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佟正本就因衛簡的在場而情緒敏感, 現下聽到衛簡這話, 心底将眠未眠的小火苗蹭地就蹿了上來, 陰沉着臉道:
“這案子本官經手多日,堂下此二人,一個是苦主,一個是證人, 并無人犯在場,這一點本官自是知曉, 不勞煩衛千戶提醒!另外, 本官沒記錯的話,陛下口令,是讓衛千戶你在此旁聽,而非同審!”
話中夾槍帶棒, 無外乎一個主題:少管閑事,今兒老子最大!
衛簡渾不在意地扯了扯嘴角, 未及再開口, 堂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擡眼望去,走近的赫然是姍姍來遲的本案人犯——長寧公主。
差役先一步奔到廊下通報, 佟正等人早在見到長寧公主露面的那一剎年就站起了身, 礙于公務在身,又鑒于長寧公主在此案中的特殊身份,這才沒有迎上前去見禮。
“見過公主殿下!”
堂上諸官紛紛拱手問禮。
長寧公主擡手免禮,站在堂下, 看着站在正堂位上的大理寺卿佟正,朱唇抿了抿,開口道:“聞名不如一見,佟大人當真是好大的官威。”
适才佟正的那番話,她可是離着老遠都聽得清楚。
佟正素來以鐵面自诩,奉行的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聽出長寧公主話音裏的不滿,仍面不改色,铿然道:“公主殿下言重了,下官只不過是直言罷了。”
“佟大人不愧是我大虞的第一鐵面。”長寧公主挑了挑眉,目光流轉間,給了衛簡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暗示。
衛簡垂眸,掩下眼中溢出的笑意。
長寧公主這句話當真是戳到了佟正的最痛處。他雖有鐵面之名,卻無青天之譽,不得人心這一點俨然成了他最大的軟肋。
佟正隐忍地按捺着心頭的躁郁,沉了沉氣息,複開口道:“公主殿下過譽,下官愧不敢當,不過是恪守本分而已。”
言罷,別有深意地看了眼跪在堂下的柳氏。
沈舒南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垂眸靜立的衛簡,也學着身邊的房佥憲袖手裝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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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簡将沈舒南的反應看在眼裏,抿着的嘴角險些沒繃住。
看來,這段時日增長了不少心得。
孺子可教也!
聽到佟正口中加重了語氣的那句“恪守本分”,廣陽公主目光倏地一沉,正色道:
“如佟大人所言,堂下這二人,一個是證人,一個苦主,那本宮應該就是人犯了。諸位大人既是公務在身,便不必拘禮了,請落座,照常審案吧。”
佟正拱了拱手,一馬當先坐回了正堂位。
沈舒南、房龔棋随其後,衛簡亦坐了下來。
佟正看着站在堂下的長寧公主和跪在一側的柳氏及梁诩,驚堂木一拍,肅聲道:“既然人已到齊,柳氏狀訴長寧公主遣兇殺人一案正式開審!柳氏,你且先将冤情細細道來!”
柳氏怯怯應聲,懾于長寧公主威儀似的微微瑟縮着身體,語音含顫地磕磕絆絆将當日被暗殺的過程形容了一遍。
沈舒南本垂首低眉,但聽着聽着就撩起眼皮仔細打量着堂下的柳氏,越往下聽,打量的目光越是深邃。
柳氏的供詞他看過數遍,對過目不忘的他來說,早已爛熟于心。
而柳氏方才所說,竟與那份供詞幾乎相差無幾。
宛若重述。
這就值得玩味了。
沈舒南心念一動,将目光轉到衛簡身上。果然,那人依舊是一副洗耳恭聽的乖順模樣。
目光收回,心神放穩,沈舒南沈大人端正的坐姿未變,但眼裏卻多了幾許見魚收網的雀躍。
柳氏陳情完畢,佟大人手中的驚堂木落音未盡,長寧公主便開了口,對暗殺柳氏的罪行供認不諱。
來而不往非禮也。
于是,長寧公主當即給予了回敬。
佟正神色一頓,“公主殿下的意思是,您早已向陛下認罪自首?!”
聽到這個消息,不僅佟正,就連老鹌鹑房佥憲也意外地瞪大了眼睛,與身側的沈舒南面面相觑,相顧無言。
皇上早已知真相,卻還是将柳氏交到他們手裏,任憑此案一拖再拖,意欲何為?
看看堂下跪着的那位證人,再看看坐在一旁老神在在旁聽的衛簡,佟正登時後背沁出一層冷汗。
再看向一旁坐着的沈舒南時,心緒不由得一陣複雜。
長寧公主對別人心裏的暗濤洶湧無暇關注,也不屑關注,從袖內抽出一紙訴狀遞了過去,道:
“本宮的罪行本宮已承認,現下,我要以袁家五郎的未亡人之名,狀告柳氏欺瞞異族身份、謊稱外室,意欲構陷忠良、玷侮英靈清譽、混亂功臣血脈,實為異族奸細!”
佟正從衙役的手中接過長寧公主的訴狀,頓覺如握燙手山芋。
柳氏從乍變的情勢中回過神,匍匐上前以頭搶地,連連恸聲大喊:“民婦冤枉,求大人為民婦申冤做主!”
佟正穩定下心神,低斥了一聲“肅靜”,柳氏惶然閉嘴。
“佟大人,何不先聽聽證人之言?”沈舒南适時出聲道。
佟正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梁大夫一路旁聽下來,怎麽也沒想到,當年将軍善念下所救的女子,不僅是個恩将仇報的白眼狼,還極有可能是個處心積慮包藏禍心的敵國奸細,不由得陣陣心寒。
“當年宣城遭逢數十年不遇的秋澇,将軍奉命帶兵調度糧草,途中遇到了暈倒在路邊的柳氏,将其救起。草民粗通醫術,彼時為報将軍度厄之恩,随行在左右。
柳氏被救後,将軍僅有的幾次探望,草民均在場。草民敢以項上人頭做擔保,将軍不僅沒有絲毫的越矩之舉,連半點旁的念頭也不曾動過!”
佟正眼神一凜,無聲制止了想要開口呼冤的柳氏,繼而看向梁诩,道:“你非彼人,焉知彼人所想?這般信誓旦旦、然則始于揣度之言,其實于案情無甚益處,你還是着重說些實情。”
梁大夫壓抑着心裏的情緒,應聲後繼續道:“其實,在柳氏醒來後沒多久,将軍就打算尋一處農家将其安置,是柳氏苦苦哀求,将軍一時不忍,才将其帶回了宣城暫時歇腳的別院。”
佟正突然出聲打斷:“袁将軍是以何身份将柳氏安置在別院的?婢女?還是嬌人?”
“都不是。”梁大夫面露薄怒,但很快斂了下去,“将軍本無意長久收留她,又怎會讓她簽下賣身契為婢。将柳氏安置在別院,不過是權宜而已,是客非嬌。”
佟正:“柳氏住進別院後,袁将軍可也在府上?”
梁大夫搖了搖頭,“将軍常年住在軍中,除非有外出的公務,否則連休沐的時候也甚少回別院。彼時将軍忙于調配糧草,偶有幾次回去,也都帶着草民,方便為柳氏診脈,調理痼疾。”
佟正:“痼疾?”
梁大夫:“沒錯。救下柳氏後,草民曾給她仔細診過脈,不知何故,她體內的寒症很是嚴重,若不仔細調理将養,恐将難以孕育子嗣。”
虧得将軍當時為她考慮,供藥為她調理身體,免得落下難為人母的終生憾事。
若将軍泉下有知,情何以堪?!
仿佛感應到了梁大夫的怨恨之念,柳氏伏在原地,無語沉默。
梁大夫繼續道:“彼時災情日漸嚴重,城中開始人心惶惶,為預防敵軍趁亂犯邊,軍中開始調集糧草、人馬。将軍執意不讓我繼續随行,無奈之下,我便決定回家鄉。
于是,将軍便将柳氏托付于我,說是如若我與她有緣,便可湊在一處過活,若無心思,便在家鄉尋個穩妥的人家将她安置了。
柳氏起初不想離開別院,但見将軍心意已決,便也就松了口,與我一同離開了宣城。”
梁诩閉了閉眼睛,平順了一下心境,又繼續道:“從宣城出來後,一路上還算安順,可沒成想剛進到偏關縣的地界,我們就遇上了流匪,慌亂逃跑中我讓柳氏隐藏在一處密叢後,自己将人引開。
流匪緊追不放,我身受重傷跌下了山崖,幸而被山坳村的樵夫所救,算是撿下了一條命。我醒來後沒多久,就請山坳村的村民到事發附近找過,并沒有柳氏的蹤影,勉強恢複走動後,我又親自過去找,依然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斷斷續續的這麽些年,我仍沒有放棄打聽她的消息。這是将軍交給我的最後一個托付,我卻沒有做到,将來到了泉下,有何顏面再見将軍?沒想到,這遺憾,竟在今日了了!”
“将軍與柳氏并無私情,且柳氏與我回家鄉途中,我數次為其診脈,脈象并無任何喜脈異常。而大将軍自我們離開宣城後不到七日,就率軍奔赴落虎坡……”梁大夫胸內氣息震蕩,雙眼微微泛紅,咬緊牙關道:
“敢問大人,柳氏這個所謂的外室和她那個孩子要如何扣到将軍的頭上?!若草民未能僥幸撿回一條命,若不是衛千戶不遠千裏不辭奔波找到草民,是否就要欺辱逝者不能言,任憑這些腌臜污穢玷污逝者英靈?!”
梁大夫一雙赤目緊緊盯着跪在一旁的柳氏,微啞的嗓音沉沉道:“人在做,天在看。當下,我便是上天降與你的報應!”
【注解1】佥憲:佥都禦史的美稱。
【注解2】體寒一般和懷孕關系不大,宮寒才影響。因為不确定切脈能不能診出宮寒,就用體內寒症代過了,不要被誤導喲!
作者有話要說:
果然,這種對簿公堂的場景描寫是我短板中的短板,寫起來好吃力_(:зゝ∠)_【保住廢柴一般的自己】
辛苦大家了,我會繼續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