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0-陸晚雲-4
陸晚雲家離蔣一清家不遠,她打車過去只花了十分鐘。
蔣一清家的小院敞着院門,正對着院子的大門則緊緊閉着,四周的玻璃窗都透着光。
來給她開門的是蔣一清家的王阿姨,她紅腫着雙眼,一看到陸晚雲就抓着她手說:“陸小姐,你怎麽才來啊。”
還沒等陸晚雲反應過來,她就又抓緊了一些,“我們一清怎麽這麽命苦啊!這才二十多啊!都怪她那個男朋友,沒事帶她開什麽摩托車!還半夜裏上高架,方向沒把穩,直接從上面沖下來,當場人就沒了呀!”
陸晚雲跌坐在玄關的換鞋凳上,發覺自己的嘴唇和雙手都在顫抖,下意識地想追問下去,卻發覺自己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旁邊的客廳裏傳來歇斯底裏的咒罵聲,全是英文的,聲音嘶啞破碎,陸晚雲一個字也沒聽懂,只是在其中聽見一件玻璃器皿掉落在地碎裂的聲音。
陸晚雲站起身來,松開王阿姨的手往客廳走,遠遠地就看見一個跟自己媽媽年紀差不多的婦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着。她雖然頭發散亂,滿臉淚痕,但仍然能看出來平時保養得當,一看就是蔣一清的媽媽,而正抱住她往沙發上帶的,顯然就是蔣一清的爸爸了。
陸晚雲不知道她剛才那麽生氣地在罵誰,順着她目光往角落裏看,才發現垂着腦袋一動不動站在那兒的,居然是蔣一澈。
他的額角滲出一道血跡,從左邊肩膀往下的半個身子都被水打濕了,腳下還躺着一堆玻璃碎片,顯然是剛才蔣一清媽媽拿着水杯之類的東西砸中了他。
陸晚雲一驚,剛想走過去,他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她,默默地轉身就往後門走去。
那邊沙發上,蔣一清的媽媽哭聲漸小,陸晚雲決定還是先過去看看她。
客廳裏的壁爐被布置成了靈堂的模樣,蔣一清在照片裏笑靥如花,配上兩側的燭光,顯得格外詭異。
陸晚雲呆呆地走到沙發邊,叫了一聲叔叔阿姨。
蔣一清爸爸還有些理智,看了看她問:“你是一清的朋友吧?”他中文講得有些不那麽字正腔圓,顯然是平時很少說。
陸晚雲點點頭。
蔣爸爸眼睛也是紅腫的,“一清人緣好呀,好多人來看她。可是怎麽會……出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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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乎已經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便又摟着蔣一清媽媽,兩個人抱頭痛哭起來。
陸晚雲木木地蹲下來,十分蒼白地說了一句:“叔叔阿姨,你們節哀……還是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
蔣爸爸點了點頭,接過陸晚雲遞給他的紙巾抹淚。
陸晚雲轉頭再看看壁爐上蔣一清的照片,機械地走過去取了三支香點上,拜了幾拜,把香插進香爐裏,又在靈前站了半天,都還是沒有反應過來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看着蔣一清的遺像,想到的卻都還是不久前她在她家裏,舉着螃蟹,眼睛笑成一條縫的樣子。
現實簡直像一出荒誕劇,她根本跟不上節奏。
陸晚雲呆站了許久,漸漸清醒了一些,回頭看了看沙發上已經平靜下來的蔣一清父母,下意識地穿過客廳和廚房,往後門走去。
外面一片黑暗的夜風裏,蔣一澈背對着她,坐在門外通向後院的幾層臺階上。
她從他身邊走過,下了臺階,站着的高度正好跟他相當。
看見陸晚雲來,他松開了一直按在額角的左手,露出一小塊傷口,雖然血已經不流了,但小小的一個洞,看起來還是有點吓人。
他擡頭看着她,眼神無比茫然,似乎不認識她,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陸晚雲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才走近一步,半蹲在他面前,看了看他額上的傷口,小心地從裏面取出一塊細碎的玻璃渣。
她剛擡起手想要替他擦一擦血跡,他就伸手抱住了她。
陸晚雲先是一僵,接着便半跪在了臺階上,擁住他的肩膀。
他抱得她很緊,身體漸漸顫抖起來,像是一片落葉想要最後抱住樹枝那樣孤注一擲,又毫無希望。
他只穿着一件襯衫,又不知道在門外坐了多久,全身凍得像冰塊一樣。陸晚雲用一只手拉開自己羽絨服的拉鏈,敞開了衣襟緊緊地擁住他。
兩個人貼在一起後,蔣一澈趴在她肩頭哭了起來。
同一瞬間,她也終于被無比悲傷的真實感擊中,把臉埋在他頸邊,兩行眼淚滾滾而下。
他哭得十分克制,只有偶爾會發出低低的哽咽聲,但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無助的抽動和漸漸在自己肩頭擴散開來的一片潮濕。
陸晚雲撫着他背,明知道他聽不見,卻無法自拔地在他耳邊輕聲說:“沒事的,你哭吧,我在這裏……沒事的……我陪着你……”
她覺得她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在這個潮濕暗沉的冬天裏,生活裏的一切仿佛都錯了位,人生變成一個巨大的泥潭。她已經不知道她是在為了蔣一清哭,為了蔣一澈哭,還是為了她自己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重複了多少遍“我陪着你”,直到蔣一澈緩緩地松開了她。
他低頭用雙手捂住臉,遲遲沒有擡起頭來,似乎想把眼淚先擦幹淨。
陸晚雲飛快地解下自己的圍巾塞到他手裏,他低頭怔了怔,抓住圍巾一角先擦了擦她的臉,才又胡亂擦了擦自己的臉。
他擡起頭來看着她,眼裏沒有一絲光彩,好像被刮着朔風的黑夜吸走了所有生機。
“外面太冷了,我們先進去好不好?”陸晚雲抓住他冰涼的手說。
他反應了一會兒,低頭看了看她的手,才木然又順從地站起來。
她緊緊握着他的手腕,拉着他開門進去。
蔣一清爸媽已經不在客廳裏,估計是上樓休息去了,廚房裏還亮着燈,應該是王阿姨還在。
陸晚雲看看蔣一澈額頭上那個小小的洞,先把他帶到沙發上坐下,才去了廚房。
“王阿姨,你有沒有紗布酒精什麽的?”她小聲問。
王阿姨點點頭,“有有,在電視櫃裏,我去拿……”
“沒事,我去拿就行了。”陸晚雲轉身剛要走,王阿姨又叫住她:“陸小姐,一清哥哥沒事吧?”
陸晚雲搖搖頭,“很小的一個傷口,消下毒就好了。”
“哦……還好你來了呀。”王阿姨抹抹眼淚,“蔣太太從前天回來就一直在罵他。其實關他什麽事呢?一清出事的時候他根本都不在上海的。要怪就只能怪那個方任呀!他倒好!當場就死了,倒是省事了!”
陸晚雲把這些信息拼湊在一起消化了一下,才低聲說:“情緒總要有地方發洩的。一清媽媽也只是沒有爆發的對象才……”
她下意識地往客廳裏看了一眼,蔣一澈仰面靠在沙發上,從這兒只能看見一個陰影中的側臉。
“哎……聽說蔣太太在美國的時候就有什麽抑郁症什麽的……這下日子可怎麽過呀……”王阿姨一邊搖頭,一邊眼淚又要湧出來。
陸晚雲被她帶得眼睛也紅了,“王阿姨你別太難過了,這麽晚了,先回去休息吧。這裏有我。”
王阿姨點點頭,“我燒點熱水,你們待會泡點茶喝。天冷,別凍感冒了。”
陸晚雲謝過她,自己又去電視櫃裏找出了醫藥箱。
上次跟蔣一澈在一起時,他也曾經在這裏翻出過醫藥箱,當時他們就坐在這張沙發上時,笑得那麽開心,他還差點吻了她,而現在……不過短短幾個月,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回頭看了看他陰沉到陌生的臉,恍如隔世。
陸晚雲站在他身邊,低頭先匆匆忙忙地在手機上打了很長的一段字:“對不起,我這兩天都不在上海,否則的話應該早點來的。我不敢想象你現在的感受,只想告訴你,我十歲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當時我年紀小,還不太能完全明白失去親人是什麽感覺,我也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麽感同身受,但是我想我多少可以懂一點點你的心情。你有什麽話都可以告訴我,就算我不能全部理解,至少你說出來以後會舒服一點。你不想說也行,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我都會陪你一起的。”
她跪在沙發上,把這段字塞進蔣一澈手裏,才打開藥箱,擰開一瓶酒精棉球開始處理他額頭上的傷口。
那個小小的洞不深,她卻一直雙手顫抖,擦了很久才把他臉上的血跡擦幹淨,又撕開一塊創可貼替他貼在額角。
在她做這些事的幾分鐘裏,他一直看着她剛才說的那番話,眼圈紅到她不忍心看。
等她扔掉棉球,走回電視櫃放好藥箱,又去廚房泡了兩杯熱茶回來以後,他才終于放下了她的手機。
陸晚雲在他身邊坐下,情不自禁地把左手放在他背上,輕輕摩挲着,側頭盯着他的臉色看。
他轉過臉來看着她,目光起初依舊渙散無神,對上她的眼神以後才漸漸有了焦點,嘴唇微微顫抖了兩下。
她覺得他一定是有話想說,于是便對他微微地點了下頭。
似乎被她的動作鼓勵了,他馬上就低下頭去打了一句話:“剛才我媽媽問死的人為什麽不是我。”
他面色平靜地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甚至都沒有看陸晚雲的反應,自己又繼續寫道:“我知道她是一時生氣,但其實我也希望死的人是我。”
陸晚雲皺起眉,使勁地搖搖頭。
他依舊在飛快地接着打字:“我是領養的。”
陸晚雲震驚地看看他的手機,又看看他臉。
他無比平靜地告訴她:“我生母是中國人,以前是酒吧駐唱的歌手,她也不知道我生父是誰。我六歲的時候,她生病去世了,我被一清父母收養,當時一清已經一歲。我現在的中文名字也是跟着她取的。”
清……澈……果然是清在前面啊……
“現在的父母對我非常好,雖然他們領養我是希望我以後能成小提琴大師,但是我聽不見以後,他們也還是一樣沒有放棄我。是我辜負了他們,我寧願替一清死。”
陸晚雲只能再度使勁搖頭。
“其實從我聽不見以後,媽媽就不知道怎麽面對我。她覺得他們領養我反而是害了我。他們更不知道怎麽跟聽不見的人相處。其實我從來沒有怪過他們。家裏只有一清因為我去學了手語。她是我最親的親人。如果我當時能留下來陪她,她就不會……”
他沒有繼續下去,只是擡頭無比內疚地看了看陸晚雲,目光黯然到深不見底。
“你千萬不能這麽想。這完全是意外,怎麽能怪你呢?”陸晚雲也飛快地打着字,“就算是怪,也應該怪我。我早就知道方任不靠譜,卻一直沒有跟你說。如果我早一點聯系你,或者再關心一下一清……”
他伸手按住她,緩緩搖了搖頭,沒有讓她再說下去。
陸晚雲長嘆一口氣,順勢就不自覺地握住了他的手。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們再怎麽自責,都不可能讓時間倒流了。
他的手機還亮着,備忘錄上那一長串文字,是他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她沒有想到他居然撕開了自己的傷疤給她看,那鮮血淋漓的傷口讓她心驚膽戰,又無限心疼。
她從進門的一瞬間就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被人抽空了,此刻又覺得它們被刀削斧剁,油煎火烤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塞了回來,沉重得她無法呼吸。
她不知道怎麽做才能安慰他,只是無意識地把他的手越捏越緊。他也同樣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坐近了一些,整個人陷在沙發裏,半邊的身體虛弱地靠在她身上。她那麽想那麽想抱住他,可是又舍不得把握着他的手松開。
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了許久,陸晚雲覺得自己所有思考的功能都完全停滞了,除了坐在他身邊,就徹底不知道再應該做什麽了,還是蔣一澈先抽出手問她:“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她看他一眼,見他形容憔悴,滿臉灰暗,便搖搖頭,“你要不要去睡一會兒?這幾天應該都沒怎麽休息吧。”
他也搖頭,“要給一清守夜。”
“那我陪你一起。”她執着地說。
他想了想,點頭答應了,又低下頭去寫道:“你爸爸的事我聽一清說過。我想我也可以懂一點你的心情。很抱歉,讓你想起不開心的事情。”
陸晚雲匆匆地搖頭,“沒事的。”他們倆坐得很近,她一邊打字,一邊都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拍打在自己的耳後,令她不自覺地有些手抖,“我爸爸已經去世那麽久了。”
雖然她下午剛去看過爸爸,但在他面前,她那一點小小的陳年悲傷又算得了什麽呢?
茶幾下堆了許多錫箔,應該是用來折紙錢的,陸晚雲心潮翻湧,于是便拿起一張折了起來,試圖讓自己冷靜一點。她從小就給爸爸折過無數紙錢,早已經不需要思考。
蔣一澈也探身拿起幾張錫箔,看着她的動作,似乎想跟她一起折。
陸晚雲放慢了速度等他,一步步地教會了他折銀元寶。
兩手都忙活着,他們便無法交談,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兒,機械地一張一張折下去。
元寶堆了大半個茶幾時,蔣一澈倒在沙發上睡着了。
他大概是困極了,手裏還捏着一張沒有折好的錫箔,修長勻稱的手指毫無血色,被那張淺銀色的錫箔映襯得格外蒼白。
陸晚雲拿過沙發上的一條毯子,俯身給他蓋上。她的手不小心觸到了他的臉,他在睡夢中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地把臉又往她手上蹭了一下。
她緩緩地摸了兩下他的額頭,見他再度沉沉睡去,才繼續埋頭幹活。
後來蔣一清爸爸下樓來了一次,遠遠地看見陸晚雲一個人在沙發上折紙錢,便走過來問:“你是一清朋友?”
陸晚雲站起來,點點頭說“是的”。
“謝謝你啊。這些錫箔還是辦喪事的服務公司送的,我們一家子都不會折,要不是你,都只能浪費了。”蔣爸爸看看茶幾上堆得滿滿當當的元寶,先是客氣地跟她道謝。他的中文說得本來就不太流利,聲音又異常沙啞,聽得陸晚雲一邊搖頭說不用謝,一邊眼睛又紅了。
蔣爸爸看看睡着的蔣一澈,又喃喃地說:“還好你來了。一澈已經三天沒睡了。你來之前他都沒有哭出來過。”
陸晚雲也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睡得很沉,眉頭緊皺,臉上還是堆滿了愁容。
“他……應該早點告訴我呀……”她跟着鎖起了眉頭。
蔣一清爸爸搖搖頭,忽然哽咽了,“他一直忍着的呀。他要看着我和他媽媽,自己再難過都不敢哭的。”
陸晚雲的視線一秒就被淚水模糊了,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蔣一澈身上的毯子,把他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腿蓋起來。
他已經進入了深睡眠的狀态,整個人在沙發上蜷了起來,手臂抱在胸前,姿勢像個小嬰兒。
蔣爸爸長嘆了一口氣,“他們兄妹從小感情就好……一清被她媽媽慣壞了,都是她哥哥一直讓着她……他們倆都是好孩子,可是我都沒照顧好……”
蔣爸爸起身走過來,小心地想要摸摸蔣一澈身上的毯子,又像是怕吵醒他似的,只用指尖碰了碰,就收回了手。
陸晚雲怕他越說越難過,趕快站起來勸他說:“叔叔,很晚了,您上去休息吧。我陪着他。您放心。”
蔣爸爸點點頭,看看蔣一澈,嘆着氣搖了搖頭,又跟陸晚雲道了謝,才緩緩走開上樓了。
陸晚雲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才重新回到客廳裏。
她沒有像之前那樣坐在沙發一角,而是拿了一個靠墊鋪在地上,坐到了蔣一澈手邊。
她只留了一盞暖黃色的落地燈,抱着膝蓋縮成一團,把頭默默倚在沙發的邊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
身邊的蔣一澈還是像記憶裏那樣,全身都是暖暖的,像一個小太陽。
他跟蔣一清長得确實不像,他的臉要棱角分明得多,鼻梁高挺,眼窩微陷,可能是親生父親身上有一點別國的血統吧。
陸晚雲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忽然格外留意起他的長相來,也許是這樣就能忽略他臉上的神情吧。
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在睡着的時候都如此悲傷,因為她從來不知道命運可以對一個人如此殘忍。
那股濃重陰暗的悲傷籠罩在他身上,把此時的蔣一澈變成了一個與她記憶中完全不同的人,曾經的他笑得那麽明朗,那麽溫和,那麽陽光,遙遠得就像一個绮夢。
作者有話要說: 蔣哥哥:上線的代價太慘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