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0-陸晚雲-5
平安夜原本是蔣一清要開音樂會的日子,現在則變成了她的頭七和告別會。這天的天氣特別冷,狂風刮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
來的人很多,她的同事,各路媒體,她的樂迷,一早就已經将殡儀館樓下的大堂擠得滿滿當當。陸晚雲一點也沒有奇怪她的人緣如此之好,唯一奇怪的就是高正銘居然也來了。
陸晚雲這兩日都沒怎麽睡過,已經有點暈暈乎乎的,面對着高正銘遠遠地走過來,竟然毫無反應,還是田澄把她拽到角落裏說:“高總來了,你躲遠點兒,別見他。”
陸晚雲順從地跟着她走樓梯上了二樓,來到告別廳門口。
等着進去看蔣一清最後一眼的人已經排成了長隊,陸晚雲跟田澄排在隊尾,緩慢地往前移動。
“高總就在我們後面不遠的地方。”田澄湊到她耳邊小聲說,“我看他是跟音樂學院的李教授一起來的。”
陸晚雲木木地點了下頭,“他們倆挺熟的。”
“待會進去的時候你跟蔣家哥哥可千萬不要表現的太熟啊。”田澄警惕地提醒她說,“高正銘可對你一直念念不忘,別被他誤會你跟蔣哥哥有什麽。”
陸晚雲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直到她們排到了告別廳門口,領了一朵白菊花在手上時才想起來問:“我跟他本來就沒什麽啊?高正銘誤會什麽?”
田澄無奈地看她一眼,“好好好,我多心了。”
她們倆跟着人流緩緩移動,看見躺在那兒化着妝的蔣一清時,陸晚雲就有點兒站不住了。
田澄倒比她先哭起來,周圍的人也都一片低低的抽泣聲。
陸晚雲往告別廳的最裏面看了看,一眼就看見了人群前方最高的蔣一澈。
他穿着一身全黑色的西裝,襯衫也是黑色的,愈發顯得臉色蒼白如紙。他站得筆直,依次跟每一個來告別的人握手致禮。
雖然離得遠,但她還是能看見他的雙眼裏布滿了血絲,只是神色卻鎮定冷靜,握手的動作也十分機械,一看就是在強忍着的。
不能哭,陸晚雲對自己說。她非常确定,她如果哭的話,會立刻把他招哭的。
Advertisement
蔣一清的臉還是那麽圓潤可愛,但是毫無生氣,陌生極了,陸晚雲仍然不敢相信現實,忍着淚站在她身邊呆了很久,直到後面的人已經陸陸續續從她身後繞過去,才被田澄拖着往前走。
他們像所有人一樣,先跟蔣一清的父母握了手,再去跟蔣一澈握手。
他也像對所有人那樣,輕輕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就放開了。
陸晚雲猶豫了一秒,剛轉身要走,他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她擡起頭來,看見他欲言又止、痛苦莫名的眼神,立刻便轉回身來,伸出雙手重新抓住他的手。
他這一次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指,與她四目相接,眼裏的暗潮似乎下一秒就要奔湧出來。
他的手那麽冷,又那麽用力,幾乎有點顫抖起來。
“走啦。”田澄見他倆在這裏難舍難分,便伸手拽陸晚雲,“後面都是人。”
蔣一澈先松開陸晚雲的手,極其微弱地向她點了點頭,示意她先走。
後來陸晚雲是被田澄提前拖上車硬開走的。
田澄一邊把她塞進車裏一邊說:“這裏都是人,你跟他現在的情緒都不适合在公共場合抛頭露面的。更何況高總也在,等下他就出來了,再找到你多尴尬。咱們先回去,回頭等這邊結束了,你單獨再去找蔣哥哥就是了。”
陸晚雲看着殡儀館的方向點點頭,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的,便發了一條消息給蔣一澈,說她們先走了,晚點再聯系他,讓他一定要節哀。
“你千萬不要怪自己,這是意外。”她很不放心地又說,“一清跟我說過,你留在美國她更開心。你如果一直自責的話,她會很不安的。”
他反常地一直都沒有回消息。
傍晚的時候,天色愈發差下來,鉛雲籠罩了整個城市,大風像一股股的巨浪,把每個人都淹沒在寒冬裏。
陸晚雲坐在辦公室,聽着窗外呼嘯不止的狂風,心亂如麻。
她在節目開始前給蔣一澈發了一條消息:“你和叔叔阿姨回家了嗎?我下午做了羅宋湯,等下班了給你們送一點過去?”
他可能已經到家了,迅速地回了一句:“好的,謝謝。那我等你。路上小心。天太冷,別騎車。”
他居然還記得她平時都是騎車上下班的。
她做完節目就匆匆地打車去蔣一清家,剛走到小院門口就看見蔣一澈已經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等她了。
他擡頭看着她走進來,穿着一身黑色毛衫加黑色大衣,手插在口袋裏,整個人都無精打采的。
明明十二個小時剛見過,她卻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他臉上已經冒出了一大圈深青色的胡子,短短的,很硬的樣子,被陰影籠罩着的面頰映得眼神特別涼。
陸晚雲走過去,他便把手機遞到她面前,上面是一排已經打好的字:陪我出去走走?
她點點頭,舉了舉手裏的保溫桶說:“我先把湯放下。”
他也點了點頭站起來,替她開門。
整棟樓裏都暗着,只有廚房水槽的上方亮着燈。
她想蔣一清的父母可能都睡了,輕手輕腳地放下手裏的東西,便轉身跟他出去了。
外面的狂風凜冽到幾乎要吹斷樹枝,夏日裏可以連成一片的綠蔭如今只剩下枯黃的枝條,在風裏亂舞着。
因為日子特殊,平時安靜偏僻的馬路上都有許多出來過節的人,歡樂地笑着鬧着,只有他們兩個人把手插在口袋裏,什麽也不說,無比低落茫然地走着。
蔣一澈人高腿長,特地放慢了速度配合她,在等一個紅燈停下來的時候還摟了摟她的肩膀,似乎怕她冷。
他們漫無目的地挑着人少的地方走,繞了很大一個圈,最後稀裏糊塗地走到了一個陸晚雲非常熟悉的地方:普希金紀念碑。
這兒離陸晚雲的單位很近,也是她回家的必經之路,所以她路過時經常會停下來看看附近的幾只流浪貓。這幾只貓是有周圍阿姨固定在喂的,她只是時不時地給它們帶點罐頭,跟它們聊聊天而已。
可能是因為天太冷了,原本在這四周游蕩的流浪貓一只都不見了,不知躲去了哪裏。她四下看了看,只有一只獨眼的大白貓躲在草叢裏,警惕地看着他們倆。
她蹲下來,想要尋找其他貓的蹤影。
蔣一澈也在她身邊蹲下,沖着大白伸出右手,手心朝上。
令人十分意外地,大白猶豫了幾秒,就緩緩地從草叢裏走了出來。
它走到蔣一澈那邊,在離他還有一步的距離停了下來,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真的過來。
蔣一澈手臂一長,便撫上了它的頭。
“哎你當心……”陸晚雲驚呼起來,她認識大白,知道它是這一帶的霸王,送貓糧的都知道要等它吃飽了別的貓才敢出來吃飯。而大白也從來不像其他喂熟了的流浪貓那樣親人,永遠都是遠遠地看着人類,時不時地嘶吼一聲。
可是它似乎很喜歡蔣一澈。
他用手指抓抓它的腦袋,它還很受用的樣子,自己把頭湊上去蹭了蹭。
不過大白也沒有跟他親熱很久,一兩分鐘以後就重新竄了回去。
兩個人站起來,陸晚雲連忙打字道:“大白平時從來不理人的,你是不是以前來過這裏?它是不是認識你?”
她其實只是想說點什麽讓他分分心,可是他仍是沉默地低着頭,毫無動作。
昏黃的路燈下,他的臉色特別差,濃重的黑眼圈幾乎要要把整個眼睛陷在裏面,眉頭緊緊皺着,完全不複她記憶中那笑吟吟的樣子。
陸晚雲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胳膊擡頭問:“你還好吧?”
雖然有時候會擔心她說的話他是不是都能看懂,但是這一句,她十分确定他懂了。
他直直地看着她,目光裏全是茫然,先是下意識地點點頭,接着思考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她緊了緊抓着他胳膊的手又說:“你有什麽話就告訴我,好不好?”
他又是那樣定睛看着她,半晌才擡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撫了撫她的眉心,似乎想讓她不要皺眉了。
他的指尖那樣涼,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哪怕要用自己全部的體溫來溫暖他,也是值得的。
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的剎那,陸晚雲被自己吓到了。
她終于體會到田澄說的那種“想要用每一個細胞撲向一個人”的感覺是什麽了。
在這樣冷風似刀的寒夜裏,她心底裏的火山猛地噴發了,如岩漿一般滾燙的熱血突然灌注了她的五髒六腑,将她心底的每一寸都燃燒了起來。
她還抓着他的一只手臂,下意識地指尖抽緊,五指陷進了羊毛大衣厚厚的紋理中。
蔣一澈看她的眼神永遠是那麽專注,片刻以後,他才回過神來,移開了與她膠着在一起的眼神,低頭拿出了手機。
“外面太冷。先送你回家。”
看到他打的這行字時,她冷靜下來。
是啊,這種特殊時期,談什麽情情愛愛呢?她豈不是太麻木不仁了?蔣一清活潑親熱的笑臉還就在眼前呢。
陸晚雲先是點點頭,又不放心地跟了一句:“你要是有什麽事需要幫忙,一定要找我啊。”
他點頭。
“沒有什麽事,只是想跟人聊天的時候也可以找我。”
他又點點頭。
她不知道是他這一次回來讀唇的能力突飛猛進了,還是她說的話都實在太沒營養了,好像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兩個人默默地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先回了陸晚雲家。
下車時,她還是不放心,看着他眼睛說:“我每天都在。”
他的嘴角翹了翹,像是想要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
陸晚雲先上了樓,走到窗邊,看見蔣一澈正在樓下擡頭看着她。
見到她已經到了家,他便沖她揮了揮手,轉身離去了。
那個背影都是如此落寞悲傷。
陸晚雲仿佛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氣一般,仰面倒在床上。
原來燃燒過的灰燼是如此虛弱,如此不堪一擊。
她洗了個熱水澡出來,收到了蔣一澈發來的一條消息:“對不起,讓你擔心我。”
她立刻回給他:“不用跟我說對不起。記住,不管有什麽事都可以找我,好嗎?”
接着她又問:“你爸媽怎麽樣了?”
他回複說:“不太好。他們很快會回美國,我媽媽原來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療,現在遇到這種事,以後治療難度會很大。”
她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該問“那你什麽時候回去”還是該找話安慰他。
還好他先問了一個問題:“胡子是不是很難看?”
陸晚雲愣了愣,“還好啊。只是顯得有點成熟而已。”
成熟,滄桑,且有種難以描述的……性感。
陸晚雲又一次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我想留到一清尾七那天。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麽。”
陸晚雲眼圈一紅,“你能好好照顧自己應該是她最開心的事了。”
“我會的。”他又問,“你今晚的節目裏播的是什麽?”
“拉赫馬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藍色狂想曲。”她只挑了兩首,便知道他能明白。
果然,他很快回了消息,“謝謝。”
那都是蔣一清本來今晚要演奏的曲目,事實上,陸晚雲今天完全是把蔣一清本來定好的節目單原樣播了一遍。
他接着說:“很晚了,你早點休息。今天謝謝你。”
可是她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啊。
“你也早點休息。”
“晚安。”
“晚安。”
他又發來一個擁抱的表情。
陸晚雲立刻回複了一個擁抱的表情。
他們就這麽虛拟地抱了一會兒,最後以好幾個互相發來發去的“晚安”表情結束了對話。
鑽進被窩裏聽着窗外狂風大作時,陸晚雲腦海裏一直盤旋着的第一個念頭是:怎樣能讓他好過一點呢?
而第二個念頭則是:這樣的輾轉反側,牽腸挂肚,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愛情?還是只是友情?甚至是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