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三日前沈大人留了口信說是要去法圓寺走一趟,結果一天一夜都沒有回來, 我得到消息後去法圓寺尋人, 但寺內稱從未見過沈大人。随後陳大總管和彭統領加派府上侍衛沿法圓寺一帶尋找,均沒有結果, 于是便上報了刑部和京兆府,而後不知怎麽傳到了陛下耳中。若不是昨日蕭衍他們面聖及時, 皇上今日早朝後就要下口谕命五城兵馬司和京兆府搜寺尋人了。”周程看了眼被左洋背着走在前面的沈舒南,視線尤其在他背後的傷口上多停駐了數秒,到了嘴邊的話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衛簡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本就心神俱疲的人又挨了一記暗器, 雖說之前喝了血沒有性命之憂,但毒性發作起來也夠身體喝一壺的, 現下恐怕已經處于意識游離狀态了。理解周程此時心裏的重重疑惑,譬如沈舒南為何突然要去法圓寺,又為何會出現在這深山老林裏,又是何人傷他……諸多疑問也同樣萦繞在衛簡心頭。
“回去後再詳說。”衛簡拍了拍周程的肩。
周程點了點頭。既然衛簡說了埋伏的人已經撤退,但為策萬全, 周程一行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出了紅樟林, 而後由他騎馬帶着沈舒南, 立即動身出山。
盡管同行的隊伍中一傷一暈死,但衛簡依然決定直接回京, 不在附近的縣城做停留。
北鎮撫司的诏獄可謂銅牆鐵壁, 進了這裏,除非有皇上的旨意, 否則斷沒有活着出去的可能。
陽武侯畢竟爵位依然在身,因而享受了單間待遇。沿路為了減少麻煩,讓他暈迷着是最省事的辦法,因而一路上又被左洋用手刀砍了兩次,這會兒還在暈着。
衛簡并沒有立即送沈舒南回公主府,而是交由周程護送着直接進了宮,他自己則片刻不敢耽誤地去找郭鎮撫。
陽武侯一入诏獄,北鎮撫司鎮撫郭存義就得到了消息,但是出于對衛簡的絕對信任,他在等衛簡親自過來說明。
衛簡十分清楚陽武侯的事将對郭鎮撫造成多麽大的沖擊,然而,越是如此,他越要如實地将情況告知于他。
“至于他在南安王靈柩失蹤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與紅樟林中意圖伏擊我的那夥人的關系,等等詳情,還有待進一步審問。但有一點可以确定,陽武侯的身份并不簡單。”衛簡如實道。
郭鎮撫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化作深沉的凝重,深深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何必!”
理應直接進宮的人,卻先跑來這裏“通風報信”,陛下若龍顏大怒,衛簡少不得也要跟着受牽連。
衛簡卻絲毫不覺後悔。自進入北鎮撫司以來,郭鎮撫就對他照顧有加,在他心裏早将其視為半個師父。
郭鎮撫豈會不知他的脾氣,心裏感慨自不必說,當即正了正帽冠站起身,道:“随我即刻進宮面聖。”
衛簡愣了一愣,腳步未動,道:“大人,還是審過陽武侯之後再去吧。”
Advertisement
之所以讓周程護送沈舒南進宮,他就是打定主意要先親自審過陽武侯。今上雄才大略,能謀善斷,卻有着聰明人所共有的通病,就是善疑。陽武侯素來與郭鎮撫交好,又知曉錦衣衛內部所使用的暗記,盡管是備選未使用的,但懷疑的種子一經種下,後患無窮。當年的方孝成逆反案,歷時十年,高-祖冊封的六大開國國公覆滅了三家,親王圈禁了兩位,十數位重臣抄家滅族,千餘人在這件大案中或死、或流放。罪有應得者的确有,但誰敢說沒有罪不當死之人。然而,只有聖上安心了,這天下才能安定。衛簡明知自己今日的舉動或許會讓弘景帝不喜,但他覺得自己必須要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自己全然相信郭鎮撫的态度。
“遲恐生變。”郭鎮撫拍了拍他的肩,先一步走向門口。
衛簡心弦一緊,連忙跟上腳步。
當日在禦書房內,弘景帝和郭存義、衛簡以及沈舒南說了些什麽無人得知,只是這三人出宮之後,郭存義率北鎮撫司錦衣衛近千人親自奔赴法圓寺封寺緝拿朝廷重犯,衛簡火速趕回北鎮撫司提審陽武侯,而沈舒南則被內宮禁衛軍親自護送回廣陽公主府,太醫院王掌院奉命随同。
诏獄兇名在外,但與六扇門的大獄相比,衛生環境可是好了不止一個檔次,尤其是以天幹地支命名的二十二個單間,絕非一般身份之人可以入住。
衛簡走進申字監的時候,陽武侯已經醒來,被蟬翼飛刀貫穿的傷口也已經被粗略包紮。
褪去了往日謙善的面具,陽武侯端坐在硬邦邦的簡陋木床邊,衣袍上零零散散灑落着幹涸的血跡,衣襟和袍裾卻整理得平整,眼裏的溫和也已被清冷倨傲所代替。
或許,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侯爺,咱們來說說你的其他重身份吧。如果我猜測不錯的話,弘毅應當在你之下,對吧?而這次假借‘陰兵借道’劫走南安王靈柩溺殺扶靈隊全員就是出自你一手策劃執行。”衛簡的目光沉靜無波地投注在眼前的陽武侯身上,不放過他一丁半點的面部變化。
“既然你不反駁,那我就當做默認了。”衛簡扯了扯嘴角,全然不将陽武侯的沉默不合作放在心上,繼續道:“不過,以法圓寺為掩護,進而在蒼山深處私藏豢養私兵這麽大的手筆,顯然不是你玩得起的。你背後那人是誰,你又在其中充當了什麽角色、發揮了什麽作用,還請侯爺不吝解惑。”
陽武侯迎着衛簡的目光對視了良久,薄唇忽的牽出一抹淺笑,似不屑,又似冷諷:“人人都說進了北鎮撫司,沒有撬不開的口。我倒是挺好奇你們的手段,不知接下來是嚴刑拷打呢,還是威逼利誘?”
單從溺殺無還手之力的扶靈隊全員這一舉動就能看出陽武侯杜琨毫無人性可言,再看他現下這副口出狂言的模樣,想也知道陽武侯府衆人根本就不在他的軟肋之上。
在北鎮撫司混久了,什麽喪心病狂冷血無情厚顏無恥的人都見識過,且沒有最下限,只有更下限。所以,面對陽武侯的挑釁,衛簡同樣回了個不屑的冷笑,擡手示意從旁随聽的周程和左洋上前将陽武侯的衣袍給除了,露出肩頭帶傷的上半身。
杜琨臉上的嘲諷之色愈甚,眼底一片了然,仿佛在說:看,你們果然也就這些手段而已。
衛簡在陽武侯的目光中緩步上前,從腰間摸出個巴掌大小的布包,打開來是一排十餘根三寸多長的銀針。
“既然侯爺不肯解惑,那我們就只有自己找證據了。”衛簡示意周程和左洋将陽武侯制住,撚起布包裏的銀針一邊緩緩刺入他肩頸和頭頂耳後的幾個穴位,一邊不驚不擾道:“屍蠱這種蠱蟲極為陰損霸道,以人死後的屍氣孵化而生,長至亞成後則需寄生在活人體內吸食腦髓方能長成脫離人體。在長成期間,一旦宿主死亡,就會在最快的時間內寄生到最近的活人身上。而為了避免自己人被寄生,操縱屍蠱的蠱師便會在己方人身上先種下一種母蠱。母蠱被種入體內後通常處于沉睡狀态,并不會對宿主産生明顯的影響,等到屍蠱的威脅解除,服下化蠱丸,半個月後母蠱便會化除……”
随着衛簡的娓娓述說,陽武侯赤-裸-着的上身明顯出現肌肉收縮緊繃,臉上的清冷和鎮靜也出現了裂痕,洩露出無法自抑的恐懼。
“你……你想幹什麽?!”
“幹什麽?”衛簡将最後一根銀針旋入他右耳而後的翳風穴,在聽到陽武侯随之而呼出的沉悶痛聲時扯了扯嘴角,“跟侯爺您一樣,我也是個很有好奇心的人。不過,我好奇的是,您身邊的那位蠱師擅用的是哪種母蠱。”
“三日前,沈舒南親眼見到法圓寺的了空和尚将你們領進後山禁地,他因見到你而心生疑窦,一路尾随,竟發現了蒼山中豢養私兵的驚天秘密,這才遭你們追殺誤入紅樟林。是以,沈舒南便是人證。而你身上這只醒來的母蠱便是物證。此時郭鎮撫已經帶人将法圓寺封禁,即便埋伏在紅樟林中打算伏擊我的人回去通風報信,你們處心經營的法圓寺和蒼山中的那支私兵也将曝光于世遭到絞殺。”衛簡微微俯身湊近陽武侯耳際,壓低聲線道:“這等後果,不知你身後那人可會再給你活路?”
陽武侯心頭一顫,想到先前某人的下場,腦中一陣劇痛難忍,仿佛有什麽東西要破頂而出一般,但痛到變形的臉龐上依然死守着最後的頑固:“那皇上又會給我活路嗎?呵,左右都不過一死而已,無差!”
聽到這句話,衛簡竟唇邊拂過一抹笑意,仿佛他等的就是這句話。擡手不急不緩地将銀針一根根拔下,又塞了顆藥丸讓其吞下,衛簡剛要收回視線的瞬間,驀地發現陽武侯身上有處異樣,心頭随之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