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沈舒南繼續道:“從方盛玫的反應來看,佩玖應該并沒有接到接近陸小侯爺的任務, 我猜測, 他們之所以有接觸,或許只是巧合。”
“依你的意思, 青蓮教殺佩玖滅口,陸風眠是倒黴被牽連而死?”衛簡凝眉回想當時的情形, 沈舒南的推測是很合理,但陸風眠和佩玖是在他面前被殺的,雖沒有證據,但憑他的直覺, 事情恐怕沒這麽簡單,“沈兄, 你可相信我的直覺?”
沈舒南見他一臉肅穆,不假思索地回道:“相信。”
“當日我阻攔陸風眠之時,佩玖已經被我拍暈,想要趁機滅口很容易,然而, 兇手的第一支弩-箭射殺的卻是正與我交手中的陸風眠。”
沈舒南還是第一次知道當時的詳細情形, 臉色一沉, “他們的首要目标是陸小侯爺?!”
衛簡點了點頭,“沒錯。正是因為這樣, 我才猜測陸風眠和青蓮教的關系, 應該不止與佩玖有私情這麽簡單。不過,你說的也對, 方盛玫确實應該沒有下令讓佩玖刻意接近陸風眠……”
那麽,堂堂大長公主府的小侯爺能與青蓮教扯上瓜葛,或者是他與佩玖偶然相識,而後通過佩玖的關系接觸到了青蓮教;或者是……與佩玖無關,而是他本就與青蓮教有所攀扯。
茲事體大,有沒有确鑿的證據,如上推測,衛簡和沈舒南都了然于胸,只是不方便明說。
“此案涉及王侯秘辛,應當會交由宗正府秘審,左宗正慶王爺素來行事公斷,你我只需将詳細案情及一幹人證物證交給他即可。”
法網恢恢,困得住蒼蠅飛蛾,對大黃蜂或更強大的個體,卻總有網開一面。每個世界有每個世界的規則,明的或暗的。身為執網者,也許偶爾會覺得無力無奈和不公的憤懑,但也只是一時的情緒,過後依然要繼續前行。這就是執網者的宿命和執念。
衛簡如此。沈舒南,亦如此。
“我今日便将案卷整理好,明日早朝後與你一同面聖。”
衛簡看了看天光大盛的窗外,點了點頭,“那就有勞你了,我現在收拾一下即刻進宮請旨控制南安王府。”
沈舒南拱了拱手,先行一步回刑部衙門整理卷宗。
衛簡也絲毫不敢耽擱,草草洗漱一番換了身公服直奔皇宮。
遠遠瞧見站在禦書房門外一臉菜色的塗公公,衛簡暗道一聲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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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呀世子爺,您來的不巧,皇上正在裏面發火呢!”見到衛簡,塗公公迎上前幾步将他扯到一旁低聲提醒。
衛簡瞧着他的臉皺得仿佛每道皺紋裏都沁着苦水,低聲打探:“皇上為何這般動怒?”
塗公公苦哈哈道:“西南亂了!郭将軍和趙将軍不但沒能鎮壓住叛軍亂民,反而連鄯和城都丢了,聽說,南安那邊還要擁立新王。”
到嘴的肥肉竟然就這麽丢了,難怪皇上會龍顏震怒。
“世子爺,您如果沒有緊急的事,還是緩些時候再過來吧。”
皇上的确是很多年沒盛怒之下砍人腦袋了,但誰也說不準哪會兒就會破例。
衛簡暗暗叫苦,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這個時候見皇上好嘛!然而情況緊急,只得硬着頭皮上。
“多謝公公好意,但我有要緊事需要即刻面聖,還請公公代為通傳。”
見衛簡如此堅持,塗公公便知他定然是有要事,立馬轉身去通報。
很快,禦書房的房門大開,數為公卿大臣魚貫而出,均滿臉菜色,尤其是兵部的幾位部堂大人,明顯下盤不穩,想來是被皇上噴得兩腿發軟了。
啧啧,皇上真真是很多年沒發這麽大的火氣了。
念及此處,衛簡愈發不但怠慢,拉響了腦袋裏的警鐘。
“你這般急匆匆進宮,可是南安王的案子有了進展?”從早朝到禦書房,弘景帝的怒火爆發了兩次,現下已經漸漸平穩下了心緒,眼前也沒那些看着就糟心的大臣在,也就沒有必要再端着怒意。
衛簡低頭看了眼腳邊零零散散的瓷器碎片,暗暗松了口氣,原來皇上的怒氣是七分真三分作秀,幸好幸好!
随着衛簡的陳述,弘景帝的臉色愈發凝重,偌大的禦書房內寂靜得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也虧得衛簡心理素質過硬,換做旁人,估計在弘景帝的低氣壓籠罩下,聲音早就顫抖了。
“确定那個佩玖不是受意接近陸風眠?”
衛簡對弘景帝的關注點并不意外,誠實地回道:“只有七分把握。”
弘景帝的臉色緩和了兩分,沉吟片刻後開口問道:“你認為,沈舒南此人如何?”
沈舒南?
衛簡想了想,秉持本心答道:“可用。”
弘景帝斟酌了一會兒,道:“你即刻派人暗中接手南安王府,切不可透露風聲,稍後宗正府秘審,你與沈舒南協辦。”
衛簡愣了片刻,迅速領旨。宗正府秘審向來神秘,別說協辦,就連旁觀的先例都沒有,如今皇上做出如此決定,衛簡非但不覺得受寵若驚,反而只覺得還有更大的麻煩在等着自己。
衛簡一離開,塗公公就走上前為弘景帝續了盞溫茶。
弘景帝若有所思地啜了口茶,片刻後開口道:“傳馮乙倫即刻進京,另外,再有關于沈舒南的消息,直接讓人通知衛簡。”
塗公公連忙應下。
衛簡拿着弘景帝的手谕出宮,北鎮撫司內,周程和蕭衍已經整頓好了人手,兩下一會合,立刻開赴南安王府。
不得不說,能不動一刀一槍順利接手王府,及時醒來的左常幫了不小的忙,畢竟王府內的侍衛大多是他帶來的親衛。
“不論兩國如何,我只代表自己多謝你的救命之恩。”左常剛從鬼門關前晃了一圈回來,身體還虛得很。
兩國?
這位左将軍明确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衛簡表面上客氣了句,心裏也确定了之前的猜測,但仍出口确認道:“冊封大典那日,王爺離宮回府途中會見了秘密入京的南安探子,由于得知了鄯和城的情況,王爺才會派你立即秘密返回南安,是否如此?”
左常重傷虛弱蒼白的臉上籠罩着一層陰霾,亡國屠城之恨已經深入他的骨髓,但此時他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指望着衛簡他們查明主子的死因,只得按捺着心中的悲恨暫時配合,“沒錯。”
衛簡選擇性無視左常的負面情緒,繼續問道:“可否詳細說說當日的情況?”
“那兩名密探是我昔日軍中親衛,那日離宮回府途中,他們故意驚擾車駕趁機給我暗示,随後我便陪同殿下找到了他們落腳的客棧。他們帶來的消息是何內容,想必也不用我明說。”
繼續選擇性無視左常眼裏迸發的嘲諷與恨意,衛簡聳了聳眉,示意他繼續。
“殿下得知噩耗後悲痛失常,我恐被府中人察覺,只得待殿下稍稍平複後才回府。”
衛簡:“因而,你們才會在未時過半才回到府中。”
“沒錯。回府後恰好聽說京畿縣城裏來了位名醫,殿下便以此為借口,讓我立刻帶人出城,暗中返回南安。”
衛簡眯着眼睛打量了左常一會兒,道:“你還帶走了南安王的手谕,以及南安的傳國玉玺。”
篤定的話音未落,左常猛地擡起頭瞪着衛簡,眼裏閃過詫異。當初進京觐見弘景帝時,他們并沒有呈上傳國玉玺,宣稱是在內宮□□時遺失了。
衛簡扯了扯嘴角,“若不是你此番偷偷離京,我也不能确定傳國玉玺并沒有丢,而且就在南安王手裏。”
區區一個将軍,若無足夠的憑證,就算回到了南安又能如何?而能震懾住如今混亂動蕩的南安,除了南安王本人,應該就屬傳國玉玺和他的傳位手谕了。
想來,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南安王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最後沒有光明正大地死在弘景帝的诏令下,而是殒命在他親生母親的手裏。
“如今,傳國玉玺和傳位手谕都已被刺客搶走,陛下應該可以安心了。”
衛簡将左常神色中的譏諷看在眼裏,無所謂地挑了挑眉,“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大虞的三路大軍已經撤出鄯和城,如今南安三王奪嫡,那方失落的傳國玉玺誰最感興趣,恐怕傻子也看得出來。”
左常當即想要反駁,但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他動搖了。
衛簡卻無意揪着傳國玉玺的下落不放,見從左常口中得不到更多有價值的情況,便要讓人将他帶下去。
“衛千戶,我自知難逃一死,只求臨死前你能告知我殺害殿下的真兇!”在被帶下去前,左常請求道。
衛簡見他雖面色蒼白體質羸弱,但脊背卻依然硬挺,心念一轉,點了點頭,揮手讓人将其帶下。
“大哥,王掌院到了。”蕭衍看了眼被帶下去的左常,站在門口道。
衛簡聞言站起身,“那咱們就一起過去給杜老封君請個安吧。”
王府西苑。
猶不知府內已經被錦衣衛控制的杜芸娘心裏焦慮得幾乎要坐不住椅子,“怎麽樣,還沒找到辛嬷嬷?”
劉福小心翼翼回道:“派去的人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一幫廢物!”杜芸娘聞言煩躁地揮袖就将桌上的茶盞掃到了地上,碎裂聲中只覺得下腹隐隐作痛,心中大驚,忙調整氣息平複情緒。
劉福見狀大驚失色,忙不疊跪下請罪。
“奴婢還是在去給您煎一副藥吧?”思南走上近前低聲請示道。
緩過一陣痛,杜芸娘慢慢坐正身體,點了點頭,“也好,你就再去煎一碗藥吧。”
“怎麽,老封君身體不适嗎?”衛簡從外面進來,正好聽到杜芸娘這句話,順勢道:“恰好王掌院也在,就讓他給您瞧瞧吧!”
杜芸娘大驚,眼中掠過一絲慌亂,但很快沉下臉來,低斥:“未經通傳竟擅自闖入本君內室,好大的膽子,還不趕緊退下去!”
劉福囫囵着站起身虛虛擋在杜芸娘身前,“衛千戶,你雖奉旨查案,但這裏的南安王府,是老封君的內院,可不是能讓人随意放肆撒野的地方,還請速速離開!”
衛簡虛心受教,“聽聞老封君身體抱恙,我一時心急失了禮數,還請見諒。只是眼下替老封君您看病要緊,過後要打要罰,但憑老封君處置。”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以衛簡的身份,他就算是不笑,也沒人敢輕易動手打他臉。
杜芸娘沉着臉看着眼前的幾個人,心下不由得忐忑,看樣子,他們是有備而來。莫非……
“不必,本君只是偶感風寒,腸胃有些不适,府中醫工已經瞧過,用幾服藥便無大礙。”
衛簡:“陛下聽說老封君身體有恙,很是挂心,這不,專程讓王掌院過來看看。您不妨讓他請個平安脈,也好回去複命。”
“不過是區區風寒罷了,怎的會驚動了陛下?”杜芸娘的目光環視了一圈,最終落在了站在衛簡身後的長史劉骥身上。
劉骥想到衛簡之前的交代,頂着一額頭細密的冷汗站了出來,躬身道:“啓禀老封君,下官見您近些日子食欲不振,消瘦得厲害,心中不安,故而鬥膽奏請禦醫過府來給您請個平安脈。”
杜芸娘怒斥:“未經本君同意你就擅做決定,劉長史,你真是好大的官威!”
劉骥忙跪下請罪,“老封君息怒,下官知罪!”
“劉長史深知老封君您不想給陛下添憂,這才擅作主張,行為有錯,但初衷也是為您着想。如今陛下正挂心您的身體,故特派下官來為老封君您請個脈,區區不才,但對調養脾胃一事還是稍有心得,還請老封君放心。”
王伯易身為太醫院掌院,禦醫之首,又奉皇命而來,杜芸娘心中一涼,知道這一次是怎麽也躲不過去了。再看衛簡的神色,杜芸娘只覺得自己最擔心的事應該也成了現實。
“既如此,無關人等就都退下去吧。”杜芸娘閉了閉眼,認命道。
衛簡點了點頭,示意周程等人先行退下。片刻後,房中只剩下了他和杜芸娘、王掌院三人。
“老封君,請。”王掌院放好脈枕,對杜芸娘道。
內心最後掙紮了片刻,杜芸娘緩緩擡起手臂,将手腕搭了上去。
要說這世上知曉最多內院秘辛,尤其是皇家秘辛的,非禦醫莫屬。內院百态,又數皇帝的後院為最。因而,身為禦醫的頭兒,太醫院的老大,王掌院可謂經歷過大風大浪,見識過各種場面,是以,當他波瀾不驚地說出“老封君已有兩個月的身孕”時,真的是一點也不奇怪。
于是,室內的三個人,臉色反而數當事人杜芸娘的最為難看。
“老封君近日思慮過重,心緒波動過大,有動了胎氣的征兆,好在不算嚴重,下官這就開個方子,一日服用三次,連服三日即可。”
杜芸娘的臉上血色全無,僅僅捏着手裏的帕子,片刻後開口輕聲道:“多謝。”
王掌院躬了躬身,收拾好藥箱,深深瞪了衛簡一眼,先行退了出去。
室內一片寂然,空氣的流動似乎都慢了下來,讓人覺得呼吸愈發沉重。
杜芸娘終是忍不住,開口道:“不知衛千戶要如何處置本君?”
衛簡笑了笑,“老封君您身份貴重,處置二字,末将實不敢當,一切自有陛下定奪。只是,在陛下決斷之前,還請老封君暫時在內院安心靜養。”
這是要軟禁她?
此時争辯已無意義,杜芸娘看着衛簡,問道:“你今日分明是有備而來,辛嬷嬷可是在你手上?”
衛簡點了點頭,“不錯。”
“她還活着?”北鎮撫司的手段,杜芸娘自然知道,辛嬷嬷既然已經落到他們手裏,能問得出她懷孕的事,其他事恐怕也已經一并曝露了。
衛簡猜也知道她想确認什麽,遂直白相告:“尚未與老封君您再見,她自然還活着。”
杜芸娘身形一晃,若非及時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桌子,人就得從椅子上栽下來。
“老封君身體不适,末将就不多叨擾了,稍後劉長史會送安胎藥過來,還請您多加珍重。”杜芸娘如今的情況經不得太大刺激,衛簡見好就收,起身離開了內室。就在他走出內室不久,就聽到了一陣器皿碎裂的聲音,看着劉福和思南急匆匆奔進內室的背影,衛簡搖了搖頭,徑直走了出去。
“咦,王掌院,您怎的還在?”一出杜芸娘的院子就看到站在一株樟樹下的王掌院,衛簡嘴角噙着笑迎了上來,“這次勞煩您辛苦跑一趟,來來來,藥箱我幫您拎着!”
打着皇上的旗號在南安王老封君面前耍,還不是事先跟自己通個氣兒,這是嫌他命長是嗎?!
王掌院狠狠瞪了衛七一眼,很不客氣地拍開他伸過來的手,“不必了,不敢勞煩世子爺!”
得,每次一喊自己世子爺,就代表這老頭真生氣了。
衛簡臉上陪着笑,手上生拉硬扯地把人家的藥箱給搶了過來自己背着,“您老別生氣啊,事急從權嘛!而且,我也不是故意不跟您通氣兒,實在是我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有孕。您不知情,最後就算我判斷失誤,她一怒之下告到皇上面前,那所有的錯兒都在我一個人身上,跟您就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王掌院抖着手指險些戳到他鼻子,“你,你但憑猜測就敢上門去驗證堂堂一王府老封君的清譽,你——你可真是膽大包天啊你!”
王掌院在太醫院供職三十餘年,老實講,見過不少作死的,但是像眼前這位,當真是難得一見的作大死的。偏偏皇上還慣着,太子爺還寵着,家裏更是縱着,當真是讓人又羨慕又恨。
“我承認,我這回的假設是大膽了些,但求證也更加小心謹慎啊。”衛簡厚着臉皮陪着笑,“說起來,我也是因為有您給我撐着,才敢這麽放開手腳去幹。”
“大膽了些?”王掌院只覺得自己的心現在還有些失律,“你這回簡直就是膽大包天!如果你推測錯了,如果杜老封君沒有被診出有孕,你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嗎?那時候,就算是皇上出面,恐怕也不能全須全尾地保下你。世子爺,老夫年邁體弱,您再這麽胡來,老夫可當真要撐不住了!”
精神矍铄健步如飛,還年邁體弱,騙鬼呢吧!
然而此刻是絕對不能戳破真相的,衛簡順勢虛心認錯,“是是是,您老教訓的是,我以後一定注意!”
不怕衛七認錯,就怕他勇于認錯。王掌院這些年來的經驗總結下來,幾乎百試不爽。
罷了,左右上面還有陛下頂着,随他作吧!
為确保萬無一失,衛簡将蕭衍和周程都安排在了南安王府坐鎮,加上有劉骥從內配合,衛簡巡視了一圈,這才安心地回了府。
随着老太君的生辰臨近,慶國公府愈發熱鬧起來,幸而文老太君喜靜,接待女眷的事就由三個兒媳分擔了去,因而衛簡過來請安時倒也省去了不少應酬。
“四哥,你什麽時候到家的?”在老太太這裏見到衛徹,衛簡大喜過望,忙不疊迎了上去。
衛徹拍了拍他的頭頂,笑道:“下晌剛到。兩年不見,你竟長高了不少!”
衛簡少時在大伯身邊長大,與四哥衛徹關系最為親厚,現下見他的氣色較上次回來時更好了,心裏不由得高興。
“好啦好啦,都坐下說話吧!”文老太君笑着說道:“今晚就在我這兒用膳吧。”
衛簡回府後直接過來給老太太請安,公服還沒換下,忙應了一聲急匆匆奔出去回房洗漱換身常服。
“這麽大了,還是改不了一着急就風風火火的樣子。”衛四哥搖了搖頭,跟老太太笑着道。
“他呀,甭管在外面怎麽穩重,一回了家就是這個模樣!”
房內沒有旁人,衛四哥低聲問道:“祖母,小七的年紀也不小了,二嬸可提過有何打算?”
文老太君臉上的笑意收了收,緩聲道:“你二嬸心裏也是着急的,可小七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認準了的事,就算是陛下,也不願為難他。不過——”
見衛四一臉肅穆,文老太君心下不忍,瞄了眼門口,悄聲道:“小七最近跟個年輕後生走得挺近,來家裏吃過飯不說,還帶人去過狼房!”
衛四聞言眼睛一亮,“真的?您知道是個什麽人?”
“在刑部當職,是當科的探花郎!我還見過一次,人長得清俊,禮數也周到,是個不錯的。只是出身低了些,你二嬸沒有細說,我也就沒多問。”
衛四眼角眉梢挂着喜色,就連語調都跟着輕快了許多,“只要人可靠,出身低些倒是無所謂。”
“那倒是。”文老太君長舒了口氣,“小七自己有主見,咱們也不好逼太緊,你且權當不知道,千萬別漏了口風。”
“诶,您放心吧,我知道了。”衛四想了想,道:“小六在小七面前想來存不住話,這事兒您還是先別告訴他了。”
文老太君撚着手裏的佛珠,“你不提醒我也回瞞着他。”
待衛簡換了身輕便的常服回來時,見到他四哥雙眼發光神清氣爽更甚的模樣,不禁覺得納悶,“我就換了身衣裳的功夫,你怎麽高興成這樣,怎麽,有什麽好事兒嗎?”
衛四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覺得你穿這身錦袍好看得緊!”
衛簡:“……”
兩年不見,四哥說話的水準提升了不少啊。
廚房都是按照兩位少爺的口味準備的菜,祖孫三人的飯桌上也沒有恁多規矩,邊吃邊聊,一頓飯吃了将近一個時辰。
從老太太院裏出來,也沒讓人跟着,衛家兄弟倆一人手裏提了盞燈籠慢慢走着。衛家長房鎮守河朔,三房鎮守揚州,随着年紀增長,衛簡這一輩的兄弟們紛紛投身行伍,愈發的聚少離多,能像現在這樣相聚,實屬難得。
雖然有途經得知河朔那邊的情形,但如今從四哥口中聽到大伯和大哥他們在北地一切安好,衛簡的心才算真正踏實了下來。
“過幾日我和人約了去南山打獵,你可有空?”衛四哥問道。
衛簡也想去,每年老太太生辰,輪流回來的兄弟們都會去南山打些獵物回來給席面加菜,可自從他進了北鎮撫司,已經連着幾年沒時間同去了。
今年……
“看情形吧,我盡量。”
衛家不成文的約定,絕不過問對方公務。聽衛簡這麽一說,衛四哥就知道他手裏應該還有任務沒了解,于是也不再問,換着話題聊着聊着,就提到了客院的那些個前來拜壽的親戚們。
“四哥,我看你還是先住到我那邊吧,金陵那家子這次作得很,還是謹慎些好。六哥回來了也一并住過來,離她們遠些總沒錯。這可是我娘特意叮囑我的。”
二嬸素來行事謹慎,聽說這是她的意思,衛四哥當即應了下來。
衛家兄弟對廣陽公主府都熟悉得很,從小到大沒少在這裏住,廣陽公主特意給每個人都準備了房間。
随着衛四哥回來,小時候的時光和在北地的往事一時間湧現在腦海中,于是,衛簡成功失眠了。
從廚房摸了壺酒,一碟油酥豆,一碟鹵鳳爪,用托盤裝着,衛簡竄上了房頂。
詩人和俗人的區別是什麽?
衛七爺算是給展現得淋漓盡致。
人家是舉杯邀明月,他是對月啃雞爪。
還啃得不亦樂乎。
衛四哥遠遠看了眼翹着腳坐在房頂上頂着月亮啃着雞爪喝着小酒的小七,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回屋睡覺了。
夜色漸深,一碟雞爪眼看着見了底,忽的,房檐下閃出個人來,抱拳低聲禀道:“世子,有人急着求見,說事關沈大人安危。”
衛簡神情一震,“馬上帶過來。”
子醜交替之時,宵禁中的京城陷入深深的沉睡,空曠的街道上只有定時才會出現的打更人,以及盡量放輕腳步的巡城衛隊。
衛簡帶着王府的一隊侍衛潛伏在暗影中,悄無聲息地等待着獵物的到來。
一支巡衛隊經過後,時辰将近醜時正,四周萬籁俱寂,一點點聲響都會被數倍十數倍地放大。
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行進聲,步履輕盈,顯然是有功夫身手的行家。
不多時,三個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出現在視野之內。只見他們身手麻利地翻入院內,一一确定各房的情況,并借着戳破的窗紙施放了迷煙。
或許是确定了迷煙産生了作用,三個蒙面人明顯放開了手腳,将院裏的每個房間都搜查了一遍。
約摸兩刻鐘後,三個蒙面人撤出了院子,很快,一陣火油的味道隐隐在空氣中蔓延,下一刻,火舌竄起,轉眼間整個院子置身于火圈之中。
“世子,他們撤了。”彭林低聲禀道:“咱們的人已經跟了上去。”
衛簡自暗影中現出身,點了點頭,“裏面的人安全撤出來了嗎?”
彭林依舊一副萬年沒有表情的臉,“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撤出後直接送回府。”
衛簡松了口氣,“回府。”
在看到安穩地躺在床上的沈舒南的瞬間,衛簡懸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了下來。
當衛簡得到消息趕到沈舒南那院子時,本來是有時間将他們全都安全撤出來的,但是沈舒南卻決定以身試險,探明是何人要對他下手,又是為了什麽下毒手。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衛簡也懂,也知道沈舒南的決定是正确的,但那一瞬間,他的心裏是明确反對的。
幸好,蒙面人使用的是迷煙,而不是直接将人殺了然後再放火毀屍滅跡。
“你醒了!”察覺到沈舒南蘇醒過來,衛簡上前将人扶起來,順手将茶盞遞到他嘴邊,“有些頭疼是正常的,我讓人熬了參湯,一會兒你喝了之後好好睡一覺,明早就會沒事了。”
沈舒南就着衛簡的手猛喝了幾口茶,感覺自己終于清醒了過來,頭并不是很疼,只是悶悶的,尚在可忍受程度之內。
“徐伯張媽還有褚寧他們沒事吧?”做出冒險的決定,沈舒南擔心徐伯他們更甚于自己。
“放心吧,他們都沒事,正在廂房那邊休息。”
沈舒南提着的心落了地,就着衛簡的力量靠坐起來,聲音雖有些底氣不足,但精神倒還沒那麽差,“之前情況緊急,來不及細說,你是怎麽知道有人要謀害我的?可知道是什麽人?”
衛簡又遞給他一盞茶,“我也是從別人那裏得到的消息,說你有危險,對方應該來自青蓮教。”
“青蓮教?”沈舒南喝茶的動作一頓,蹙眉沉思,“莫非是來報複?不對,如果是想報複,直接下手便是,何必用迷煙和放火這麽麻煩……”
心真大啊,老兄,人家要下手的對象可是你啊。
不過,沈舒南沒有被這件事弄得留下心理陰影,衛簡還是喜聞樂見的。
“他們似乎想從你這裏找什麽東西。”衛簡打斷他的猜想,“而且,找了不到兩刻鐘他們就撤離,應該是已經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我已經派人跟過去了,很快就能知道結果。你也別硬撐着,這迷煙勁頭挺大,把參湯喝了,趕緊睡吧。”
沈舒南怎麽也想不通青蓮教找東西怎麽會找到他家裏來,心裏挂念着此事,一着急,本就發悶的腦袋愈發變得沉重起來,而後在被衛簡不由分說地灌了碗參湯後迷迷糊糊就失去了意識。
留下連祈照顧沈舒南,衛簡移步到小書房等待消息。
寅時過半,書房外傳來彭林的禀報,人回來了。
衛簡擡手免了兩人問禮,接過其中一人遞上來的東西,竟是一本手劄。
“這就是他們從沈家搜走的東西?”
“正是。”一身着夜行衣的領頭侍衛答道:“屬下等跟着他們穿過了大半個城,也不見他們與人接頭,擔心再跟下去會生出變故,故而動手将人給截了。活口,只帶回來一個。”
青蓮教教徒執行任務時随身藏着毒,一旦任務失敗便會咬毒自盡,能帶回來一個活口已屬不易。
“做得好,你們先下去休息吧,讓狼房那邊當值的謹慎些,将人給看好了。”
彭林應下,帶人退了下去。
小書房內只剩下衛簡一個人,他翻閱着奪回來的這本手劄,看紙張和墨跡,以及字跡,這應該不是沈舒南之物。
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麽花樣,衛簡索性放棄,等沈舒南醒來再說。
“你想對外宣稱徐伯他們昨夜喪身于火海,只有你僥幸得救?”衛簡沒想到沈舒南醒來後的第一件事是請自己幫這樣的忙。
這樣一來,只要徐伯他們暫時離開沈舒南的身邊,就不會再有危險。
“好吧,我就幫你這個忙,暫時安排他們在我府上。”衛簡将侍衛帶回來的手劄遞給他,“接下來就要你幫忙了,喏,這就是那三個蒙面人從你家搜走的東西。”
“我外祖父的手劄?!”沈舒南接過來翻開來看了幾頁,确認道:“這的确是我外祖父的手劄。這裏面的內容我仔仔細細讀過,都是些尋常生活記事,并沒什麽特殊的地方,我不懂,他們為何會來偷這個,還不惜殺人放火!”
衛簡也翻過幾頁,誠如沈舒南所說,裏面都是些生活瑣事或見聞。
“會不會有什麽暗語之類的你沒有發現?”
沈舒南仔細回想,搖了搖頭,“外祖父從未與我提過暗語,我——”沈舒南的話音戛然一頓,陡然意識到:“我外祖家傳祖業,經營的是錢莊。”
為了最大限度保護存戶的隐私,以及賬戶的安全,錢莊和存戶,尤其是大額存戶之間有一套獨家的密令,而且,會固定更替。
出身經營錢莊之家,而後又掌管經營錢莊多年,使用密令對沈舒南的外祖父來說,顯然是小菜一碟。
可惜的是,沈舒南完全沒有繼承到這項技能,而衛簡也是個門外漢。所謂隔行隔山,眼下的情形,恐怕只能請教懂行的高人了。
不過,在此之前,恐怕得先進宮一趟了。
雖然經過一覺調息,沈舒南所中的迷煙已經解除,但一番折騰下來,加之重重謎團的困擾,沈舒南本就偏白皙的臉色失去血色後愈發顯得孱弱,再刻意在眉眼間妝點上突逢大變的驚魂初定和破家的惶然悲痛,還真能唬得住人。
沒想到啊,沈大人竟還有如此演技。
衛簡暗暗咋舌,再度感嘆于沈大人的多才多藝。
“啓禀皇上,鑒于目前的處境,卑職請将沈大人暫時安置于卑職府中,以保證沈大人的人身安全。”禀明情況後,衛簡請示道。
不僅弘景帝,就連站在他一旁的沈舒南也愣了。
弘景帝很快恢複如常,看了看呈上來的這本手劄,又看了看站在衛簡身旁面無血色的沈舒南,點了點頭,“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