雲停後頭。陸雲停餘光掃了眼垂着腦袋的人,想,怕成這樣?

會不會玩笑太過了?

陸雲停說:“江于青。”

江于青擡起臉,望着陸雲停,滿臉頹喪惶然,“……少爺。”

陸雲停輕哼一聲,說:“膽小如鼠。”

江于青抿抿嘴巴,小聲道:“少爺,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陸雲停:“說。”

江于青說:“老爺要是将我趕出府——不讓我去書院了,能不能将我的那幾本書給我?”

陸雲停眉毛一擰,“……你就惦記着那幾本破書?”

江于青不說話,陸雲停說不上自己哪兒來的氣,可心裏就是不痛快,想刺他幾句,見江于青又耷拉着腦袋,頓時說不出口了。

突然,江于青又說:“少爺,您以後一定要好好吃飯,多吃些肉,不能這也不吃,那也不吃。”

就這麽一句話,一句話讓陸雲停心中熨帖了幾分,看着江于青還蔫了吧唧的,說:“行了,別一副喪氣臉,我爹又不能吃了你。”

他想說,他爹忙得很,怎麽會知道江于青和周黎昇打架這點小事兒,再說,他現在可是他爹娘眼裏的福星,就是供着他都成,哪兒能趕他走?

可書房已經到了,陸雲停只能止住話,和江于青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陸父年輕時也考過科舉,只差一步,就能跻身舉人行列,後來因故不了了之,承繼家業便作罷。

陸父考校陸雲停功課是常事,江于青站在一旁,看着面前的父子,陸雲停面容更像陸夫人,只一雙眼睛和陸父如出一轍。他看着陸雲停在陸父面前對答如流,二人你來我往間,看得江于青呆愣愣的,竟莫名地生出幾分神往。他曾聽趙子逸說陸雲停學識極好,若不是身子差,興許早就參加鄉試中舉了。

江于青看着陸雲停,素衣少年身姿挺拔,堪稱芝蘭玉樹,燭火柔和,拂在他蒼白病态的眉眼間,削去冷淡,多了幾分溫潤——陸雲停生得當真是很好看的。

突然,陸父叫了聲,“于青。”

江于青猛的回過神,不知怎的,面上湧上一股熱意,他結結巴巴地應了聲:“嗳!”

“老……老爺。”

陸父看着江于青,說:“這些日子,在書院裏讀了什麽書?”

談到此處,江于青的心莫名鎮定了下來,他說:“夫子教我讀了《三字經》《百家姓》,還教了我提筆寫字。”

這兩本書都是時下大周蒙童必讀的書,江于青會學,也是常理,陸父道:“都會讀了?”

江于青點頭道:“都會讀了。”

陸父說:“能背多少?”

江于青看了看陸父,小聲說:“都能背了。”

陸父訝異道:“都能背了?”江于青入陸府之前,可是大字不識,不過七八日,就能背出這兩本,可算得上很是不錯了。

繞是陸雲停,都看了江于青一眼,他比他父親知道的多,江于青可還花了許多時間抄院規。

陸父見江于青點頭,便道:“背來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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