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2-陸晚雲-2

新年後的那個星期,一波史無前例的寒潮南下了,上海的氣溫降到了陸晚雲絕少體會過的零下八度。

她有點擔心普希金紀念碑那兒的流浪貓會不會被凍死,下了班頂着寒風想去看看它們怎麽樣了。

沒想到在那裏又看到了蔣一澈。

他背對着她來的方向,正在往花壇裏放幾個紙箱,每個紙箱裏似乎都塞了一些保暖的東西。

半夜的馬路上沒有別人,陸晚雲看着他微彎着腰的清晰背影,不知道為什麽居然邁不開步,反而往角落裏躲了躲。

他穿得有些單薄,身上是每天都穿着的那件黑色大衣,在這種溫度裏應該已經不夠禦寒了,也沒有戴圍巾手套。

陸晚雲意識到他這次回來得可能太匆忙,什麽準備都沒有。

蔣一澈放好了紙箱,那只從來不親人的大白貓便跳上花壇邊的長椅,用前爪夠了夠他的手。

他低下頭去,摸了摸大白的腦袋。大白喵嗚了一聲,将整個頭蹭到他身側,唯一的一只眼睛也眯了起來。他則一邊撓着大白的腦袋和脖子,一邊露出一個淡淡的久違了的微笑。

陸晚雲看得更呆了。

蔣一澈一直沒有看見馬路對面角落裏的她,等大白心滿意足地跳下長椅跑開以後,他便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從這條路走,他會先路過眼耳鼻喉醫院,和它門口許多助聽器的廣告招牌,再路過音樂學院,和它門口的一排琴行。

她簡直不知道他是以什麽心情走過來又走回去的。

她需要緊緊握住拳頭,才能壓抑住沖過去陪他走這段路的沖動。

第二天陸晚雲下班以後又去了普希金紀念碑。蔣一澈果然坐在長椅上陪大白。

她這次走了過去,在離他幾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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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一澈擡起頭來,看見她并沒有驚訝,只是微微一笑。

陸晚雲遞給他一個紙袋,和一張在辦公室寫好的紙條。

“寒流還有一個星期才過去。我幫你買了一件厚一點的外套和一條圍巾。別凍壞了。”

他放下紙條,從紙袋裏撈出陸晚雲給他買的那件厚厚的羽絨服看了一眼,就站起身來開始脫自己本來穿在身上的大衣。

他換了衣服,又認真地系好新圍巾,才低頭極輕地說了一句“Thank you”。

陸晚雲搖搖頭,又遞給他第二張紙條:“不是什麽很貴的牌子,不要想着給我錢。覺得不好意思的話,就每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嗎?”

他看着她,神色微微恍惚了一下,就極其認真地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蔣一澈每天都會跟她彙報自己當天的安排,而她雖然不敢見他,卻會每過幾個小時就忍不住要跟他聊一會兒微信。

她知道了他在處理一清留下的遺物和家裏的家具擺設,知道了他每天下午會一個人出去閑逛,去看一眼所有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老建築,把它們都拍照畫下來,知道了他每頓飯吃什麽,幾點睡覺,幾點起床。

陸晚雲覺得這樣遠程的關心和安慰看起來輕飄飄的,可是蔣一澈卻不斷地感謝她,說他真的,真的,真的已經好多了。

陸晚雲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去看貓,因為每次去,他都會在那裏。

她算好了蔣一清過世的每個七天,每周去陪他坐一會兒——蔣一清的頭七和二七她都是陪着他的,她覺得這是自己再怎麽糾結都不能逃避掉的責任。

第二十一天,蔣一澈修剪了臉上的胡子,雖然依舊濃密深長,但至少不是亂糟糟的了。

第二十八天,他開始給她看他這次來上海新買的素描本和裏面的內容。

第三十五天,他已經可以帶着一抹溫柔地看她講大白跟別的貓打架的故事。

第四十二天,他主動跟她講了本來打算跟蔣一清去冰島的事情,還微微一笑寫道機票和酒店都沒來得及退,一清害他浪費了一整個小型美術館項目賺來的設計費。

蔣一澈的堅強程度遠超她的想象,随着時間的推移,他眉眼間那股濃重的陰郁散去了大半,雖然還沒有回到夏天時那麽明亮開朗,但是至少也平靜淡然了許多。

她和他的每次見面都是在她家樓下,以一個略帶客套的擁抱結束,她每次都只敢輕輕地拍一下他的背,就極快地松開,而他則會抱得緊很多,她次次都能感覺到他把鼻子埋在她的發間,深吸一口氣才會放開。

她知道他想要更多,但是她不敢給。

在這個冷到史無前例的冬天裏,陸晚雲的心态也是史無前例的複雜。連一向能夠讓她平靜下來的音樂都失去了作用,每天24小時幾乎不停歇的音響也不能讓她片刻的分心。

陸晚雲的節目在電臺裏不是那麽重要,也不是那麽有新聞性,所以在除夕前兩天就停了。

往年她都是第一時間回家過年,可是今年,她不放心蔣一澈。

雖然莫名地很慶幸他還沒有回美國,但他要一個人留在陌生的城市過年,怎麽想都是件太過凄涼的事情。

年二十九那天,她在回蘇州前去了他家,把單位裏發的各種熟食和零食全都搬了過去。

陸晚雲走進門的一瞬間就覺得這房子不一樣了。

蔣一清在的時候,這裏永遠都是熱熱鬧鬧的,有鮮花,有音樂,有接連不斷的笑聲。

而現在,整個客廳和餐廳都被一股濃重的低雲籠罩着似的,很多家具都消失了,本來在客廳一角的三角鋼琴也不見了,幹幹淨淨的,一片白茫茫。

蔣一澈站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裏,神色冷靜,甚至還笑着感謝她送來的東西。

他的胡子長長了一些,将整個臉都隐藏在濃密的深色後面。

“你過年有什麽安排?”陸晚雲盯着他的臉色問。

他淡淡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腦袋,意思是讓她不要擔心。

“過年了,外面很多飯店都會關門,你自己要……”陸晚雲說到一半,忽然說不下去了。

蔣一澈的手仍停留在她的頭頂,從一個單純的安慰姿勢變成了溫柔的流連,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滿了眷戀,眼波流轉,眉頭微微蹙着,似乎十分舍不得她走。

她頓時覺得喉頭發幹,被他看得整個人都恍惚起來。

再看他一眼,她可能就走不掉了。

“我會盡量早點回來的。”她低聲丢下這句話,甚至都沒管他有沒有看懂,就匆匆往外走了。

他也沒有攔她,只是跟在她身後,還替她打開大門,側身恭送她離去。

陸晚雲走得很快,生怕自己忍不住掉頭沖回去。

田澄開着車在小區門口等她,見她神色黯然地出來便問:“怎麽了?”

陸晚雲開門上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穩定心神。

“田澄,我……”她用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左胸,“我心跳得好快。”

田澄回頭看了看,難得溫柔地說:“要不幹脆讓蔣哥哥跟我們回去算了。我住我爸媽家,把我自己那套小房子給他住。”

陸晚雲看看她,思考了一下,終于搖了搖頭。

“不要了。我真的……真的沒法再理智了。”

“理智個屁嘛。”田澄哼一聲,“要理智幹什麽?喜歡就在一起,不得不分手的時候就分手,多簡單。”

陸晚雲怔怔地看着前方,半天才說:“分手的日子不會遠了。他的家已經空了。”

田澄愣了一下,也不好意思再勸她,只得開車上路了。

過年對于陸晚雲來說,一直是一件意義不大的事情。她家裏親戚不多,這放假的一周,基本上也就是宅在家裏陪她媽而已。

她們年三十跟舅舅姨媽兩家人一起吃了飯,到年初一便沒什麽大事了,家裏只有兩個人,連做飯都十分簡單。

陸晚雲對着她媽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每每看到她媽,陸晚雲就想到自己可憐巴巴的銀行賬戶,雖然她媽從那以後對她态度就好了一些,陸晚雲連一句重話也說不出口,但心裏至少是有點怨的。只是她心裏再氣,表面上也是撕不破臉的人,跟她媽連架都沒吵過,只是互相都冷冷的,相敬如冰。

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看一部韓劇,想借此分心。偏偏那部劇的配樂簡直是神級作品,簡單的旋律卻格外憂傷凄美,她又一向是容易被音樂打動的人,聽得時不時就淚流滿面。

年初一晚上吃完晚飯以後,高正銘打電話過來。

他父母都在北京,過年時從來沒有跟陸晚雲回過家,但是每年都會在年初一打電話過來給她媽拜年。

他今年很有策略,沒有打給陸晚雲,而是直接打給了陸晚雲媽,似乎早已經揣測到陸晚雲不會告訴她媽他們倆已經分手了。

陸晚雲媽一臉喜色地接起電話來說:“小高你好呀。”

“……你也新年好呀!給你爸爸媽媽拜年哦!”

“……我很好呀,最近蠻好的,還要謝謝你給我寄那麽多保健品呀……”

“……嗯嗯,你工作忙,多注意身體……家裏的事情讓晚雲多做一點,你不要管……”

“……你呀,就是太寵她了呀,這樣不行的呀……”

陸晚雲聽着自己媽媽跟高正銘親熱的對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如坐針氈。

末了她媽還把電話遞給她:“你跟小高講兩句呀。”

“我不要。”陸晚雲皺眉躲開。

“搞什麽啦。快點。”她媽把手機直塞到她眼皮底下。

陸晚雲終于憋不住了,站起來就回了自己房間,半躺在床上塞上耳機聽肖邦,企圖用鋼琴聲隔絕外面的紛擾。

沒多久她媽就進了她房間,拽掉她的耳機,一臉恨鐵不成鋼地問她:“你怎麽回事啦?小高那麽好的男人,你怎麽就不能姿态低一點啊?”

“你覺得好而已。”她冷冷地低頭說。

“他哪裏不好啦?工作又成功,長得又不錯,家裏條件那麽好,我跟你講,你這樣的能攀到他,我真是睡着也要笑醒了!”

“什麽叫我這樣的?我就這麽配不上他嗎?”陸晚雲有點惱,低聲地說。

“你以為你多了不起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條件,也不看看我們家的條件啊?”陸晚雲媽的聲音越來越大,“我跟你講,你這就是燒了高香了!”

陸晚雲緊緊抿起嘴唇,不想接話。

她媽還在繼續說:“你就是沒本事呀!這麽多年還不能轉正,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想辦法懷孕呀!你懷上了,高正銘就跑不掉了呀!”

“媽!”陸晚雲終于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媽,“你女兒我就這麽不堪,這麽需要這個男人嗎?非要通過未婚先孕這種手段傍上他?”

“管它什麽手段。”陸晚雲媽揮揮手,“能綁住他就算是你本事了呀……”

她話沒有說完,陸晚雲卻再也不想聽下去了。

她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蹭地從床上彈起來,恨恨地把手機錢包鑰匙摔進自己包裏,低着頭穿上外套就要走。

“你去哪裏呀?”陸晚雲媽拽住她。

她不屑地一笑,“我去北京找高正銘,行了吧?”

說着,她就甩開她媽的手,徑直去門口換鞋。

她媽不知道有沒有相信她的說辭,只是并沒有要攔她的意思,好像真的希望她殺去找高正銘一樣。

陸晚雲當然沒有去找他。

她打了個車去高鐵站,很快買到了一張十點鐘回上海的車票。

在半個小時的車程裏,陸晚雲一直把頭抵在車窗上,一半憤恨一半心酸地想,難道高正銘真的就是她最好的選擇了嗎?難道她的人生,真的就只能這樣陷進現實的泥潭裏了嗎?

快下車時,她收到一條蔣一澈發來的微信:“今天過年,我的罐頭很受歡迎。大白特別喜歡。”

附圖是一張他在普希金紀念碑那裏拍的流浪貓們,它們排成一行,每人面前一個罐頭,都在歡快地悶頭吃着。

陸晚雲看着照片裏半個蔣一澈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忽然心念一動跟他說:“在那裏等我。”

他立刻就回:“好。”

沒有問為什麽,沒有驚訝她這個時候怎麽會讓他等,沒有問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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