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法圓寺的大案雖然還沒結案,但豢養私兵意謀造反的消息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胡粲雖只是僧錄司一個小小的正印, 對此事卻格外關注,得知了塵等人已經被押解進北鎮撫司诏獄, 連日來夜不能寐,眼見着頹然消瘦, 司內衆人還以為他是擔心陛下責怪僧錄司管理不力嚴厲追責。
直到刑部的捕頭找上門來,胡粲面如死灰,心裏頭懸着的大石頭卻仿佛落了地,竟有種“終于來了”的解脫感。另外還有一絲隐秘的慶幸, 慶幸來人不是北鎮撫司錦衣親衛,而是刑部的人。
刑部公堂。
沈舒南讓人将了塵的度牒謄錄本遞給他看, 問道:“胡粲,仔細看好,這張度牒可是當年由你親手經辦?”
一直所擔心的終于還是來了!
胡粲雙手捧着度牒伏身告罪:“回大人,這張度牒的确是三十八年前由下官親手經辦。不過,下官也是聽命而為。”
沈舒南神色未動, 順着他的主動供述追問:“是聽何人之命?”
“時任下官上峰的程遠程正印, 以及……”胡粲的身體下意識不受控制地微微發顫, 穩了穩嗓音,道:“以及時任戶部左侍郎的陸宜章陸大人!”
啪的一聲, 沈舒南力道十足地拍下驚堂木, 看着堂下被驚得狠狠打了個冷顫的胡粲,厲聲道:“胡粲, 你可知公堂之上不容絲毫诳語?!”
“大人明鑒,下官句句屬實,絕無欺瞞攀扯!”事已至此,胡粲唯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坦白自己知道的所有一切,以期得以寬大處理。
“下官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三十八年前,也就是弘景四年臘月初七的下晌,當時還是戶部左侍郎的陸老太傅親自來到僧錄司,拿着份戶籍讓下官親自辦理一張度牒,法號了塵,俗家名字何世安,籍貫許州昀縣。”
沈舒南:“這麽說,你并沒有見到那個何世安本人?那你怎麽确定他就是現下的了塵?”
胡粲回道:“按規矩,度牒應當在戶籍所在地的僧錄司下設屬衙辦理,且請辦人必須親自到場,竟核查後方可辦發度牒。下官當時也心存疑慮,只是陸老太傅當時已經貴為戶部左侍郎,又有程正印擔保,下官只得違例辦了。司內為了區分法號雷同的僧衆,大多會記錄所在的寺院,了塵當時登錄在冊的寺院便是法圓寺。”
沈舒南:“此事已經過去三十八年,為何你會記得如此清楚?”
胡粲:“下官在僧錄司任職至今四十二年,經手辦理的度牒不下千張,卻唯有這一份是違例的,每每回想起來,心裏的忐忑猶如昨日。且不久之後,法圓寺聲名鵲起,了塵的名號也逐漸被人所知,有一年他開壇講法,下官還親自去看了一眼,回來後心裏愈發不安。”
沈舒南:“為何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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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粲:“那何世安的戶籍下官看得清楚,世代縣農之家,後來又因旱災淪為流民,這等出身之人,短短三兩年就能開壇講法,變化之大讓下官着實心驚。而且,後來陽武侯世子也來打聽了塵,下官便越發覺得蹊跷,故而雖過去多年,卻依然印象深刻。”
沈舒南目光一閃,“你說,陽武侯世子曾向你打聽了塵?什麽時候?你是如何同他說的?”
胡粲小心翼翼地用袖子蹭了蹭額頭上滑下來的冷汗,據實道:“我記得是辛酉年六月中的一天,陽武侯世子說是家中老夫人甚為篤信了塵大師,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為此,他想了解一下了塵的俗塵身世,以免萬一。下官始終對了塵的身份耿耿于懷,心想着正好借世子之手了卻心裏疑窦,于是便将了塵的原戶籍內容如實告知。後來聽說陽武侯府專門辟出一處佛堂請了塵過府講經,我尋思着世子應當是核實過了,于是心裏也跟着踏實了不少,而當年陸老太傅所為,也不過是圖個方便而已。可是,沒想到多年之後,法圓寺竟然藏兵謀反,了塵更是謀劃主使者,下官……下官惶恐不安,實在不敢對大人再有一絲一毫的隐瞞!”
沈舒南沉吟片刻,繼續問道:“陽武侯世子向你打聽過了塵後,可有再來找你?”
胡粲搖了搖頭,“再沒有。”
辛酉年,應當是弘景二十五年,也就是十七年前,陽武侯世子應當就是現任陽武侯杜琨。
為保險起見,胡粲被暫時收押,沈舒南将他的口供再三揣度,最後決定親自走一趟北鎮撫司,提審陽武侯杜琨。
“周總旗,能否立刻派人将衛千戶請回來。”一個時辰後,當沈舒南從牢房內走出來的時候神色肅穆地對周程道:“麻煩轉告他,就說我有萬分重要的情況想和他說。”
周程當即抱拳回道:“大人請放心,卑職立刻派人去傳信,請大人到值房稍候。”
沈舒南點了點頭,回頭又看了眼牢內才舉步離開。
衛簡得到消息即可動身返回,即便如此,快馬加鞭回到北鎮撫司的時候天色也已經大黑了,但他的值房裏卻還是亮着燈光。
“你回來啦!”聽到推門聲沈舒南立刻擡眼看去,見是衛簡神情一振,忙站起來迎上前兩步,道:“茲事體大,我想你可能要連夜入宮面聖,未免來回折騰,索性就在這裏等你了。”
能讓沈舒南如此重視,想來情況一定非常嚴重。
“了塵的身份你查到了?”衛簡見沈舒南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肅穆,情緒也跟着繃緊了兩分。
沈舒南點了點頭,目光卻越過面前的衛簡看了眼門口。衛簡心領神會,道:“門外有蕭衍他們在,你盡管放心說。”
沈舒南定定看了衛簡數秒,沉聲開口道:“了塵的俗家身份并非何世安,而是叫方郁川,宣城雲德縣人,弘景四年受戒僞僧,法號了塵。”
弘景四年,宣城雲德縣,姓方?姓方!
方孝成?!
短短幾個關聯的聯想,衛簡只覺得自己的整個魂兒都跟着顫了顫。
歷時十年的方孝成案是籠罩在大虞朝堂上經久不散的陰霾,即便過去了三十八年,這件事依然是朝堂內外的禁詞,更是弘景帝的逆鱗之一。
“确定和方孝成有關?”天下姓方的那麽多,保不準兒就是同姓而已。
沈舒南幽深的目光瞬間打破了衛簡的幻想,“我已經向陽武侯證實,方郁川就是方孝成的同族堂弟,未出三服。”
杜琨那個王八蛋,果然沒有全交代清楚!
衛簡雖然在心裏忍不住要痛罵陽武侯一頓,但理智上卻可以理解他的隐瞞。只因方孝成案實在是太敏感了,如有可能,沒人會想再度提起它。
當年方孝成被淩遲,方家誅殺九族,沒想到方郁川竟然逃脫。這樣看來,他豢養私兵意圖謀反的動機就很是立得住腳了。
站在門口,兩人不約而同眺望皇宮所在的方向,四目相對時,清楚地看到對方眼裏濃郁的憂慮和不安。
當年死了那多麽人,這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