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3-蔣一澈-1
從伊斯坦布爾回來的當天下午,陸晚雲就去上班了。
她的春節假期已經放完,還是假裝生病才在土耳其多待了一天。
他們早上到的上海,蔣一澈先把她送回家,讓她睡下補眠,自己才回了家。
其實那個“家”已經不能叫家了。
過去的一個多月以來,他将家裏的大部分家具和擺設都交給了父親多年前認識的一個家具商。那位先生做事仔細,每一樣東西都給了估價,發給他看過,等他點頭,才來拉東西,付錢。
他對錢并不在乎,幾乎沒有對估價提出過異議。反正人都不在了,要錢又有什麽用呢?
蔣一清的衣服很多,按照中國的習俗是要燒給她的。他想了想,覺得她可能并不想要這麽老土,就每種類型的衣服挑了一兩件留下做紀念,剩下的全部捐去了家附近的一座教堂。
可能是不大有人一次性捐這麽多質量上乘的衣服,修女抓住他講了很多話,他幾乎都沒有明白,只是看着她似乎講完了,就笑笑走了。
蔣一清的骨灰他父母上次回去的時候都帶走了,一起帶走的還有她的珠寶首飾,以及她收藏的所有唱片CD。
房子的事則輪不到他管。
這是蔣家的祖産,蔣一清還有伯父叔叔在美國,還有堂兄弟,這套房子當時只是由一清父母裝修好給一清暫住的,現在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他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來處置。他還能住在這裏,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他把能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家裏除了自己的房間裏還有一張床和必備的日常用品、電器以外,已經不剩下什麽東西了。
原本他只是因為過年前的機票太貴,又想等陸晚雲放假回來跟她告個別,才訂了春節假期後回美國的機票的,但是沒有想到她年初一晚上就回來了。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這一場偷偷的愛戀有能夠成真的一天,從那個晚上的極度亢奮直到現在,完全過得像做夢一樣。
這近兩個月以來,他的一切都全面停滞了,日子變得晦暗無光。只有陸晚雲在他情緒完全崩潰的時候握住他手陪着他,聽他發洩一般地講了那麽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還耐心又體貼地安慰他。那些話如果不是在那樣一個場合下,如果不是對着她那樣一個人,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告訴別人。
而最近跟她在一起的這短短幾天裏,一絲光亮好像突然回到了他的生活中,把他的世界照得比原來還要明亮濃烈很多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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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到空空落落的家,一個人坐在樓梯上,完全被沖昏了頭腦的他才漸漸醒過神來。
當務之急是要先跟Kevin說一下,他沒有及時回去。
Kevin在視頻那頭就炸了。
“你已經休息快兩個月了!雖然我理解你,但是客戶不會一直等着你。你上次的那個私人圖書館的項目為了等你回來實地确認修改方案開工,已經耽誤了一周了。這裏還有一個咖啡旗艦店項目,人家是看上了你上次的案例,指明要你出方案的。還有原來在進行的幾個……”
蔣一澈沒有解釋,Kevin看看他的臉色,便沒有接着列舉替他做了多少事,态度緩和下來一點問:“你還好吧?”
他點點頭。
“需要我幫你聯系一個心理醫生嗎?”Kevin直言不諱地問,大概是以為他打擊太大,心理出現了問題才不回去的。
“不用。”他終于擡起手,“我只是這邊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處理完,很快就回去。”
“很快是多久?”
“……”
他猶豫了。
“一周?還是兩周?”
“……我盡快。”
Kevin思考了一番,勉強答應了,但是還是又催他:“快點回來吧。這邊太多事,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又要迎接新生命,你再不回來可能我要瘋掉。”
蔣一澈無奈地點點頭。
他結束了視頻,坐在臺階上把臉埋在手心裏。
呆了很久,他才打開行李箱,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他回來得匆忙,帶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去伊斯坦布爾的時候幾乎把身邊的衣服都帶着了,這回拿出來丢進洗衣機裏,連一缸都不到。
他無所事事地站到窗邊,開始認真思考接下來的路。
一直琢磨到日落西山,也毫無頭緒。
一整天下來,陸晚雲都沒有聯系過他,他也沒好意思再找她。
是他太過自私,把她拖去了異國他鄉過了那麽美妙的幾天時間,現在是到了該醒過來的時候了。
但是他情不自禁地在快半夜的時候又出門去了普希金紀念碑那兒。
在離紀念碑還有幾十米的地方,他看見了那只大白貓。
自從他夏天第一次去普希金紀念碑以後,大白就認識了他,時不時地還會陪他走一段路。
後來他差不多每天都會去跟大白玩一會兒。夏天的時候他不敢在那兒等到陸晚雲下班的點,這次回來,卻習慣了在那裏看到她。
“Is she there?”(她在那兒嗎?)他蹲下來問大白。
大白蹭了兩下他的手,就徑直往紀念碑的方向走。
陸晚雲果然在。
她蹲在花壇邊,在跟幾只流浪貓講話,見他來了,便站起來,沖他淡淡地一笑,遞給他一包東西。
他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面是好幾個保鮮盒,裝滿了各種她親手做的食物。
她就知道他會來。
那種被人如此了解如此體貼的感覺讓他心裏又甜又痛,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轉身就走。
回去的路上剛好要經過上海眼耳鼻喉科醫院,雖然這個點醫院已經下班了,但是附近路上有許多助聽器的直營店,大大的招牌在夜色裏還是十分顯眼,陸晚雲在經過它們時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兩眼,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一下。他低頭看她一眼,她便欲蓋彌彰地一笑。
蔣一澈拉着她徑直回了家,她沒有問什麽,也沒有反抗,只是順從地貼在他身邊。
他卻猶豫了。
白天一個人的時間讓他冷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這樣死纏爛打地抱住她不放了。
于是他先表示肚子餓了,熱了一盒她做的炒飯,坐在廚房吧臺邊的高腳凳上吃起來。
陸晚雲就坐在他對面,一手抱着一杯熱茶,一手托腮看着他吃。
他有心事,吃得很慢,幾乎是在數米粒,每勺都只裝一點點飯,她則一直十分耐心地盯着他看。
吃到一半,蔣一澈停了下來。
陸晚雲沒有在看他吃飯,而是無意識地盯着他的一只耳朵。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避開他的目光。
他放下勺子,拿出手機很認真地開始打字:“你想問什麽就問好了。”
她立刻搖頭。
他自己繼續解釋道:“上次回美國的時候,我去看過醫生。做過檢查。我已經太多年聽不見,神經損傷嚴重,現在的手段幾乎都不會有效果。”
陸晚雲搖搖頭,看了他兩眼才打字道:“我不是想要問這個。這根本沒有關系。我剛才只是在想你是怎麽能做到經歷過這些,還能這麽陽光開朗的。”
他怔了怔,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便隔着窄窄的吧臺伸過一只手來,撫上他的臉頰,緩緩地把手探到他的耳後,停在那兒,用拇指指尖輕輕地描畫着他耳朵的輪廓,從上到下,又從下往上,好像在無比珍惜地愛撫着一件藝術品。
他全身都随着她的觸碰漸漸熱起來,就被她這一個動作勾出了壓在心底二十年的實話:“能有一個家我已經很感激。不想讓父母和一清因為我而內疚,或者不開心。”
陸晚雲看看他這兩行字,又看看他的臉,目光裏似乎有股暖流要将他淹沒。
“我其實很想記得那些音樂。可是我都忘了。”他被她一看便情不自禁地又寫道,“看音樂會的時候,我都想要想起每件樂器的聲音。可是我什麽也想不起來。只好假裝這樣也挺好。”
她沒說什麽,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側,抽走了他手中的手機,将他的腦袋摟在懷裏。她撫着他的側臉,胸膛微微有些震動,他覺得她一定是在說“你在我面前不用這麽辛苦地假裝”。
然後她便伸長手臂夠到了自己的手機,單手打了一行字給他看:“你可以不用這麽堅強的。沒有人會怪你。”
他閉上眼睛,轉過身環住她的腰,把臉埋在她的毛衣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羊絨的觸感柔軟溫暖極了,他越埋越深,覺得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放松,又無限凄惘。
他覺得自己快要陷入情緒的漩渦裏不能自拔了,直到她俯下身來吻了吻他的額頭。
她的唇太軟,吻得太溫柔,他心頭一痛,難以控制自己,問:“你這幾天可以住這裏嗎?”
她似乎為難了一下,但還是緩緩點了點頭,“那我回家拿點東西。”
“我陪你去。”
他們又打車去了陸晚雲家拿東西,再回到家時已經淩晨了。
蔣一澈的房間是一間客房,面積不大,床也窄,比單人床寬不了多少,他把陸晚雲的東西拿到床邊放好後,才隐隐有些後悔。
她好像沒有任何異議,從行李箱裏翻出洗漱用品就去了洗手間。
等他洗完澡回來以後,陸晚雲已經睡了。
她十分小心地貼在床的邊緣,将大半個床都空出來給他。
蔣一澈不确定她有沒有睡着,只是關了燈,輕手輕腳地将她摟進懷裏便沒有再動。
前一晚她做了噩夢,滿頭大汗地醒來,所以他睡得很警醒,怕她又被夢魇住。
半夜裏,蔣一澈迷迷糊糊地發現陸晚雲下了床站在窗邊。
房間裏開着空調,但是也沒有很暖,她覺得冷似的,緊緊地抱着手臂,一動不動地看着樓下的小花園,微弱的月光在她身後投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她在思考着什麽,猶豫着什麽,痛苦着什麽。
他十分清楚讓她半夜睡不着的因素是什麽。
是他,他的自私,他的貪婪,他的不負責任。
蔣一澈半坐起來,張開口,輕輕地叫了一聲“晚雲。”
陸晚雲沒有反應。
他清了清嗓子,又叫了一聲,她仍然沒有回頭。
他借着月光定睛看了看,發現她耳朵裏插着耳機,應該是在放音樂。
他知道音樂應該是她的避風港,雖然她在他面前從來沒有聽過。
蔣一澈不想打擾她,默默地又躺回去,等了許久,才等到她終于調整好心情,轉身走了回來。
他立刻閉起眼睛裝睡,感覺到她那側的床墊晃了晃,她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的一角坐了進來。
她探身過來,極輕極快地親了一下他的耳根。
那雙唇冰冷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