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杜芸娘動了胎氣,慶王爺請示過皇上, 決定押後三日再開堂秘審。這段時間你也不用去刑部衙門了, 在這裏好好休息,順便将手劄抄錄一份, 稍後我會請個可靠的人來跟你一同研究密令。”出宮後,衛簡直接将沈舒南又帶回了廣陽公主府, 而且也沒讓人住在客院,直接安置在了離他不遠的東園,是個獨立的二進小院,有獨立的小廚房, 徐伯張媽和褚寧也一并安置在這裏,除了不能出府暴露身份, 徐伯他們的生活也沒什麽太大的變化。
對于衛簡的救命之恩以及這番體貼細心的安排,單純的語言遠不足以表達沈舒南心中的謝意。大恩不言謝,行動以報之。沈舒南全然承下衛簡的好意,安心在廣陽公主府住了下來。
刑部郎中的宅院深夜走水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街肆,幸虧夜裏沒風, 并沒怎麽波及到鄰居, 不幸的是火勢太旺, 等到撲滅的時候已經燒得通透,據說除了當家的官老爺, 府上的三個下人都燒死了。
就連文老太君和廣陽公主也被這個消息驚動了, 得知衛簡一大早就出了門,馬上讓管家派了人去順陽胡同打聽情況。結果派去的人還沒回來, 衛簡就帶着沈舒南先一步過來給她們請安了。
房內沒有外人,衛簡挑挑揀揀地将能說的都告訴了祖母和母親,知道徐伯他們并沒有死,文老太君和廣陽公主都松了口氣,安慰沈舒南在府裏安心住下,有什麽需要盡管同管家說。沈舒南在這二位面前恭恭敬敬地執晚輩禮,文老太君和廣陽公主看在眼裏,滿意在心上,神情愈發的和藹可親。
不知道沈舒南心裏是不是覺得受寵若驚,面對眼前笑得格外熱情的老太太和親娘,衛簡是覺得壓力山大,迅速帶人撤退。
如今慶國公府賓客不少,出于完全考慮,衛簡暫時封禁了慶國公府和廣陽公主府之間的角門通行,一律走正門。
衛四和衛六可算是找到了奚落他的機會。
“你這算是沖冠一怒為藍顏?”衛六從交手中敗下陣來,擺了擺手表示暫停,揉了揉陣陣發麻的雙臂,嘴上讨着便宜。藍顏這詞他還是從小七那裏學來的呢。
衛簡接過連祈遞上來的布巾擦拭着額頭脖頸的熱汗,撇了撇嘴,“兩年不見,你這嘴上功夫漸長,身手卻沒什麽長進,怎麽着,沒少挨三叔的鞭子吧?!”
還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衛六大步流星坐回石桌旁,咕咚咚喝光了一盞茶,抹了抹嘴,“甭提了,江南那地兒,待得我是渾身的不舒服,哪像之前跟着大哥的時候,練兵打仗,喝酒吃肉,那叫一個爽快!這兩年,我可是連一場痛快仗都沒打過!”
“沒仗打還不好?!”衛簡扔了條布巾到他臉上,也在石桌旁坐下,“我聽太子說了,揚州造船廠來年一定會籌建起來,等戰船造好了,水師開始操練,到時候你恐怕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衛六卻沒那麽樂觀,“這話我已經聽了兩年,揚州造船廠還是連個影子都看不到。既然沒有船,當初就不該早早将兵将們調過來,這不是胡鬧嘛!”
“差不多就得了,你還越說越來勁了!”衛四捏起一塊點心塞住他的嘴,“你呀,管好你的嘴,就是給三叔幫忙了。”
衛六三兩口吞下嘴裏的點心,委屈道:“我也就在你們面前抱怨抱怨,跟我爹都沒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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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四:“算你還長點心。”
衛簡卻把他六哥的話聽了進去,因為太子私下裏也曾對當初調兵揚州的事頗有微詞。現在又聽六哥這麽一說,他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
“當初,籌建揚州造船廠、調兵操練水師是內閣次輔謝大人提出來的,陛下甚為贊同,于是便将此事交由太子與他共同督辦。可是,據我從太子口中聽到的消息,船廠之所以至今尚未建成,有一部分原因在于謝次輔在一些細節上極為固執,不肯妥協遷就。”
衛四:“譬如?”
衛簡;“就說木料吧。本可就近采伐,或利用水路從東南、嶺南地區調運,但謝次輔堅持要用川滇的木料。”
“川滇?!”衛六頓時拔高了嗓音,“川滇的木料的确是好,可山裏伐的木怎麽運出來,難不成還要先修路?”
衛簡默默地跟他四目相對,本就濃眉大眼的衛六眼睛越瞪越大,不可思議道:“不會吧,真修路?”
這回就連衛四也淡定不能了。
衛簡嘆了口氣,“聽起來很荒唐,但确是如此。”
“這也太——”
衛簡當即打斷衛六,“陛下親批的。”
後半句話戛然而止,衛六張了張嘴,不甚甘心地埋頭掃蕩桌上的半碟點心。
衛簡轉着手裏的茶盞沉思了片刻,道:“皇上此舉,恐怕意不全在木料……”
挑了挑眉,衛簡的目光從衛四哥臉上挪到了衛六哥茫然不解的臉上,眼裏毫不掩飾的笑意仿佛在說:看吧,這就是你和四哥的差距!
比這些肚子裏的彎彎繞,衛六自認比不得他們,虛心受教:“那還意在什麽?”
衛四的手指輕叩着桌面,片刻後,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勾勒出大虞的疆域輪廓,還沾着茶水的手指在西南邊境的地方點了點。
意思再明白不過。
衛六臉色一正,壓低聲音道:“皇上還是決定對西南用兵?”
大虞西南最大的鄰國威脅便是南安與南诏。如今南安已初定,莫非……
“難怪趙樸升這次不惜得罪我爹也要拿到東線增援的诏令,這老小子,是聞到肉味了!”
衛簡的目光沉了沉,“肉是香,可吃相若是太難看,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噎死。跟三叔比,他還不夠看。”
大虞軍隊在鄯和城失利的消息衛四有所耳聞,現下聽衛簡這麽說,心知南安必定是出了大狀況。但多年的默契,他和衛六相視了一眼,就此打住,沒有再多問。
“诶,東園裏的那個小子是怎麽回事?看上眼了?”衛六湊近衛簡兩分,好奇心大起地問道。
衛簡瞥了他一眼,“什麽那個小子,人家有名有姓有官職,刑部郎中沈舒南沈大人,正五品的京官。”
衛六咧嘴,“嗬,這就護上啦!看來是真上心了。說說,多大年紀了,哪兒的人,家裏都有些什麽人……”
衛簡擡手打斷他,“打住,別想太多,八字還沒一撇呢!”
衛四低頭飲茶,笑而不語。昨晚的動靜雖然不大,卻也瞞不過他。動用公主府的侍衛不說,還将人安置在家裏的內院,沒一撇?誰信!
“這一撇咱可得想好了再劃。”衛六濃眉微蹙,回想着剛才只匆匆打了個照面的有名有姓有官職的沈大人,品了又品,道:“皮相長得不錯,是你好的那一口。可品行啊家世啊什麽的,你也得多上上心,你的處境你自己也清楚,做決定前多想一想,日後少些麻煩。”
他這個六哥向來如此,平時大大咧咧的,但細心起來,甚至比他自己考慮的還多。
“我知道。”衛簡難得明确地在人前表露出這麽一點對沈舒南的特殊心跡,“他的身世有些複雜,現在又有些麻煩,不過,正好趁機我也能多了解一些他的情況。說起來,我正想這兩天寫封信勞煩三叔幫我查兩個人。”
衛六來了興致,“誰?我在揚州認識幾個當地的朋友,頗有些能耐,請他們幫忙,比我爹來得方便。”
“那再好不過。一個是揚州最大的鹽商馮乙倫,另一個,是已故揚州書院的先生鄒之棟。”
“馮乙倫?兩淮首富的那個馮乙倫?”衛六納悶,“你怎麽想查他了?”
衛簡也不隐瞞,“這兩人都和沈舒南有關。馮乙倫是他的親生父親,而鄒老先生,則是他的外祖父。”
衛六恍然,“原來傳聞中馮乙倫未婚前與人生的兒子就是他啊!”
衛四蹙眉,“怎麽,這傳聞已經鬧得人盡皆知了?”
衛六點了點頭,“馮乙倫身為兩淮首富,富甲一方,本就被人關注,他又是個樂善好施之人,除架橋鋪路、修繕廟宇、施粥送衣之外,每年都要捐贈一筆銀子用于勞軍,我在我爹那裏見過他兩次,私下裏聽說了一些他家的事,這才有些印象。真沒想到啊,他竟然是沈舒南的爹。你放心,這事兒我幫你辦,盡快給你消息。”
“嗯,那就勞煩六哥你多費心了。”
衛六瞪了她一眼,“跟我這麽客氣做什麽,想謝我,來,再陪我過幾招!”
求之不得。
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裏,衛簡發揮了十二分的功力讓他六哥體會到了他真誠的謝意。
在衛家兄弟享受難得相聚時光之際,沈舒南在東園的日子也格外舒心惬意,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每日除了抄書和休息,他餘下的時間幾乎都耗在了狼房看衛簡馴狼。每每這麽看着,就對衛簡之前的經歷生起了好奇之心,想要了解得更多。
而好奇心每重一分,內心所受的煎熬也随之加深一分。
這一步,并不好邁。
随着沈舒南內心的天人交戰,時間向前滑動了三天,秘審杜芸娘的時候終是到了。
衛簡和沈舒南如期來到宗正府,出于他們意料的是,陽武侯杜琨與杜府的老夫人和大爺竟然也在堂上。
見過禮,衛簡和沈舒南在堂中左側的客位入座。雖說頂着協辦的名頭,但在宗正府和慶王爺面前,他們和坐在對面的陽武侯等人差不多,都是旁聽的。
“來啊,帶人犯!”
随着慶王爺一聲令下,一身素服的杜芸娘和身着囚服的陸明沖被押了上來。
在此之前,衛簡已經提審過陸明沖,故而,他已經知道了杜芸娘懷有身孕,此時相見,只消一眼,眼底的情緒就濃重得化不開。
“芸娘,你這又是何必!”
似憐,似嘆,似悲,似悔,似怨……
在衣袖的遮掩下撫着尚未顯懷的小腹,杜芸娘跪在躺下垂首不語。陸明沖低低的一句話,輕松擊碎了她對他的最後一絲幻想。
是啊,又何必。
與人私通暗結珠胎,毒殺親子南安王。
面對宗正府的兩大指控,前有她肚子裏的鐵證,後有辛嬷嬷等一幹人證物證,杜芸娘自知沒有回旋餘地,于是當場認罪。
在她認罪的剎那,衛簡看到對面的陽武侯臉色一白,眼底劃過一抹痛色。
慶王爺:“你為何要殺害南安王,陸明沖是否事先知情,他可是與你同謀?”
陸明沖的目光緊緊盯着跪在他身側的杜芸娘,見她面如死灰心如死水的模樣,竟不管不顧地搶着答道:“王爺明鑒,學生事先并不知情,更不是同謀!”
“公堂之上,豈容你放肆,來人,掌嘴!”慶王爺雙眼一瞪,話音未落,打兩旁就各閃出一名差役,手起掌落,實打實地掴打着到肉,只這麽兩下,陸明沖的臉頰就明顯紅腫了。這要是再多幾下,恐怕大牙都能給打落兩顆。
陸老夫人手指抖了抖,雖心中不忍,卻未置一詞。
“杜氏,說吧。”慶王爺瞥了眼老實下來的陸明沖,對杜芸娘道。
陸明沖被掌掴,由始至終杜芸娘都很平靜,聽到慶王爺這句話,她又沉默了一會兒,而後緩緩開口道:“因為我從未将他認作是我的親生兒子。他不過是我達成目的的籌碼和工具而已,沒了用處,還要壞我好事,我自然就要除了他。”
聽到杜芸娘用涼薄的聲音說出如此無情的話,堂上衆人皆頓覺心寒。
慶王爺:“你有何目的,南安王又怎麽壞了你的好事?”
杜芸娘忽的莞爾一笑,眼角餘光掃了眼身側的陸明沖,“我的目的,自然是回歸故土,與心愛之人雙宿雙栖。當年,只因為南安王看上了我,結果所有人都不顧我的意願,将我強行嫁給他了。我恨我父親,恨我大哥,恨六郎,但更恨南安王。我視他如仇敵,又怎麽會承認身體裏流淌着他的血的孩子!”
“可是,深深的宮牆內,沒有恩寵的日子是那麽的難熬。”杜芸娘低垂的視線看着衣襟上精致的暗紋,幽幽道:“我已經沒了家,沒了愛的人,總不能活得連個人的樣子也沒了。那些欺辱我的,辜負我的,抛棄我的,再也不能欺辱我、辜負我、抛棄我!我的溫柔順從以及予潼,就是最好的籌碼和工具。我讓南安王專寵我,讓他立予潼為太子,我離後位,只有一步之遙。可是,我不稀罕。南安王的正妻,從來不是我想要的,那甚至是我最痛恨的。只要一想到死了也要與他同穴,我就覺得,死,是那麽可怕。所以,我不能死,只能他死了。”
慶王爺神情一肅,“是你殺了南安王?”
杜芸娘緩緩擡起頭,視線接觸到堂上衆人驚訝意外的表情,莞爾一笑,“沒錯,就在宮裏大亂的時候,我親手殺了他。”
這下子,就連慶王爺也被她的“壯舉”震驚到了。
“夏侯跖能成功發動宮變篡權,想必您也出了不少力吧?”衛簡問道。
杜芸娘挑眉看向衛簡,“沒錯,不愧是陛下器重之人,衛千戶果真機敏過人。”
衛簡拱了拱手,“不敢當。你請繼續。”
“南安王已死,夏侯一黨雖被清肅,但予潼年幼,地方軍侯勢強,國君的寶座坐不坐得穩,朝中大臣誰也不敢确信。就在這個時候,我又遇到了六郎。于是,我聽取了他的提議,趁機游說幾大權臣,促成南安投屬大虞。就這樣,我終于能光明正大地再次回到了京城。而且,我再不是從前那個可以任人擺布的杜家女,而是聖上欽封的封君,從今而後,我要順着我自己的意願活着。”
“你的意願?你的意願就是枉顧倫常人性,殺夫殺子悖德私通?!”陽武侯拍案而起,雙目微紅地叱道。轉而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忙拱手向堂上的慶王爺告罪。
慶王爺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
杜芸娘讪讪冷笑,“我的夫本應是六郎,我的子本該是我們的孩子,你們當初逼我嫁給南安王的時候又何嘗顧過親情人性?!我傾盡一切,終于能為自己的命運做主了,予潼卻在這個時候私下裏見了南安的密探,還發現了我懷孕的事,他竟然讓左常帶着傳位手谕和傳國玉玺偷偷返回南安。我不能讓他毀了這一切。既然他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那我就只能提前送他一程。”
陽武侯見她到了此時仍執迷不悔,眼中既恨又痛,恨不得咬碎一口銀牙。
衛簡卻被她話裏的信息吸引到,與沈舒南相視一眼後,沖着堂上的慶王爺拱了拱手,開口問道:“當日截殺左常的神秘人,是你派去的?”
“沒錯,是我。”到了此時,杜芸娘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
衛簡:“你可知你派去的是何人?”
杜芸娘:“以防萬一失敗洩露身份,我讓辛嬷嬷從外面花銀子雇的江湖人。”
江湖人?衛簡心中暗暗冷笑,青蓮教的這空子,當真是鑽得好。
“南安王的事,予潼的事,所有這些事六郎他并不知曉。而且,我們的關系也并不是你們所想象的那般不堪,事實上,那一夜也是我故意在他的酒中做了手腳,過後酒醒時他便已經後悔不疊,若非我以此為要挾,他恐怕早就遠遠避開我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只求王爺秉公直斷!”
“芸娘……”
陸明沖哀哀地喊了一句,杜芸娘卻連看也沒有再看他一眼,而是就着跪姿轉過身,深深地給面無血色的陽武侯叩了個頭,“大哥,求你看在我們兄妹一場的情分,答應小妹最後一個請求。”
杜芸娘所犯之罪,任一條拎出來都是難逃一死,且死有餘辜。然而,即便她在別人眼中再如何罪大惡極死不足惜,在陽武侯這裏,卻是他嫡親的胞妹。
堂上的慶王爺微微颔首,權當給他們兄妹一個最後話別的機會。
陽武侯眼底一熱,心裏卻如同破了個大洞,寒風呼嘯而過。
“你,盡管說。”
“小妹想請大哥在我死後将我火化,骨灰随着予潼葬在一處。”
陽武侯瘦削的手掌緊緊扣抓着圈椅扶手,好一會兒後才堪堪開口一字一句道:“好,我答應你。”
杜芸娘再度伏身,還沒來得及道謝,只聽得頭頂傳來她大哥悲切的聲音,道:“你可知,若非父親有意縱容,當日你怎能那般輕松就逃出家門去與陸明沖私奔。”
杜芸娘心口一陣悶痛,腰身一沉,險些趴在地上。
原來,原來竟是這樣……
“你自小聰慧,當年之事,我只當你是一時情窦初開被迷了雙眼,經歷些教訓總能看透陸六郎并非你可托付終身之人。哪想你竟是瞎了雙眼,始終看不透,你身邊的這男人,當初沒有勇氣陪你生,今日更沒有勇氣陪你死。”陽武侯站起身,穩了穩身形,垂眸深深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小妹,“這一回,我先走了。下次,我再送你走。”
今次生離,下次便是死別了。
陽武侯作別堂上諸人,先行一步離開,步履蹒跚,背影凄楚。
在他身後,杜芸娘伏在地上低聲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