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明蘭還好嗎?”衛簡将目光從菜畦裏的小苗身上移回, 問道。

永寧侯府的八小姐孫明蘭, 就是轟動京城的連環迷-奸-案的受害者之一,自盡的時候幸虧家人發現及時, 這才撿回了一條小命。

衛琪:“嗯,好多了,還讓我代她多謝七哥你抓住了那個惡人。明蘭說, 自從那個惡人死了之後, 她夜裏睡覺踏實了許多,不會整晚整晚不敢閉眼睛……”

衛簡聞言沉默着, 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極致的痛苦面前, 言語總是最蒼白無力的,想走出來, 只能靠着自己的力量, 和親近之人不離不棄的陪伴。

“你們素來要好,有空的話你便多過去陪陪她吧。”

“嗯。”衛琪猶豫再三,終還是做不到在衛簡面前有所隐瞞,坦白道:“七哥,小十他……他好像是對明蘭有意思……”

衛琪越說聲音越弱, 尾音幾乎被吞了回去,瞪着眼睛怯怯地打量着衛簡的臉色。

衛簡詫異不已, 脫口而出道:“真的假的?”

衛琪硬着頭皮點了點頭:“是小十親口和我說的,他……他說等考上了武舉人,就讓三嬸去明蘭家提親!”

考武舉人?呵,難怪最近不用人催着也恁般用功。

“是嗎?那咱們就拭目以待, 看看他何時能考得上武舉人。”衛簡道。

衛琪吃驚地瞪大眼睛,:“七哥,你不反對?真的不反對?”

衛簡:“咱們家十少爺都知道努力上進考武舉人了,我為何要反對?”

衛琪絞緊手裏的絲帕,支吾了了好一會兒也沒說得出口,直将自己一張臉都憋紅了。

衛簡不再為難她,嘆了口氣,道:“這又不是她的錯,時運不濟罷了。你不是常誇她嗎,這樣好的姑娘,小十若能把人娶進來也是樁好事。眼下嘛,我也不管,就随他折騰去!”

衛琪紅着眼角,笑靥卻如花朵般綻放,扯着衛簡的衣袖又哭又笑。衛簡沒上丫鬟上前,自己親手捏着帕子給她擦眼淚,一邊縱着她發洩情緒,一邊又打趣她:“又哭又笑,鼻子尖挂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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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琪被惹得又羞又惱,一把扯過帕子自己抹掉眼淚。

在老太太那兒用完晚膳,衛簡将廣陽公主送回住處後直接回了公主府。候在門房的連翹忙迎上前:“爺,您可回來了!”

衛簡:“有急事?”

連翹從衣袖內抽出一封信函呈上,“大概半個時辰前,門口來了個讨飯的花子,說是有人讓他将這封信送到咱們府上,請爺親啓,說是有天大的冤情要訴!”

聽過告禦狀喊冤,到刑部、大理寺、各級知府衙門敲鼓喊冤,或者直接攔欽差大人、禦史大人的轎子喊冤,跑到錦衣衛家門口喊冤的,別說連翹,就是衛簡也聞所未聞。

而且,天大的冤情?

衛簡扯了扯嘴角,轉念一想就猜到了這封信出自何人之手。

終于坐不住了?

連翹退下後,侍衛長彭林現身禀報:“送信的乞丐離開後,是和一個中年女子碰的頭。那女人功夫不錯,為免被她察覺,跟到她落腳的地方後就沒繼續上前。”

衛簡:“她在何處落腳?”

彭林報上了個地址。

和蕭衍報上來的地址是同一個!

衛簡:“将守在那兒附近的人都撤回來吧。”

彭林謹守分寸,二話沒說應聲去辦。

對方按捺不住終于開始有所行動,衛簡反倒心裏有了底,拖了三天才不慌不忙地拉着沈舒南再度造訪撫寧侯府。

佩玖和挽翠被帶走後不久,圍在撫寧侯府外的錦衣衛就盡數撤了,戰戰兢兢的府中衆人終于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忍不住在背地裏竊竊私語,猜測二公子的死因。

撫寧侯這幾日一直一個人關在房中不見任何人,今早終于從房裏走了出來,面容修整一新,往日的精氣神兒恢複了七八成,吩咐下人在大膳堂開飯,又将夫人沈氏、大公子和各房的姨娘、小姐們都聚過來一同用早膳。

“老爺,不好了!”大管家匆匆來報:“衛千戶和沈大人又來了,還……還帶着宋姨娘!”

撫寧侯一不留神咬上了自己的腮幫子,頓時疼得說不出話直抽涼氣。

宋姨娘跟着兩位大人走進住了小半輩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侯府,心中忽的生出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她本來還覺得有些無顏面對侯爺,可在踏進房中看到一桌子豐盛的早膳和圍坐在桌旁齊整的幾房人時,自嘲得險些笑出聲來。

想她五六歲被賣進侯府,十六歲被老太太送做通房,母憑子貴擡為姨娘,忍受着當家主母的磋磨戰戰兢兢守着兒子過活,平生從未生過一絲一毫僭越之心,惟願膝下獨子平平安安長大成人,再看着他娶妻生子、分家出去自由過活。

而這般卑微的願望,卻終還是破滅了,餘下的,只有喪子的痛苦和滿腔的憎恨。

看到撫寧侯和沈氏接觸到宋姨娘陰鸷仇恨的目光時的驚詫、忌憚和隐隐的恐慌,衛簡嘴邊露出一抹譏諷。

撫寧侯臉面上有些挂不住,輕咳兩聲正了正神色,問道:“不知兩位大人再次登門所為何事?”

衛簡渾然不客氣地自己拖了把椅子在門口坐下,看戲一眼用目光将廳內的人一一打量了一遍,最後定在了三小姐徐清如身上,淡淡開口:“赴約。是吧,三小姐?”

片刻死寂後,衛簡這番話如同一塊巨石投進了平靜的湖面,炸出一團翻騰的水花。

無視撫寧侯的低喝和沈氏刀子般淩厲的眼神,徐清如施施然起身走到衛簡近前,屈膝跪地,俯首以額觸地,道:“民女要為佩玖伸冤。”

撫寧侯騰地站起身,厚重的木椅随着他的動作向後傾倒發出沉悶的聲響,卻絲毫掩蓋不住他勃然的怒吼:“混賬東西,這裏豈是你胡言亂語的地方!”

說罷,就要讓府上的婆子去扯人。

衛簡登時眼光一寒,還未開口,一旁的沈舒南搶先一步,半托高手中的一方明黃色雲龍紋帛書,朗聲道:“聖谕在此,何人敢造次!”

一時間衆人紛紛跪地,叩聽聖意。

沈舒南的嗓音清朗溫潤,宛若玉石之聲,然宣讀的內容聽到撫寧侯府衆人的耳朵裏卻猶如晴天霹靂,又似催命更鐘。

沈氏來不及叩首接旨便兩眼一翻昏死在當場。

撫寧侯癱坐在地磚上,充耳不聞一旁兵荒馬亂的喂水、掐人中,只在沈氏醒來後一聲尖銳的長嚎聲中抖了抖身體,仿佛神魂離體了一般。

宋姨娘看着眼前一片混亂的場景,心頭湧上一陣報複的快意。而跪在門口的徐清如,任憑沈氏和徐洛兮如何拖着哭聲痛斥咒罵,始終沒有擡頭看過去一眼。

深知衛簡最厭惡這種鬼哭狼嚎的場面,周程上前請示道:“屬下等現在就動手将人帶回去?”

衛簡順手又拖了把椅子放到自己身側,向沈舒南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坐下,悠悠道:“府上有人過世,總是要哭一哭的,不然徘徊在外的鬼魂如何能找得到家。”

沈氏諸人聞聲一梗,宋姨娘卻登時淚如雨下。

“怎麽,不哭了嗎?”衛簡掃了眼漸漸安靜下來的大廳,最後看向被下人扶起來坐回椅子上的猶未回過神的撫寧侯,心裏暗暗鄙視。事到如今只會裝傻充愣地逃避,真不是個男人!

“呸!我們是為皇上被賤人蒙蔽而哭,是為侯府蒙受不白之冤而哭!”徐二小姐紅着一雙眼憤恨地盯着衛簡的方向,冷哼一聲,道:“徐允瑞不顧廉恥地跟個賤婢私相授受,不知道背地裏還做了什麽腌臜事!他是自作自受,憑什麽我們侯府上下要因為宋氏這賤人攜私恨血口噴人而蒙受不白之冤?!衛千戶身為陛下親衛,就任憑陛下被刁民小人愚弄嗎?!”

宋姨娘哪裏容得了徐洛兮将兒子污蔑得如此下作不堪,恨得臉色通紅,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衛簡擡手阻止。

“二小姐所言極是。”衛簡看着徐洛兮,對她這番極不客氣的話非但不惱,反而嘴角微微翹着,“一個女子,無婚無媒地對一個男人糾纏不休大獻殷勤,确是不光彩。若這樣還不能如願,也的确有由愛生恨的可能。”

衛簡啧了啧舌,嘆道:“虧得早先太子陛下有驚無險,否則,不知京城裏多少姑娘要被懷疑。”

沈舒南單手握拳輕抵在嘴邊,掩住險些洩露的低笑。可身後的錦衣衛和捕快們卻沒這麽客氣。

嚴于律人,寬以待己。

衛簡最讨厭的就是徐洛兮這種人。

撫寧侯沉默不語,沈氏母女同仇敵忾怒目而視,徐大少爺躲在一旁裝鹌鹑,其他兩房妾室戰戰兢兢如驚弓之鳥……

沈舒南瞄了眼現狀,輕咳了一聲,對衛簡道:“衛千戶,撫寧侯府怎麽說也是朝廷冊封在冊的襲爵之家,況且二小姐又是琪貴妃和懷王屬意的未來王妃,謹慎起見,咱們便将公堂暫時設在此處,如何?”

衛簡眼角餘光掃到跪在近前的徐清如身體僵了一下,佯裝猶疑了片刻,點點頭,“也罷,看在懷王殿下的情面上,便如此吧。”

徐洛兮聞言揚了揚下巴,絲毫沒有注意到一旁沈氏蒼白如紙的臉色。

随着衛簡一聲令下,膳堂內的仆婢們被盡數帶了出去,主客颠倒,衛簡和沈舒南坐到了上座,撫寧侯和沈氏等人在下面一側或坐或站,宋姨娘和徐清如則跪在了另一側,俨然對峙兩方,人數和地位上相差懸殊,氣勢上卻絲毫不落下風。

衛簡看着徐清如,道:“我已如你所請,前來赴約,有什麽話,你可以說了。”

徐清如俯身一拜,“多謝大人成全。佩玖與民女相依為命多年,情同手足,她的一切民女了如指掌,着實不能眼睜睜看着她背負如此不白之冤!”

衛簡:“案子還在調查中,佩玖也只是被列入嫌疑,沒有人說她就是兇手。你若有證據能替她洗脫嫌疑,北鎮撫司即刻便可放人。”

“民女……并無确切證據。”徐清如眼神一暗,急忙道:“可佩玖之所以被懷疑,無非是她對二哥的非分之想和那個香囊。敢問大人,可有證據能證實香囊裏多出來的那種材料是佩玖放進去了?”

衛簡:“尚且不能證實。”

徐清如稍稍松了口氣:“如果二哥當真是被人所害,論殺人動機,相較于佩玖那點不宣于口藏于心的小愛慕,恐怕夫人和大哥的嫌疑要更大!”

沈氏厲聲怒斥:“休要血口噴人!”

衛簡冷冷一眼掃過去,“無論何人,再敢随意插話,掌嘴伺候。”

沈氏被衛簡眼中的寒意懾到,緊咬着後牙槽壓下從心底漫上來的慌亂和無措。

衛簡的目光移回到徐清如身上:“你指的,可是撫寧侯突然改變主意,為二公子徐允瑞請封侯府世子一事?”

徐清如微微擡頭看了宋姨娘一眼,點了點頭,“正是。其實,這個消息,也是我讓佩玖偷偷透露給宋姨娘身邊的嬷嬷的。”

不僅徐家衆人,就連宋姨娘也驚得瞪大了眼睛。

衛簡無暇理會他們的驚訝,追問:“你又是從何得知此事?既然知道,為何當日帶走佩玖的時候你不說明?”

徐清如答道:“佩玖與二哥院中的大丫鬟挽翠很是投緣,因而走得很近,父親和二哥提到改請封他為世子的時候被挽翠聽到,私下裏告訴了佩玖,故而民女才知道此事。至于佩玖被帶走那日為何沒有說明,是因為若提了此事,大人勢必要追問父親為何突然改變心意要請封二哥為世子。民女一時心怯,是以不敢開口。”

衛簡看了眼身體一晃險些從座位上栽下來的撫寧侯,再看看面如死灰的大公子徐允誠,以及既驚又恨的沈氏母女,不由得一陣頭疼。

得,看來這是要觸及深宅大院裏最不堪的□□了。如有可能,衛簡是真心不想知道這些破事兒。

沈舒南察覺到衛簡神情間的不耐煩,主動代他問道:“侯爺,事已至此,還請您說明為何突然改變心意請封二公子為世子。”

撫寧侯拂開徐允誠伸過來想要攙扶他的手,用力捂着胸口,呼吸沉重,雙唇微微顫抖着,半晌發不出聲音。

逆子!逆子!兒子也好,女兒也罷,一個個都是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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