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撫寧侯陰沉的臉色驀地一陣蒼白, 緊抿着的嘴唇微微翕動,卻并未出聲, 反倒是一旁的撫寧侯夫人肅殺着一張臉奪聲道:
“宋氏區區一賤妾, 争寵不成反倒想借着她那個短命鬼兒子誣毀侯府, 如此歹毒之人,衛千戶不懲治她的構陷之罪, 反而要揪着我們撫寧侯府不放,試問用心何在?!”
沈舒南打量着撫寧侯夫人因憤怒而稍顯扭曲的臉, 不由得微微蹙眉。适才衛簡的那番話的确是有些不中聽,但看撫寧侯夫人的反應, 似乎是過于敏感激烈了些,不禁給人一種色厲內荏的心虛之感。再看衛簡從容自若的模樣, 沈舒南頓時豁然。原來,竟是衛簡在試探對方。
打從一進門開始, 衛簡就将撫寧侯夫婦的注意力都拉在他自己身上, 沈舒南領悟到他的用心,便繼續保持沉默,承下他的一番好意。
衛簡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眼沈舒南的神色,甚為滿意地勾了勾嘴角,絲毫不理會撫寧侯夫人的責難, 只看着撫寧侯道:“侯爺, 請帶路吧。”
重申案件,複核人證物證本是理所應當,初步試探的目的已經達到, 衛簡便無意再與撫寧侯夫人多費唇舌浪費時間。
撫寧侯瞥了眼沈氏羞憤下幾近失态的臉,極力壓抑下心中的厭惡,轉身邁開了腳步。
“老爺——”
撫寧侯夫人見狀便要叫住撫寧侯,然而剛一開口就被衛簡擡手止住。
一反進府後的随意散淡,衛簡凜聲警告:“錦衣衛辦案,豈容閑雜人等妨礙,夫人請自重,否則,休怪我等公事公辦!”
沈氏被衛簡眼中突然迸發的寒意驚得心尖一顫,愣怔地失神了片刻,待回過神來時,衛簡一行人已經跟着撫寧侯出了中庭。
“夫人,現下該怎麽辦?”常嬷嬷走上前低聲詢問。
沈氏盯着衛簡一行人離開的方向,緊緊絞着手裏的絲帕,恨聲道:“派人跟過去瞧瞧!”
常嬷嬷應下,匆匆下去安排人。
衛簡跟着撫寧侯一路走着,時不時四下打量沿途的景致。在京城建府,開渠引水造景的花費遠高于修亭建閣之類,然一路走來,不說十步一橋百步一榭,卻也目之所及之處未斷了水道。這撫寧侯府,當真是大手筆。
沈舒南顯然也留意到了這一點,與衛簡交換了個眼神,複又不動聲色地邊走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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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衛簡所知,撫寧侯府上只有兩位公子。大公子徐允誠為侯夫人沈氏所生,乃嫡出長子。二公子徐允瑞,即本案死者,系妾室宋氏所生。
徐允瑞雖是庶子,但怎麽說也是侯府僅有的兩位公子之一,人死了,一路走來卻并未見府中挂白懸幡,衛簡與沈舒南心中納悶,直到走進一方院落,見到靈堂的擺設,方才明了,原來這個侯府二公子竟是如此待遇。
“侯爺,您是繼續留在此處,還是暫作回避?”衛簡問道。
撫寧侯沉吟片刻,最終避出了靈堂。
衛簡倒也樂得清靜,與沈舒南及随行的仵作神情肅穆地敬了三炷香,而後毫不猶豫地開館。
大夏天的,靈堂裏雖擺放了不少冰盆,但棺材一打開,屍體特有的**氣味頓時彌散開來,衛簡将仵作遞過來的白色方巾斜角對折後蒙着口鼻系好,面不改色地近距離圍觀仵作驗屍。
仵作一邊檢查一邊詳細地陳述死者狀貌及死因,沈舒南在一旁親自記錄,并效仿衛簡之前那般配上了圖示。
曹仵作仔細檢查了一番,見全程沉默的衛簡仍仔細打量着屍體,出聲道:“衛千戶,經小人仔細查驗,認為死因應當是左側肋骨斷裂後刺破內髒導致大量失血,救治不及時而亡。”
衛簡收回視線,點了點頭,“和京兆府的驗狀并沒什麽出入,接下來咱們得去看看那匹突然受驚的馬。”
沈舒南待衛簡走近,将手裏的記錄遞了過去。衛簡逐行看完,簽字,然後随手遞給了一旁的曹仵作。
候在門外的錦衣衛和衙役受命走進來将徐允瑞的屍身整理好,準備帶回北鎮撫司。
衛簡注意到沈舒南的視線一直盯着徐允瑞的屍體,問道:“沈大人可是覺得有不妥之處?”
沈舒南思忖片刻,道:“卷宗裏漏掉了一樣東西——徐允瑞出事時所穿的那套衣袍。”
衛簡唇角微挑,點了點頭,“看來得請侯爺幫忙了。”
沈舒南:“可以的話,徐二公子近身伺候的小厮咱們最好也一并帶走。”
前提是,撫寧侯肯點頭。
衛簡毫不推诿:“交給我。”
沈舒南由衷覺得,和錦衣衛一起辦差确有十分爽快之處。
被府上家丁引路至前花廳,不僅撫寧侯等在此處,就連沈氏也赫然在座。
衛簡絲毫不客氣,淨手後落落大方地入座,飲了盞茶,徑直開口要人:“勞煩侯爺将二公子随侍的小厮和近身伺候的仆婢叫來,有些情況還需例行詢問一番。”
撫寧侯聞言面露難色。
沈舒南與衛簡相視一眼,問道:“侯爺可是有何難處?”
撫寧侯:“允瑞房中伺候的丫環和嬷嬷還好說,只是那小厮……怕是不太方便見。”
沈舒南:“敢問為何不方便?”
撫寧侯凝眉沉吟,醞釀着該如何開口,沈氏見狀冷聲道:“那個狗奴才侍奉主子不力,已經被家法處置,衛千戶和沈大人想要問他話,恐怕得和閻王爺商量了!”
衛簡聽得此話,端着茶盞的手登時一頓,掀起眼皮打量了上座的沈氏一眼,目光中竟隐隐釋放了殺意。
“家仆雖為奴籍,但今上登基後就推行了恩政,奴籍之人允許轉賣,卻不可濫用私刑,更不可随意致死。侯爺,貴府這是罔顧律法、明知故犯嗎?”
撫寧侯瞪了眼面色蒼白的沈氏,忙出聲解釋道:“沒死沒死!允瑞乍然出事,夫人也是傷心過度,一時悲憤難抑,這才情急之下動用了家法,沒想到宋青那小子身子骨那麽不濟,挨了幾板子就受不住了……”
甭說錦衣衛,但凡手上有些經驗的家丁護院,就算身子骨再好,幾板子下去也足能要了人的命!
衛簡不欲與他們糾結這個,沉着臉道:“既然人還沒死,那就擡過來。”
早先衛簡一副随性散淡的模樣,讓撫寧侯和沈氏還能自恃身份對峙幾句,如今衛簡冷臉一撂下來,周身的氣息瞬間就冷肅了下來,俊秀的眉眼也隐隐透着股陰厲之氣,讓人打從心底裏、骨子裏漫上寒意。
不消片刻,兩個家丁擡着扇門板走了進來,往地中間一放,血腥氣混雜着傷口膿化的氣味撲鼻而來。
不用手探,單看面色衛簡知道眼前這人正發着高燒。
“貴府當真是門風貴重。”衛簡站起身,将門口候着的兩名錦衣衛喚了進來,看了眼跟着站起來的撫寧侯,道:“這小厮是重要的證人,我就先帶走了,侯爺在寫請見折子的時候,最好也和皇上說一說您的齊家之道。”
“衛千戶,請留步!”好不容易有個能說得上話的人,撫寧侯豈會讓他輕易就離開,忙開口道:“婉娘自允瑞出事後就神情恍惚思緒紊亂,她做出如今之事,我也不甚意外,更無怪罪的心思,只是不放心她一個人孤身在外。既然她是告狀之人,能否勞衛千戶将人送回府中,也方便家中人照拂。”
衛簡迎上撫寧侯的視線,眼神微閃看了眼腳躺在門板上氣息微弱的小厮,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飾地露出譏諷的弧度,直将撫寧侯看得無言與之對視,方才開口道:“宋氏狀告的就是你撫寧侯府中有人蓄意謀害其子,是以,為了避嫌,侯爺所請,恕難相助。”
說罷,衛簡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徑直出了花廳。沈舒南慢他一步,将擡着門板的錦衣衛夾在中間,一行人如入無人之地一般将人擡出了撫寧侯府。
蕭衍守在侯府門口,見老大進去一趟擡了個人出來,迎上前看了看,皺眉道:“大哥,這人的氣息,看着實在不妙!”
衛簡嗯了一聲,道:“将人送到最近的醫館,蕭衍,你立刻派人到我家将我師兄請過來。”
蕭衍不敢怠慢,當即派人到廣陽公主府。
果然如衛簡所料,人送到醫館,換了三個坐館大夫,皆束手無策,不過,好賴是吊住了一□□氣等到了林小神醫。
“情形如何?”待林泷診過脈處理好外傷後站起身,衛簡問道。
林泷坐回桌邊揮筆寫下藥方交予藥童,囑咐好煎煮的方法,方才瞪了他一眼,道:“放心吧,死不了!”
有師兄這句話,衛簡就沒有後顧之憂,“一會兒我做東,請你去吃小馄饨,如何?”
對于這個師弟,林泷心裏着實有不少佩服之處,獨獨在美食一事上,斷不敢茍同,毫無猶豫地拒絕:“不必了,我早已和秦安定好了要去的館子,還是你與我們一同去吧!”
“那算了。”衛簡太了解師兄的口味了,但得能入得了他的嘴的菜式,就沒有工序簡單的,有等菜的功夫,他寧可回去多睡會兒覺。
林泷也不勉強,交代了藥湯如何服用後便潇灑地奔赴美食去了。
服下一碗藥後沒多久,小厮的氣息果然平穩了許多,熱度也得到了控制,總算可以移動,衛簡親自将人帶回北鎮撫司安置。
“沈兄,不如一同去吃碗小馄饨?”從北鎮撫司出來,已然暮色四合,衛簡揉了揉空蕩蕩的肚子,偏頭看向走在身側的沈舒南,建議道。
沈舒南笑了笑,“好啊!”
衛簡眼中的笑意愈發真摯了許多。老實講,他還真怕沈舒南跟他來句“恭敬不如從命”之類文绉绉的酸詞兒。忒見外!
吃飯這種事,不怕菜飯不稱口,就怕同桌吃飯的人不稱心。
夜色初起,正是熱鬧的時候,沿街兩旁的店鋪都挂起了燈籠,往來行人絡繹不絕,和着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滿滿的僅是世俗百姓的煙火氣息。若無公事,衛簡最喜歡在這個時候出來逛逛,美其名曰:接接地氣。
小馄饨攤上客人不少,衛簡很是熟絡地和老板招了招手,自己找了個角落的空位招呼着沈舒南坐下。
“這家的小馄饨可有些年頭了,小時候還是我爹帶我過來吃的,十幾年了,味道始終沒變過。”衛簡沖了沖茶碗,倒了碗茶遞過去,問道:“沈兄可有忌口?”
沈舒南:“沒有,既然衛兄是常客,我便随你吧。”
衛簡道了聲好,沖着老板夫婦的方向揮揮手高聲道:“老板,老樣子,雙份!”
忙着煮馄饨的老板爽聲應下,手上的動作片刻不耽誤,一顆顆煮熟的馄饨浮上來,飽滿得如同小元寶。
裝碗、澆湯、撒上幹蝦和蔥碎芫荽碎,最後澆上一勺香醋,就是萦繞在衛簡舌尖心頭十餘年的味道。
老板娘将兩碗熱騰騰的馄饨端上桌,熱絡地和衛簡寒暄了兩句就忙着去招呼其他桌的客人。衛簡也不嫌熱,舀起一顆馄饨吹了吹熱氣就塞進了嘴裏,也就一會兒的功夫,十幾顆馄饨就下了肚。
沈舒南自幼苦夏,每每這個時候經常食欲不振,現下坐在對面将衛簡的吃相盡收眼底,不知怎的忽然就覺得面前的這碗小馄饨變得甚是可口,破天荒地竟将整碗都吃光了。
祭飽了五髒廟,看着沈舒南面前見了底的粗瓷海碗,衛簡越發覺得對面之人處處順眼,正欲開口說些家常話聯絡聯絡感情,忽的一道熟悉的身影撞進了視線裏。
沈舒南見衛簡神色乍然異常,壓低聲音問道:“衛兄,你沒事吧?”
衛簡搖了搖頭,站起身面帶歉意:“抱歉,我有急事需先走一步,咱們明日一早在廣興樓見!”
沈舒南忙應下,目送衛簡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街頭的人群中,心頭沒來由地湧上一陣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