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3-蔣一澈-2
第二天早上蔣一澈醒過來時剛七點多,陸晚雲已經不在了。
他飛快地穿上衣服奔下樓,在廚房裏找到她。
見他起來了,她便指指吧臺,讓他先去吃早飯。
吐司,培根,炒蛋,麥片,咖啡,橙汁。與他在伊斯坦布爾住酒店時選的自助早餐一模一樣。
他先過去看她在做什麽。
她應該是剛出去過,買了很多菜,幾乎将寬大的廚房島臺堆滿了,正在一樣一樣地收拾。
那麽多食材,感覺至少夠兩個人吃一個星期了,也不知道瘦弱的她是怎麽全都搬回來的。
意識到這麽多吃的大概是她無聲地想要挽留自己的方式,蔣一澈腳軟了一下。
他很想走過去牢牢地抱住她,但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他膽怯了。
他曾經經歷過的感情都直來直往,好就約會、在一起,不好就分開,坦坦蕩蕩地揮手告別,從來沒有人把對他的感情用這麽曲折而深刻的方式表達出來。
陸晚雲收拾完了東西見他一直呆站着,便走過來,強行把他按在吧臺椅子上,又把早飯熱了一遍放到他面前。
蔣一澈沒有什麽胃口,只是勉強笑笑,陪她默默吃了一點。
吃完飯他洗碗的時候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們沒什麽事可以做。
按照計劃,他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回美國了。家裏現在連個電視沙發都沒有,難道兩個人要在廚房裏坐着聊天嗎?
好在陸晚雲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給他看手機。
“我有點困,上樓睡一會兒。煤氣上在煲湯,你幫我看一下,兩個小時以後關一下火,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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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不疊地點點頭。
他在廚房看了兩個小時火,期間發了很多郵件,處理了一些非處理不可的工作,又一頭惱火地跟VPN抗争了半天,才上了What'sApp聯系了一下想要聯系的人,掐着點把煤氣關了,上樓去看陸晚雲。
她把房間裏的窗簾全都拉上了,整個屋子裏暗成一片。
他蹑手蹑腳地走到床頭蹲下來,剛想要摸一摸她的臉,就發現了不對。
她臉色通紅,皺着眉頭睡得很不安穩。他緊張地探手去摸她的額頭,發現她發起了高燒,燙得吓人。
一定是昨晚凍着了,蔣一澈頓時後悔沒有及時叫她上床,由着她站在窗口聽音樂。他拍拍她的臉,想要叫醒她。
她只是眉頭緊縮地扭動了幾下,完全沒有醒。
他吓壞了,把她從床上撈起來,給她套上大衣和褲子,抱着她便匆匆下樓。
整個過程中她都處于半昏迷的狀态,軟綿綿地幾乎沒有配合他,只是好在她瘦,抱在手裏的重量輕極了。
他抓了自己的錢包鑰匙就抱着她出門了,小區門口的保安見狀趕緊幫他沖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蔣一澈上車就急匆匆地跟司機說了聲“醫院”,而司機顯然并沒有聽懂,扭着身子對他說了些什麽。
他不知道自己的中文到底有多不标準,剛要心急火燎地再試着說一次,司機倒是看見了陸晚雲的狀況,又跟他說了句什麽,就匆匆地轉身回去開車上路了。
醫院離得不遠,司機很機靈地十分鐘就開到了。
他抱着她跑進急診室,一瞬間就迷失了方向。
急診室裏人山人海,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奔忙。他定了定神,往一個像是咨詢人員的小臺子那裏走去。臺子後面的醫生已經看見了他,遠遠地沖他說了很多話,應該聲音很大,整個人動作都有點誇張。
等他走過去,醫生已經不知從哪兒拖了一張輪床,讓他先把人放下。
他一邊小心地把燒得東倒西歪的陸晚雲放下,一邊對醫生說:“Sorry, I don't speak Chinese.” (對不起,我不會說中文。)
那醫生本來又在跟他說話,聽他這麽一說,才終于停了下來,反應了一下,去叫了一個圓圓臉的姑娘過來。
那個女孩走到他身邊,應該是用英文跟他在說什麽,可是他心一亂,再加上人家說的可能并不是那麽标準,就完全什麽也沒懂。
他暗自握拳,深吸了一口氣,又說:“Sorry,I’m deaf.”(對不起,我是聾人。)
圓臉姑娘怔了一下,他又說了一遍,她才終于反應過來,手足無措了一陣,才從口袋裏拿出紙筆寫了ID兩個字母。
他出來得匆忙,哪裏還想得到帶她的證件,不禁又愣了。
圓臉姑娘見他一臉茫然,皺了皺眉,但還是很快地去想辦法幫他處理了。
另一個醫生走過來,聽了聽陸晚雲的胸,粗粗檢查了一番,又開始對他講話,見他聽不懂,就一臉不耐煩地揮揮手,不知道說了什麽。
好在那個圓臉姑娘及時回來,遞給他一本薄薄的病歷冊,又寫了“blood test”(血檢)“payment,right corner”(付款,右邊角落)幾個字給他。
他跑去付了錢,拿着回執單回來,等醫生來給陸晚雲抽血。
等血液報告的半個多小時裏,他一直忐忑不安地死死抓着陸晚雲的手,好在她的呼吸雖然有些急,但是基本還算平穩,只是脈搏跳得快了些。
血液報告出來以後,剛才來檢查的醫生十分潦草地在陸晚雲的病歷本上寫了點什麽,一言不發地重重塞還給他。他只能再去找那個圓臉姑娘求助,這回她索性直接帶着他去付錢,取藥,又幫他找了護士來給陸晚雲打點滴,跟他說吊兩天水就沒事了。他一路上對女孩說了很多遍“Thank you”,她沒有回答,只是用無比同情的眼光一直盯着他看。
他坐在陸晚雲的床腳,仔細地研究病歷本上醫生的字跡,看了半天只看出“炎症”兩個字。
急診室裏的人來來往往,不時有人從他身邊走過,撞到他的身體,還有人态度極差地沖他吼,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這種處處碰壁的情況他遇到得多了,并沒有放在心上,只是一味擔心她怎麽樣了。
陸晚雲下午一點左右終于醒了,兩瓶點滴都快打完了。她睜開眼睛迷茫了一下,動了動一直被他捏在手裏的手腕。
她先是低頭看了看他手表上的時間,接着松了一口氣,又摸自己的口袋想找什麽。
蔣一澈湊過去說:“Sorry, I ot our phones.” (對不起,我忘記帶我們的手機。)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勉強坐了起來,先是咳嗽着找路過的一個醫生要了紙筆,然後才很認真地寫道:“我感覺還好的。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點點頭,把她的病歷冊遞給她。
她自己翻看了一下,“沒事的,只是呼吸道感染了。昨晚沒睡好,剛才其實有意識的,只是怎麽也醒不過來。讓你擔心了,抱歉。”
他搖了搖頭。
她看了看周圍紛亂的環境,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麽,匆匆寫道:“剛才是不是很麻煩?”她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好像高燒不醒、值得擔心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他終于沒有忍住,探身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的嘴唇貼在他耳畔,有微弱的滾燙氣流吹過,他知道她是在安慰他。
他給她帶來那麽多的煩惱,連送她上醫院這件小事都搞得狼狽不堪,居然還要她來安慰自己。
蔣一澈先松開她,有點擔憂地說:“You can’t go to work like this.”(你不能這樣去上班。)
沒有想到陸晚雲笑了,她低頭匆匆寫了幾個字,然後又抓着他手,把他的指尖按在自己的喉嚨上。
“嗓子已經全啞了,上不了班。”
她好像還覺得挺高興的,對着他笑了幾秒,才又寫:“我每年冬天都會這樣一次,不怪你,你不要擔心。”
他将指尖緩緩移到她的臉頰上,觸着她還有些發燙的皮膚,感覺就像觸着在他生命裏忽然開放的一朵花,柔軟,溫暖,美好,又無限迷茫。
而他能給她的又有什麽呢?除了片刻肉體上的歡愉以外。
因為這場病,他從老天那兒又偷來了她幾天時光。這幾天他們其實什麽都沒有做,除了陪她去醫院以外,其他所有的時間他們都待在家裏,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醒了就在廚房裏做各種他沒怎麽見過的菜式,讓他幫忙打下手。
她總是誇他切菜切得很完美,一直盯着他的手看。
她好像是打算在最短的時間裏把所有能做給他吃的東西都做一遍,每頓飯都要擺滿一桌子的菜。
他想說他其實根本無所謂吃什麽,讓她不要那麽辛苦,那些中餐對他來說都一樣,可是每次她都用欣慰的眼神看着他吃東西,他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而她看他的眼神已經與在伊斯坦布爾的時候不太一樣了。
那幾天裏的她仿佛沖破了一層殼,整個人綻放出無比歡樂和陽光的一面,而現在她又回到了那個溫柔而略帶憂郁的狀态,臉上的笑意已經不再那麽濃重。
可是他也很喜歡這種狀态下的她,那是讓他一見鐘情的她。
喜歡早晨她輕柔地撫上他的臉頰,喜歡晚上她落在他唇邊的晚安吻,喜歡她打點滴時一言不發地依偎在他懷裏,喜歡她跟他擠在床上,一寸一寸緩慢地撫摸他的背。
他從來沒有這樣深深地喜歡過一個人,連她的一個缺點他都找不出來。
在她面前,他的一切心事都無所遁形,也不用掩飾。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再像這樣喜歡上另外一個人了。
幾天以後,陸晚雲病好了去上班,蔣一澈先送她去了單位,然後去見了一個他這兩天繞了很多個彎子聯系上的熟人。
那個叫Patrick的同事的前同事現在在上海工作,是一家建築事務所的合夥人,幾年前他們曾經在一個項目上合作過。
他們其實已經很久沒見了,在約好的咖啡店坐下以後,蔣一澈解釋了一會兒才說清楚他們以前的關系。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大段大段地講英文了,見Patrick之前一個人偷偷地練習了很久。
“你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在上海工作?”Patrick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圖。
蔣一澈點頭。
“可是你在LA的事務所不是做得挺好的嗎?最近你們的項目我也關注了,應該處在上升期吧?”Patrick的語速有點快,他需要全神貫注才能跟上談話,還有一半是要靠猜的。
“因為……一些個人原因。”他打開電腦,“這是我以前做過的項目和簡歷,已經都發給過你。”
Patrick點點頭湊過來,又翻了翻他的簡歷和作品照片,喝了口咖啡,沉思了一會兒才說:“我可以說實話嗎?”
“當然。”他再次點頭。
“單看你的作品的話,我可以考慮給你一個初級設計師的工作。”
蔣一澈知道還有“但是”,便緊緊地盯住他的雙唇。
“但是……你用英文可以順利交流嗎?不光是跟母語是英語的人,還有其他國家的人,比如說英語的中國人。”
蔣一澈猶豫了,他想騙他說可以的,但是他不能。
“美國人的話,我讀唇可以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正确率,一般沒有問題。說英語的中國人……”他想到那天在醫院的經歷,“還需要練習。但是我可以讀寫中文。”
Patrick思考了一下,明顯是在找客套話:“老實說,如果你真的在這邊工作的話,先不說公司的同事和客戶,你本人可能都會要将更多精力放在日常的溝通上,肯定會影響你的職業發展。而且這邊的環境對你這樣的人士并不是很友好……你在美國的時候,公司和你本人都會有一定的退稅和其他福利吧?”
蔣一澈點點頭。
“如果你到了這邊,那些福利就都沒有了,收入可能會少很多。”
蔣一澈本來就明白這一點,一邊點頭一邊認真地說:“我知道。這不要緊。”
“而且公司也不會因為你……有任何額外的……好處。”Patrick沒有直接拒絕他,只是越說越艱難,停了兩秒又笑笑說:“如果你是安藤忠雄這種級別的設計師,那一切都不是問題了。只是……”
只是他不是。
他只是一個非常普通、非常平庸、還非常有障礙的設計師,不值得別人特地麻煩。
Patrick靠回椅背上,皺起眉,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我太直接了。但是我其實以前就覺得,你的天賦好像不在建築設計上……”
後來他又說了一番好像是安慰的話,但是蔣一澈從這一句以後就沒有再讀懂了。
他的天賦當然不在建築設計上,這一點他比地球上任何一個人都清楚。
他一分神,心裏便翻江倒海,眼睜睜地看着Patrick嘴唇開開合合,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還要配合着機械地胡亂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