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你睡過來吧。”李亦說道。
這五個字簡直在簡從安的腦子裏掀起了狂風暴雨,他費勁地組織語言,就好像在二十級臺風裏企圖抓住被吹得支離破碎的廢紙片。
簡從安自己心裏有鬼,但這種時候,越是遲疑就越是顯得有鬼。
大概只過了兩秒鐘,他就手腳并用地爬起來,伴随着床墊的吱嘎聲,沉默着填滿了李亦的另外半張床。
床并不大,他們倆也不算小個子,但奇怪的是,他們在這張小小的床上,中間好像有楚河漢界,誰也挨不着誰。
李亦又轉過身去了,呼吸聲平穩。
簡從安看着泛黃的天花板,上臂的皮膚感受到了從李亦身上傳來的熱氣,這讓他汗毛都豎起來了,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已經有大概半年,沒有這樣和人一起睡在一張床上了,還是這樣一個素昧平生的高中生。
“也不知道明湖的落日是不是真的這麽漂亮…...”簡從安小聲說道。
毫不意外,李亦仿佛睡着了一樣,沒有回答。
不過也不用在意,簡從安在心裏補充道,反正我都要死了。
第二日,率先醒來的是李亦。
他坐起來,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自己在哪兒。
李亦偏頭看向睡在一旁的簡從安,簡從安睡得正熟,連呼吸聲也沒有,安安靜靜地側着身子,蜷成彎曲的蝦米,幾乎是貼着床的邊沿睡的,搖搖欲墜,仿佛誰朝他吹口氣,他就會掉下去。
真是個怪人。
李亦抓了抓頭,翻身進去浴室。他昨天晾起來的衣服內褲已經幹了八成,他漫不經心地瞄了一眼,垂下眼正要低頭洗臉,又猛地看回去,罵了一句:“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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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從安把他校服上沒弄幹淨的血漬洗幹淨了。
李亦用力地拉開浴室門,正好和醒過來的簡從安四目相對。簡從安睡眼惺忪,半邊臉上都是枕頭褶子壓出來的紅痕,眨着眼茫然地看着怒氣沖沖的李亦。
“早啊。”簡從安說道。
李亦一下子冷靜下來了,微眯着眼上下打量他。
簡從安不知所措地問道:“怎麽了?”
“我餓了,”李亦突然說道,“想吃面。”
簡從安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個“下面給你吃”的葷段子,這讓他格外慌張,嘴裏面一邊答應着,一邊沖進浴室洗漱,然後又匆匆出門去了。直到他站在招待所樓下的大太陽裏,被熱氣蒸烤得一陣發暈,他才突然回過神來。
他把手機以外的東西都放在房間裏了,包括車鑰匙和錢包,要是李亦把他的東西都卷走了怎麽辦。
他都準備要回頭了,突然又意識到,我都要死了,還在乎這個嗎?
轉念一想就又釋然了。
當他打包了兩份面條回到房間裏的時候,李亦正赤着上半身坐在床邊發呆,臉上的神色簡從安很熟悉了,只是他還沒能形容出來。簡從安的錢包車鑰匙都還好好地在桌上擺着,動都不曾動過。
簡從安将兩份面條打開,遞了一雙筷子給李亦。
“我不吃蔥。”李亦突然說道。
簡從安也不吃蔥,但他還是“嗯”了一聲,把沒有蔥的那一份換過去給李亦。李亦不依不饒地說道:“但我想吃有蔥的那一份。”
他近乎于刁難的要求,簡從安也不以為然,從善如流,用筷子把蔥一點點都挑走了。
李亦用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做完這一切,看着簡從安用白皙且細伶伶的手指拿起筷子,挑起一點面條送進嘴巴裏。
“你洗了我的衣服。”李亦說道。
簡從安的咀嚼只停了一下,他點點頭,含糊地應道:“嗯。”
“內褲你也洗了嗎?”
簡從安一口面條差點從鼻孔裏嗆出來,他捂着嘴巴,滿屋子裏找紙巾,憋得臉都紅了,眼睛裏淚汪汪的,整整五分鐘才平了氣,辯解道:“沒有!我又不是變态!”
李亦朝他笑了笑,這才開始吃面。
簡從安定定地站在原地,心想,要是李亦平時沒那麽陰沉,多笑笑,他在學校裏一定很受女生歡迎。
面條實在算不上好吃,爛糊糊的,味道也不鹹不淡,純粹填個肚子罷了。
吃完飯退了房,他們又回到了車上,驅車開往明湖。
一路上,李亦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明明前一日還沉默不語,陰沉冷郁,重新上路後,變得要求多多。一會兒說空調冷了,一會兒說空調熱了,一會兒說坐久了累,要下車走走,一會兒說要吃西瓜。
路邊的确有頭發花白的老農在賣瓜。
這麽大的太陽,買回來的西瓜估計是熱的吧。
但簡從安還是嘆了口氣,下車買瓜,一買就買了兩個,其中一個還是磕破了的。不等李亦問,簡從安就說道:“我多買點,老人家早點收攤,太熱了。”
李亦:“…...”
簡從安用從瓜農那裏借來的刀破開了磕破的那個,瓜是好瓜,起沙的瓤,紅豔豔的,甜得起膩,李亦只吃了一瓣。簡從安也吃得不多,紅色的汁水沿着手指手腕手臂往下淌,全部聚在手肘凸起的骨頭上。
剩下的瓜,簡從安全部送給了瓜農的小孫女,小女孩臉上曬得通紅,惡狠狠地吃了一瓣又一瓣。
李亦又不說話了,也不提要求了。
簡從安松了口氣,但很快又有狀況了。他的手機頻繁地響,他已經離職半個月了,工作也交接好了,但前同事還是不停地找他,想讓他幫忙處理一些數據。
他好聲好氣地說:“我在外面呢……沒有電腦,真的,在自駕游。要不……你先做着?有不懂的你随時打電話問我?”
平均十分鐘一個電話,簡從安怕不安全,每每接電話時都要停下車來。
李亦肉眼可見地不耐煩,眉頭緊緊蹙起,眉峰顯得格外淩厲,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線。簡從安講電話的空隙還不住地看他的臉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語氣裏也不由自主帶上了一點不耐煩。
前同事震驚了,好像從來沒想過,逆來順受的兔子有一天也會咬人。
“簡從安,講點道理,你要懂得感恩。當初你的那些事兒,我可是都沒和別人說,讓你幫忙做點事,你就這麽不耐煩。你喜歡男人那點兒事兒可不是我說出去……”
簡從安慌張地挂了電話。
車裏靜極了,只能聽見車外模糊的蟬鳴。
簡從安不敢擡頭,又把電話撥回去,準備道歉。突然手機被李亦搶過去了,李亦搶過手機,湊到嘴邊,壓着嗓子罵了一聲“滾”,又行雲流水地挂了電話,關了機,把手機扔到後座上。
簡從安不敢說話,沉默着發動了汽車。
“你——”李亦突然說道。
簡從安渾身一抖,緊緊抓着方向盤,應道:“嗯?”
李亦惡狠狠地罵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簡從安沉默了好一會兒,停了車,擡手飛快地揉了一下眼睛,小聲辯解道:“小事而已,沒事的……”
“你都不生氣的嗎?”李亦問道。
簡從安說:“小事而已。”
外面日頭正猛,已經不是柏油馬路了,而是煙塵滾滾的土路,小腿高的野草被曬得焦黃,被熱浪撲得左右搖擺,四野無人,所有的陽光和熱度只能盡情地傾斜在這輛孤獨的車上。
李亦說:“我趁這裏沒人把你東西都搶了,把你的車開走你也不生氣嗎?”
簡從安哄小孩兒似的說道:“你不會的,亂講話。”
“我殺過人的,”李亦冷不丁說道,“把你殺了你也不生氣?”
簡從安瞪大了眼睛看他,眼裏沒有害怕,而是驚訝,小心翼翼地問道:“真、真的嗎?”
李亦幾乎要被他逗笑了,伸手撐着駕駛座的椅背,湊過去咬簡從安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