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16-田澄-2
田澄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整個公司工作時間最長的人,除了工作狂高總本人以外。
她有天在辦公室加班到九點多,寫完了最後一個采訪提綱,一擡眼才發現所有的同事都走了。
高正銘的辦公室還亮着燈。田澄知道他在等陸晚雲下班去接她。
她悄沒聲息地收拾好東西剛要走,高正銘從辦公室裏出來了。
看見她還在,高正銘也沒有驚訝,只是微笑着走過來問:“有沒有吃的?”
田澄默默拉開自己矮櫃的最下面一層抽屜,那裏面是滿滿一抽屜的零食。
高正銘彎腰下去,翻出來一包牛軋糖,撕開一個塞進嘴裏,一邊吃一邊說:“你上周稿量又是第一。”
田澄笑笑,“是嗎?我都沒算。”
高正銘轉身半靠在她的辦公桌上,懶懶地說:“女孩子別這麽拼命了。要不要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
“謝謝你啊高總。你認識的男人非富即貴,我伺候不了。”田澄尴尬地一笑。
高正銘剝了第二顆糖吃,“上次你要找的人,後來找到了嗎?”
田澄搖搖頭,“沒有。”
“你是不是說過跟他一起坐過飛機?還記得日子嗎?應該可以查到……”
“不用了。”田澄低聲說:“早就不想找他了。”
高正銘也不再堅持,只是笑了笑說,“那随你。”
“對了高總。”田澄擡頭看着他,“我想做一個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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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專題?”高正銘拽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一瞬間就認真起來。
田澄醞釀了一下,有點艱難地說:“想采訪一組被家暴的女人。”
高正銘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一鼓作氣地說下去:“她們是怎麽面對家暴自己的男人的?是離開他們了?還是忍氣吞聲?家暴這件事對她們的人生産生了什麽影響?她們對男人,對愛情,對人生還有什麽想法?我認識婦聯的人,可以直接找到很多有這種經歷的受害者。”
直到她說完停下來很久,高正銘都沒有說話。
他思考了一會兒才說:“你确定自己可以做這麽……沉重的選題嗎?”
“我可以。我也必須做。”田澄轉頭看着已經黑了的電腦屏幕,“這是改變了我人生的事,沒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那我能先問問……它對你産生了什麽影響嗎?”高正銘壓低了聲音問。
“我不會愛正常人了。”田澄對着屏幕上自己的倒影笑了笑,“我明明遇到過一個無可挑剔的對象,可是我不知道怎麽正常地開始一段關系了。能讓我惦記着的,反而是根本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的人。”
高正銘抱着手臂想了很久,才又問:“你是覺得只有做了這個選題,你才能真的走出來?”
田澄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長嘆了一口氣,“田澄,我擔心你反而會越陷越深。”
田澄剛要瞪他,他趕忙又接着說:“但是如果你覺得這樣做能讓你有一點寄托的話,你就做吧。需要人,需要錢,我都可以批給你。但是,有一點你要先答應我。”
“什麽?”
“你先去采三個人,做好的內容不要上線。我需要先評估你的心理狀态跟作品質量。這件事暫時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田澄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還有,如果你中途想放棄,千萬不要為了面子死撐。”高正銘一邊說,一邊又剝開一顆糖。
“我才不會死撐呢。”田澄哼地一聲抱起手臂,“我說要做,就一定能做好。”
她看着高正銘又塞了一顆糖進嘴裏,立刻把剩下的大半包牛軋糖鎖進了抽屜:“你可別再吃了。回頭煙倒是戒了,得糖尿病了。到時候倒黴的還是晚雲。”
高正銘愣了愣,抽了一張餐巾紙把剛吃下去的糖吐了出來,扔進垃圾桶,略帶尴尬地笑笑說:“年紀大了,戒煙真的挺難的。”
田澄見他放軟話了,反而搞得不好意思起來,“你也真是太聽話了吧,抽了四十幾年煙了,為了晚雲真能說戒就戒啊?”
高正銘沒有介意她莫名給自己加了二十多年煙齡,只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過年的時候我有個發小去世了。當時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到了開始要面對同齡人去世的年紀了。”
“呃……你朋友為什麽去世的啊?”田澄想起他年初三晚上說過自己在守夜,不禁有點好奇。
高正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心髒病。很早以前醫生就說他活不過三十歲。不過他還是挺厲害的。多活了好幾年。”
“那……也還是挺年輕的。”田澄不知為什麽心情有點黯然,可能是很少見到高正銘說自己的事吧。
他勉強笑了笑,“也就是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耽誤了自己四年,也耽誤了晚雲四年,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我不能再耽誤了。”
田澄看看他,正在搜腸刮肚地想說些什麽,他卻站起身來,深呼吸着嘆了口氣說:“很晚了,你趕緊回去吧。以後別弄得這麽晚了。”
田澄“哦”了一聲,默默地看着他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在他推門進去之前,田澄忽然一激動,喊了一聲:“謝謝高總支持我!”
高正銘頭也不回地揮了下手,表示“不客氣”。
她有那麽一秒非常想拽住他說,錯了,全錯了,你跟陸晚雲完全是錯了。
可是她不能。
她知道陸晚雲需要他,也知道他可能更需要陸晚雲。
田澄的第一個采訪對象,是一個事業有成的女企業家。她當年曾經被丈夫打掉過三顆牙齒,如今都已經換成了整齊潔白的烤瓷牙,沖田澄微微笑起來的樣子,又成熟又美豔。
“還好後來他出車禍死了。不然我也不可能有今天。”女企業家笑着說,“我一直都說,死了老公是我人生最幸運的一件事情。”
田澄陪着笑起來,“那您後來有考慮過感情方面的事情嗎?”
“沒有了。”女企業家搖搖頭,“我嫁給了工作。你看,這樣多好。沒有男人的拖累,我反而現在一切都有了。婚姻和家庭,根本就是男人用來限制我們女人的腐朽制度。”
“說得對!”田澄擊節叫好。
她回去就非常得意地把視頻剪好給高正銘看,一邊看一邊自己說:“我要向她學習。工作最重要。”
高正銘有點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說這話,我作為你的領導想誇你,但是作為你的朋友,又想罵你。”
“誰要當你朋友?”田澄哼一聲,“我是晚雲的朋友,跟你成朋友了我豈不是站錯隊了?”
“誰告訴你我跟晚雲是兩個隊的?”
“……”
完了,居然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田澄立刻腳底抹油離開了高正銘的辦公室。
因為這個頭開得比較好,田澄整個人一下子就充滿了幹勁。
她覺得自己被工作治愈了。工作不僅僅給了她成就感,還告訴了她人生的方向。
田澄的第二個采訪對象,就沒有那麽好運了。那是一名女囚。她在被家暴九年以後捅死了自己的丈夫。當時判了死緩,後來減到二十年有期徒刑,現在還有十年不到的刑期。
田澄覺得自己已經表現得十分平靜了,但在采訪的全過程裏,這位大姐都比田澄還要冷靜。
“我一天也沒有後悔過。”她面如古井地說,“剛開始忍氣吞聲,是怕他會報複我家裏人。後來我家裏人發現他打我,卻都來說是我不對,我應該對他再好一點,再體貼一點。我就知道我沒有別的希望了。不是他死,就只能我死了。沒有人會幫我。沒有人。”
兩個小時的采訪裏,唯獨這一小段對話在田澄的腦海裏久久不能散去,直到她開車回到了單位樓下,都還嗡嗡作響。
她在上樓之前打了個電話給田柏岩。
田院長的聲音十分愉快:“田澄?你怎麽想起來上班的時候打電話給爸爸呀?是不是這周末要回家來?”
田澄突然就哽咽了,叫了一聲“爸”就說不下去了。
田柏岩馬上問:“怎麽搞的?出什麽事了?”
田澄忍忍眼淚問:“我問你個事兒行嗎?”
“你說啊。”
“當年……你是怎麽讓我……前夫自動消失的?”田澄把一句話拆成了好幾次才說完。
田柏岩在那頭沉默了片刻,“怎麽好端端地想起來問這個?這都過去三年多了吧,他也不可能再影響你了,你放心……”
“嗯,我知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好奇。”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息,“田澄,你爸爸我原來當了十幾年的心外主任,開過的胸不計其數。被我一把刀治好的人,可是遍及黑白兩道。”
田柏岩的語氣得意和傷感兼而有之,說得又像是黑幫片裏的臺詞,田澄不自覺地有點想笑,但嘴角一勾,眼淚卻下來了。
“雖然我是個讀書人,一般不傾向使用暴力,但是誰欺負我女兒,我找點人堵他家門,讓他父母親戚都不敢出門,還是做得到的。”
田柏岩語焉不詳地說完就沉默了,田澄卻定了定神才接話說:“田院長,你太厲害了。”
田柏岩笑笑,“也就還行吧。”
田澄沒敢在電話裏暴露太多情緒,只是又扯了兩句無關緊要的話題,便挂了電話。
沒想到她爸當天晚上就殺到上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