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南安國自請稱臣, 弘景帝龍顏大悅,當即下诏宣南安國國君唯一幸存的幼子來京受封, 并命禮部會同有司着手準備受封禮。
教坊司近些日子格外忙碌,絲竹歌舞的排練常常持續到深夜。司監馮公公喝罷一盞茶, 招來近旁伺候的小黃門耳語交代了兩句,施施然起身踱出了門。
歌舞聲歇,舞姬們終于可以回去休息,一紫衫女子落後于衆人走出房門, 然後跟在小黃門的身後,一路左轉右拐來到了另外一處院落……
“馮公公那老狗,還真是會挑人下手!”不遠的暗處,蕭衍伏在房頂上, 對隐在身側的衛簡低聲道。
這馮公公本是琪貴妃宮中的掌宮大太監,三年前, 宮女清荷不堪忍受其猥亵虐待,将他告發到司禮監後投缳自盡。馮公公本應難逃一死, 但因他在懷王年少落水時奮身相救, 立有大功,于是, 在琪貴妃的懇求下,弘景帝網開一面,準琪貴妃所請,将其貶至教坊司。司中舞姬本就是因罪沒入,最下等的奴籍, 命如草芥,加之上頭有琪貴妃和懷王的蔭庇,馮公公到了此處,反倒如魚得水,混得甚為遂意。
這不,今晚就将主意打到了佩玖身上。
“我去找今夜當值的禁軍指揮,總不能讓馮老狗将人給弄死了。”蕭衍說罷便要動身,卻被衛簡及時攔下。
“不急,我覺得情況有些不大對頭。”衛簡盯着院中燭光如豆的正房,眉頭緊蹙。但凡像馮老狗這種有着性-虐-癖-好的人,最享受的便是欣賞被虐者痛苦的反應。就房中現在的亮度,隔着桌子相看都跟隔了層紗似的,還談什麽欣賞、享受?
隐隐的,房中傳出皮鞭抽打和女子痛苦的呻-吟-聲,伴随着一陣陣詭谲的陰笑。
衛簡恍然一震,低聲提醒蕭衍:“有貓膩,打起精神給我盯住了!”
蕭衍一激靈,脊背微弓如同上弦的箭,卻難以抑制心裏的好奇,悄聲問道:“大哥,你是怎麽知道的?”
衛簡于暗中翻了個白眼,“呻-吟-聲太假。”
不愧是大哥,對呻-吟-聲也了解得這麽清楚!
約摸小半個時辰後,房內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停息下來。須臾,房門從裏面被打開,避守在院門口的兩個小黃門被喊進屋裏,不多時,兩人擡着一卷薄被走了出來,借着夜色的掩護急匆匆奔向北掖庭的方向走。
北掖庭外的宮道轉角處停放着一輛糞車,每日一清早安定門開啓時便将宮中的污穢腌臜之物拉到城外的糞場漚埋。
兩個小黃門尋了個尚算幹淨的大桶将被子連同裏面的人一同塞了進去,合力将大桶擡到糞車上放好,再三确定後,又在桶蓋上做了标記,這才匆匆離開。
Advertisement
在宮中悄無聲息處理掉一個無關緊要的罪奴并不是件難事,棄用的水井、荷花池都是很不錯的選擇,甚少有人會冒着風險多此一舉地将人弄到宮外去。這麽做,反而說明了一件事:馮公公根本就不想弄死佩玖。
安靜地守在糞車附近,直到淩晨十分,宮門開啓,兩個身着短褐的中年男人在小黃門的引領下走近了糞車。看到其中一只大桶桶蓋上一抹炭灰痕跡,三人心領神會地交換了個眼神,不動聲色地如往常那般拖拽起糞車緩緩向宮門而去。
每年宮中都有些物件流入民間的當鋪,不僅出自太監和宮女之手,甚至有些嫔妃也會私下裏處置一些首飾擺件什麽的換做銀錢貼補用度。私通宮外,是內宮禁忌,一旦被發現,輕則送進內刑司,受罰後發配浣衣局、柴薪司等艱苦清冷的部門,重則被杖斃。然利益之下,秘密的地下銷贓渠道卻始終無法徹底斷絕。
看來,借助清糞車暗度陳倉這條線已經運作得很熟練了。
為了最大限度保證不被發覺,衛簡只帶着蕭衍和周程尾随清糞車,一路從安定門出去,經北四街、華陽坊……穿過北城出了外城,最後在一處僻靜的樹林邊停下了。
留有标記的大木桶被擡下車,不多時,樹林深處走出來一行十幾人,均面上束着白巾。為首的那人身形高健,腳步明顯有些焦急,奔到木桶前掀開蓋子看了一眼,略松了口氣,擡手示意身側兩人将木桶中的薄被卷輕輕擡了出來。
昏迷中的佩玖被一陣刺鼻的氣味喚醒了意識,緩緩睜開眼就撞進了一雙寫滿關心與欣喜的眼睛,情緒一時翻湧,險些落下淚來。
“公子,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先行離開的好。”站在身後一男子适時出聲提醒。這次行動是瞞着上面那位偷偷安排的,若順利,回去領罰便是,可但凡出現纰漏,那可就萬死難辭其罪了。
為首的男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趕忙扶着佩玖起身,就在這時,變故突起。
不知從哪裏飛出來的身影仿佛踏風而來,轉眼間就逼近了他們。為首的男人一看清來人,眼中一陣驚駭,忙聲低喝:“攔下他們,死生不論!”
一行人領命,飛身迎了上去。而方才出聲提醒的那個男人卻長劍一揮,先将逃竄的兩個短褐糞工給滅了口,而後護着為首的男人和佩玖一路向樹林裏退去。
這群蒙面人的身手雖然還算不錯,但還要看面對什麽樣的對手。蕭衍和周程本就功底紮實,這些年再經由衛簡一手指導,除卻十三太保,在北鎮撫司的校場上可以說是所向披靡的角色。
兩個對十幾個,平分一下每人還不到七個,衛簡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地扔下他們,縱身追向逃往樹林的三人。
“公子,你先走吧,千萬不能讓人發現你!”佩玖趴在男人的背上,聲音裏仍帶着剛剛蘇醒過來的虛弱。
以衛簡的功夫,即便沒有負累,要逃脫他的追擊也非難事,更何況還背着個人。
男人搖了搖頭,“事已至此,即便丢下你,衛簡也不會放棄追捕我。看來,咱們是中了他的計了。”
“公子,你們先走,穿過樹林就是密道入口,我去拖住他!”随護在側的男人囑咐了一聲,身形一轉拉開架勢,迎向衛簡過來的方向。
“你自己多加小心!”男人無暇多做猶豫,叮囑了一句繼續快步前行。
“今天我倒要領教領教錦衣衛十三太保的本事!”蒙面男人雙眸乍現寒意,雙足一點便提身迎了上來,手中的長劍泛着暗青,竟是淬了毒的。
衛簡腳下的速度絲毫不見,雙唇微抿成一條直線,但見掌心輕微翻動兩下後一擡手,一道銀光劃破空氣,直刺向迎上前來的那人的胸口。
蒙面男人大驚,慌忙側身躲避,但躲閃不及,銀光滑坡手臂上的衣料,豁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還來不及感受疼痛,麻木瞬間由傷口處開始蔓延,轉瞬間行遍四肢百骸。
蒙面男人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一動不能動地僵躺在地上,眼睜睜看着衛簡毫不遲疑地越過他繼續向前,數息後留給他一個模糊的背影。
堂堂北鎮撫司千戶,竟使用暗器這等下作的手段,還用毒,這和邪門歪道有何區別?!
衛簡絲毫不知自己被冠上了歪門邪道的帽子,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看人下菜向來是他的人生準則。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衛簡從不認為自己是個高尚的人,也不奢望死後在墓碑上镌刻高尚的墓志銘,所以,碰上蒙面男人這種卑鄙者,還擊的方式自然是要比他更卑鄙。
佩玖扭頭發現已經追趕上來的衛簡,心中漫上一片冰冷的絕望。背着她的男人似乎也感染了她的情緒,停下腳步後将她放了下來。
“能得公子傾心如此,佩玖這輩子,死而無憾!”佩玖淺淺地笑,握了握男人的手,下一刻将人推向了身後,“公子,佩玖此生再無牽挂,你不同,快走!”
密道入口就在不遠處,只要進入密道,有了縱橫複雜的密道的掩護,定能助公子脫身。
至于自己……
她已經無暇顧及自己的生死了。
衛簡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個佩玖竟然還會些功夫。
不過,也只是略通皮毛而已。
一個擒拿手,衛簡反扣住她的右臂,轉身反扭,錯身時一個手刀劈上她後頸,人就失去知覺軟軟地倒了下去。
衛簡松開手,任佩玖癱倒在自己腳邊,看着見勢轉身要逃的背影,高喝道:“陸風眠,你逃不了了,何不省省力氣!”
男人身形一滞,驚駭下轉過身來,滿眼的難以置信,“你認錯人了!”
聽着他刻意掩飾的聲線,衛簡忍無可忍翻了個白眼,“是嗎,那不如讓我幫你揭開面巾看看?”
陸風眠自知,今日是無法從衛簡手下全身而退了,索性扯下面巾,故作神情鎮定地問出心中疑惑:“你怎麽知道是我?”
衛簡笑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個道理,表哥你應該知道才是。”
陸風眠目光一沉,“你既還認我是你表哥,今日可否能放我一馬,日後我定會重報!”
衛簡的目光掃了眼倒在自己腳邊的佩玖,問道:“表哥可知這佩玖是何人?”
陸風眠不假思索:“自然是我心儀之人。”
如果不是場合和時機不對,衛簡是真想給他這個表哥的情話鼓個掌。
佩玖這個丫鬟,可是比她主子徐清如的運氣好多了。
“既是心儀之人,表哥想必對她的身世來歷也頗為清楚。她的主子徐三小姐一手謀劃報複撫寧侯府,其中更是牽扯了厭勝禁術,她身為徐三小姐的近身丫鬟,發配教坊司已是陛下寬仁,可表哥你竟然串通馮公公将人從宮裏偷了出來。用意暫且不提,單是私通內宮宦官的罪名,便是欺君的不赦重罪。
況且,佩玖與厭勝禁術一案還有些尚未查明之處,我本想借她螳螂捕蟬,沒想到表哥你卻在這個時候出現,時機如此巧合,為了給陛下一個交代,恐怕還得委屈表哥同我走一趟北鎮撫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