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沈舒南告別衛簡踏出紫荊關那日,天高雲淡, 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衛簡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目送沈舒南和五名鐵騎軍的隊伍漸行漸遠, 最終消失在視線之內。
“這小子,還真是好膽色啊!”林骁的視線還沒從遠處收回來, 不禁感嘆道。白牢關已經失守,城外的三十裏亭現在可以說是在漠北鐵騎的勢力範圍之內, 沈舒南竟然只帶了五個人,着實讓他意外。
二百變五個,衛簡起初聽沈舒南這麽說也是不同意的,奈何他堅持, 又口才了得,衛簡最終敗下陣來, 只能接受他的決定。
“希望一切順利吧。”衛簡嘆了口氣,心裏卻已經做好了營救的準備。
林骁的神色也并不輕松,“沈大人這一行,陣仗雖不大,但恐怕已經落入有心人的眼睛了, 同州城那邊的行蹤瞞不了多久。”
衛簡并不擔心, “沈舒南有欽差的身份在, 就算讓他們知道了也無妨。”
林骁:“我只是擔心,如果同州城那邊真的和速達部暗通, 速達部會在和談中暗下殺手搞破壞。”
“這一點沈舒南已經想到了。”衛簡最大的擔心也在于此, “他說,現在的局勢看似大虞更迫切希望通過和談達成停戰, 可實際上阿拉海汗面臨的困境遠大于咱們。他有信心,阿拉海汗既然同意了和談,就一定不會讓他發生意外。”
“你信?”林骁心裏沒底。
衛簡坦白道:“我信他就足夠了。”
哎,有了對象的人吶,就是容易腦子發熱!
林骁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兩聲氣轉身去巡崗,堅決不承認心裏有種莫名的羨慕嫉妒。
沈舒南身着官服,前後左右跟着五名全副武裝的贲雲鐵騎,一刻不停歇地快馬趕往白牢關,兩日後的下晌終于趕到了三十裏亭。
三十裏亭旁邊就是白牢關驿站,奉命等候迎接的小吏将衛簡幾人迎進了驿館。
五名贲雲鐵騎以百戶關紹為首,打起十二分精神對暫時居住的偏院仔細熟悉了一遍。
“看來他們是想給大人您一個下馬威啊!”這處說是偏院,其實是個一眼就能看個遍的一進小院,三間正房,兩側各兩間廂房,除了必備的桌椅木床,多餘的擺設基本沒有,再聯系到剛剛那個迎客小吏的的态度,關紹不難猜出對方的用意。
沈舒南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無妨,左右咱們也逗留不了多久,再者,院子小一些對咱們也有好處。”
看得出來,沈舒南是真的沉得住氣,關紹心裏默默松了口氣,不禁對他有些另眼相看。
大虞這邊一行六人在驿館的偏院安頓下來,沒想到被人一晾就晾了三天,直到第四日一早,早先負責迎接的小吏親自帶人送了早膳過來,見沈舒南依然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目光閃了閃,出門後疾步向東院奔去。
“看來今日是能見着面了!”關紹從外面走進來,向沈舒南形容那小吏的異樣。
沈舒南也不意外,一如既往不慌不忙地用着早膳,甚至還有閑心招呼關紹一起用些。
幾日相處下來,關紹對他的性情也有了些了解,也不客氣見外,索性坐了下來,問道:“大人你似乎并不意外,那可能猜出來對方來得是什麽人?”
“被晾了這三日,大抵心中有數了。”
關紹來了興致,好奇問道:“哦,是誰?”
沈舒南從面前的碗碟中擡起頭,看向他,語氣波瀾不驚地吐出個名字:“阿拉海汗。”
關紹饒是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沈舒南如此篤定地說出這種可能情形,不由得追問:“為何如此肯定?”
“漠北騎兵雖攻下白牢關多時,可惜那已是一座空城,帶不走的物資早被守城将士一把火燒盡。前有紫荊關阻斷,後有速達部這樣的隐憂,漠北汗廷的處境比咱們更嚴峻。這場仗,他們更拖不起。”沈舒南雙眸微斂,威嚴之氣融合于儒雅之中,無形生出讓人陡然一驚的沉斂銳利,“這種局面之下,能晾着咱們三天的,除了阿拉海汗本人,恐怕沒有哪個汗廷臣子敢做這樣的決定。”
關紹不言不語地看着坐在近處的沈舒南,對于他對戰事和雙方局面的判斷有片刻的愣神,繼而由衷佩服地抱了抱拳:“大人明察秋毫,咱們此行定能不虛而歸!”
沈舒南淺淺一笑,身上的銳利盡斂,“承你吉言,咱們能不虛此行。”
誠如關紹所說,那小吏很快再次登門,帶來了汗王會見的消息。
關紹聽得仔細,傳話的小吏用的是“會見”,而非“召見”,态度也比之前明顯客氣了幾分,再看沈舒南忽的端肅正氣的臉色,心裏啧啧稱贊佩服。難怪啊,明知道有人偷聽,這位竟縱容着不讓他們阻攔。
阿拉海汗在此時現身,無形中就已經使得漠北汗廷在這場和談中落了下風,更別提沈舒南手裏還有班布克這顆棋子。只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看着斯文儒善,談起條件來卻絲毫不是善茬,別說慣例的糧草絲茶在數量上打了個對半,就連吃進來的白牢關也要無條件吐出來歸還,阿拉海汗着實沒想到這個白面小子的胃口竟然這麽大!
“沈大人,不知這是你個人的意思,還是貴國皇帝陛下的授意?”阿拉海汗正了正臉色,言下之意,別想立功就獅子大開口!
沈舒南絲毫不怵阿拉海汗的冷臉,從容自若地啜了口茶,語氣誠懇地說道:“不瞞汗王,吾皇這次安排了兩人來與和談,除了我這個欽差,另一位正是此時守在紫荊關的衛簡衛監軍。相較之下,我自認給出的條件還是很符合咱們雙方現下的切身利益。如果汗王你不滿意,那我可立即換他過來與您詳談。”
衛簡什麽人,阿拉海汗可是清楚得很,當年在東北數次交鋒,在這小子手裏不知吃了多少大虧,換成他來,恐怕一言不合就要開戰,還談個屁!
“那倒不必。”阿拉海汗一聽到衛簡的名字就忍不住頭疼,再看沈舒南竟覺得愈發順眼了許多,臉色稍緩,“只是,我這數十萬的大軍,總不能挪動了一場卻餓着肚子回去,再說,眼看就要入冬了,倉裏無糧,人心如何能穩?”
明擺着要糧!
沈舒南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汗王所言極是,這樣吧,除了涼州、建州的兩處榷場,集寧榷場也會立即解封恢複互市,另在呼倫河流經的紮塔頓增開一處榷場,如何?”
大虞在北部的三處榷場,由于地理位置的主要因素,集寧榷場和建州榷場基本上由哈倫部掌控,涼州榷場的大部分交易也由烏爾沁部和速達部瓜分,汗廷出于漠北深處,一應供應雖不短缺,國庫卻也并不充實,加之速達部迅速壯大的威脅,即便有姻親哈倫部的支持,在戰事上卻也是拖延不起的。
可如果有了紮塔頓的榷場,情況将會有所不同。這個全新的榷場比集寧更深入北地,而且更容易被汗廷一手掌控。這就意味着大虞的糧食、茶葉、布匹、藥材、瓷器、絲綢等物資可以直接與汗廷交易,節省了中間的差價。物豐則民心穩,民心穩則朝局穩。朝局穩了,才能有精力鏟除速達部這樣的禍患。
相較于年年冒着風險在大虞邊城搶掠,互市貿易顯然要更劃算更有保障。
“除了紮塔頓,另外在長水再增開一處榷場。”阿拉海汗增加條件。
沈舒南微微蹙眉猶豫了片刻,面含難色,道:“不瞞汗王,增開一處榷場是我額外向吾皇恩請來的,一次增開兩處榷場,即便陛下恩準,朝中大臣們的那關恐怕也不好過。”
長水更靠近大虞東北建州,阿拉海汗選擇在此處開辟榷場互市,恐怕是要将其作為物資儲備的後方,便于将來處理速達部時最大程度保證軍需供應的安全。
“此事我還需向吾皇請示,稍後再給汗王答複,如何?”沈舒南也沒一口拒絕,如此回複道。
榷場開市涉及甚廣,能增開紮塔頓一處已屬不易,自己臨時開出的條件阿拉海汗也知道單憑沈舒南一個欽差是不敢輕易答應的,如果他此時爽快地應下,自己會相信才怪,沈舒南這樣的回應反而是正常的。
“也好,那本王就靜候沈大人的佳音了。”
沈舒南的臉上又恢複了如常的淺淺笑意,起身客氣地拱了拱手,道:“汗王的誠意我定如實禀明吾皇,望能盡快促成此事。”
阿拉海汗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如此甚好!本王已命人備下酒席為沈大人你接風洗塵,咱們邊吃邊聊!”
沈舒南面不改色地順勢應下這場遲來的接風宴,一回偏院就速速寫了封密書讓關紹派人送往紫荊關。
他此時萬想不到,守在紫荊關的衛簡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本應在西南坐鎮的太子殿下悠哉悠哉地啜了口茶,頗有成就感地回味着适才衛簡初見他時瞬間呆住的模樣。
“适可而止啊,表哥!”衛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與眼前這人的默契。
眼見要把人惹毛了,太子殿下見好就收,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早在動身離京前,父皇就已經安排好了這一切。”
弘景帝的雄才大略衛簡自以為領略頗深,可到了現在才知道這麽想的自己有多淺薄。這已經不是老姜很辣的範疇了,活脫脫就是個權謀老妖精。
顯然太子也深有同感,表兄妹二人面面相觑,驀地生出一種“吾等凡人”的感慨。
“南安國那邊情勢如何?”片刻沉默後,衛簡替太子續了盞茶。自從進了北軍大營,為避免萬一,衛簡就幾乎斷了與太子的私下聯系,後來又駐守紫荊關,更是分-身乏術,對西南的情況确是知之不詳。
太子的目光沉了沉,神色更嚴肅了兩分,道:“半月前,平王已經在鄯和城正式登基,郭其昌封爵奪帥,已卸職返京,他帳下的三個副将先賞後斬,鄯和城的民怨初步緩和。我離開的時候,咱們的軍隊已經全部撤出南安國境內,只留下一隊護衛随同使臣完成後續的和談國書。”
先是穩定西南邊境,再來接手與漠北汗廷的和談,弘景帝這樣的安排明顯是在給太子用功績鋪路,想到自己之前的小心思,衛簡不禁有些為自己的短淺目光汗顏。太子的位子,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穩固。
思及此處,衛簡如釋重負一般嘆了口氣。太子寬仁而不庸弱,雖不及今上格局開闊,但自小跟在今上身邊觀政,自身的資質也屬上佳,所差的只是時間和歷練。更重要的是,今上雖雄才,卻也是個厲君,說到底,還是對靖難得來的皇位頗受微詞而心懷芥蒂,是以,為了正名,不僅廣修禪寺道觀,更是數次親征,以無匹之盛世功績來蕩滌異聲。以戰止戰、鼓勵宗教、與民修養生息的同時,今上對朝廷的風氣更是下狠手整頓,弘景這一朝開朝前二十多年,朝中大臣哪個不是提着腦袋來上朝的,砍頭、抄家、株連族親的案卷在刑部檔子房裏足足堆了好幾大書架。政治清明、河清海晏、四方安定,這樣的盛世局面看似威儀繁榮,可朝堂之上群臣仍心有戰兢不敢暢所欲言,國庫雖日漸豐盈,但百姓的生活卻并非真的富足。
或許,弘景帝自己也知道,大虞接下來需要一位太子這般的心性的君王,将大虞帶入真正的盛世。
所謂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弘景帝是個智人,更堪稱明君。
太子洞悉他的想法,也是心有感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且守好紫荊關,等我回來。”
“表哥!”太子站起來剛轉過身,衛簡忽然開口叫住了他,只稍稍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遵從本心,道:“我一直有句話想要說與哥哥,若錯過了今日,恐怕再難有開口的勇氣。”
太子聞言轉過身,一如既往眉眼溫潤地看着他,“從你嘴裏我都聽不到真心話,還能指望哪個?!”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衛簡堅定地看着太子的眼睛,終于将埋在心底數年的這句大不敬說了出來,“希望哥哥他朝更進一步後,不會忘記宮外所見所聞。”
民貴君輕。
從來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太子目光一緊,眼中精光流轉,足足與衛簡對視了十數息方才斂下心中洶湧,擡手按上衛簡的肩膀,話語在嘴邊轉了又轉,最後才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沉聲道:“來日方長,你且行且看。”
衛簡聞言靜默了兩息,從眼底漸漸漫上笑意,片刻後彎着笑眼不甚莊重地抱了抱拳,又恢複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樣,“馬匹和盔甲已經備好了,末将在此恭候太子殿下的好消息!”
太子的情緒剛被調動起來,忽的又被他這副模樣打亂,哭笑不得地戳了戳他額頭,轉身大步離去。
千裏迢迢從西南趕了過來,結果就喝了兩盞茶,連頓飯都沒吃上就被趕去白牢關和談,太子做到他這份兒上,不提也罷!
不多時,兩兵兩騎飛速奔馳出紫荊關,為首一人背後背着令旗,明顯是傳信兵。
“這樣是不是太冒險了?”城門之上,目送兩道騎兵漸漸消失于地平線,心裏的不安愈發強烈,“關紹恐怕要夜不能寐了。”
沈舒南看了眼這次太子之行的主要促成者符昂符大将軍,沒心沒肺地笑了笑:“相較于儀仗開道,這樣反而更安全。還是符将軍思慮周全!”
與不茍言笑常年肅着一張臉的符大将軍相比,符昂符将軍則要和善許多,即使此時身着盔甲,通身也透着一股書卷氣,不愧是大虞有名的儒将典範。這不,面對衛簡明着誇捧實則定要拉着他一起下水的無賴做法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照單全收,“衛小将軍客氣,大敵當前,咱們本就是休戚相關進退與共。”
得,不愧是老軍痞,你要把我拉下水,我就索性直接跟你拴在一根繩上!
不過衛簡也是在行伍中滾大的,呵呵一笑應了下來,轉而和符将軍回去繼續商讨接下來的行動。
***
早在太子換裝的時候,衛簡就已經飛鴿傳書給沈舒南回了信,是以,太子還沒行到中途,沈舒南就已經收到了消息。
蹙眉,冥思,恍然,激動,憂慮……
關紹看着定海神針一般的沈大人在短短的時間內接連表露出來的精彩反應,簡直要懷疑自己眼花了。
“大人,您沒事吧?可是少将軍那邊有異?”建州贲雲鐵騎裏的老兵幾乎都在衛簡的手下操練過,因而關紹還是按照老習慣喚他少将軍。
沈舒南察覺到自己的失态,穩了穩心神,道:“紫荊關那邊并無異樣,是咱們這邊要有貴人來了。”
說罷,沈舒南将手裏的紙條遞了過去。
“貴人自西南而來,不日将至,鼎力協助即可。”關紹仔細将紙條上面的字看了兩遍,欣喜于馬上有助力加入,卻不懂沈大人在看到這個消息後為何恁般激動。
“大人可是猜到了貴人的身份?”關紹想了又想,覺得只有這個可能性最大了。莫非是來人的名頭很大?
衛簡沒少當着沈舒南的面處理密信,沈舒南心細如塵,竟也将他的習慣給學了過來,屋裏也常備了個炭盆。
看着炭盆裏的紙條徹底化為灰燼,沈舒南看了眼正一臉求解惑的關紹,思及也該讓他有個心理準備,便打手勢示意關紹附耳過來。
信裏所說的貴人是太子殿下?!
饒是久經沙場氣定如山前一刻還在意外于沈舒南精彩臉色的關百戶這下子也淡定不了了,險些驚掉了下巴。
“那咱們是不是應該立刻告知阿拉海汗那邊一聲,馬上為太子殿下準備住處。”待心情稍作平複,關紹說道。
“我想暫時還是不要聲張的好。”沈舒南深思後有不同的想法,解釋道:“信上寫的是‘不日将至’,咱們兼程趕路,也用了整整兩日,如果我猜測不錯的話,殿下極有可能沒有動用儀仗,而是僞裝後與傳信兵一同過來。”
讓沈舒南選擇,他也覺得這種做法雖大膽,卻也是相對最安全的。
只是……
再看向關紹時,沈舒南的眼裏不由得浮上一抹同情。如果太子真的只身過來赴會,關紹的壓力恐怕就大無數倍。
果不其然,關紹一聽沈舒南的分析越發覺得可能性極大,臉上的肌肉頓時就僵了。他一個區區百戶,眼下還只帶了四個人,要保護一個欽差不說,還要再加一個儲君,簡直開玩笑!
沈舒南很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這也只是猜測而已,不過,咱們還是得做兩手準備。”
關紹至今沒有機會得見太子真容,可他熟悉少将軍的行事風格啊,剛剛被沈舒南這麽一點撥,幾乎放棄了最開始的想法了,匆匆和沈舒南告了聲別,下去布置了。
事實上,所謂猜測,也不過是沈舒南對關紹的寬慰,衛簡是什麽人,飛鴿傳書字字珍貴,他絕對不會在上面寫廢話,是以,太子隐藏身份秘密趕來定是事實。早在翰林院時,沈舒南就有幸見過太子殿下兩次。彼時大儒梁先生講學,太子殿下旁聽,每每提問都能切中要點,答辯更是理據清晰缜密,令人折服。
可是,當穿着一身鐵騎甲胄一臉風塵仆仆的太子殿下真正出現在他面前時,沈舒南才發現自己對他之前的了解堪稱膚淺。
“沒有外人在,沈大人不必如此多禮!”關紹幾人退下後,太子伸手攔下要行大禮的沈舒南,示意他趕緊坐下。
不知為什麽,“外人”這個詞從言笑晏晏的太子嘴裏說出來,聽起來好像別有深意。不過,沈舒南也沒有虛假客套,坦然應了下來在一旁落座,順手倒了盞茶奉上。
太子這會兒正是口渴得緊,接過來二話沒說就一飲而盡,手裏捏着杯子示意沈舒南續茶,如此連喝了三杯才作罷。
“看你的樣子,似乎并不意外,怎麽,昭寧提前給你消息了?”眼前的沈舒南越是沉得住氣,太子就越忍不住想試探試探。
太子殿下這是在……試探自己與昭寧之間的關系?
沈舒南知道衛簡對太子極為信任,可一時間拿捏不好太子的态度,保險起見,只能硬着頭皮和稀泥:“殿下安危幹系重大,臣等責無旁貸。”
果然是個能說會道的,分寸拿捏得也算适度,再加上這張臉和通身的氣度,難怪讓衛簡給盯上了!
太子斂下打趣的心思,神色正了正,“今次是我任性了,不過明行儀仗實在是太過麻煩,耽擱的時間長,中途更容易橫生變故,想來想去,就只能讓你和關紹他們受累了。”
這分明是解釋了,沈舒南有些受寵若驚,忙回道:“這是臣等的本分,殿下言重。而且,臣等亦覺得殿下的做法确是最為合适的。”
太子點了點頭,“你送回去的書信我已經仔細看過,你且再将詳細情形說與我聽聽,稍後再約阿拉海汗詳談,我與你同去。”
沈舒南本想建議太子先去洗漱歇歇,但見他面上雖有倦色,但雙眸清明目光篤定,便打消了念頭,将于阿拉海汗談出來的條件詳細說明。
“選擇在紮塔頓開辟榷場,可是另有深意?”太子看着桌上的輿圖,問道。
沈舒南的手指在輿圖上點了幾處,道:“呼倫河是漠北最大的河流,但每逢旱季,河道中的水量便會銳減,只能供小船通行。據臣所知,只有紮塔頓這一段是全河水量最為充沛穩定的地區,在此開辟榷場便于水陸散貨,更有利于牧民沿河定居。”
太子目光沉了沉,“你是想有意引導漠北牧民靠近呼倫河兩岸遷徙居住?”
這等綢缪,當真是好心思!
“确是有所預想。”呼倫河兩岸水草相對肥美,本就是牧民遷徙的重要選擇地,奈何呼倫河河道蜿蜒且長,加之牧民擇地警惕,故而想要精準地确定漠北部族的營地十分困難。紮塔頓雖然只是呼倫河上的小小一點,可若開辟出榷場,随着互市的穩定和發展,勢必大大加強附近流域的生活便利。
“沒錯,縱觀天下的樞紐城府,哪個不是便利與風險并存。”太子的目光在輿圖的漠北區域上逡巡,忽的另有靈感,手指點了點集寧榷場,揚着嘴角道:“我沒猜錯的話,你還想用紮塔頓榷場時刻提點着哈倫部,是也不是?”
沈舒南也不客氣,點了點頭,“哈倫部被譽為漠北最富有的部族,其族産累積依靠的便是集寧榷場的互市。近些年來,哈倫部在漠北各部眼中幾乎成了錢袋子一樣的存在,就連漠北汗廷都極盡拉攏,近幾代哈倫部主君的哈敦都是漠北汗廷的公主。這使得哈倫部的商人們有恃無恐了許多。是以,微臣覺得,如若能時刻給他們提個醒也是必要的。”
在同州城閑晃的那幾天,沈舒南憑記憶接觸了一些他知道的常去集寧榷場散貨的老商戶,對近年來的互市變化了解不少。
太子颔首,“你想得十分周道,無怪乎你敢給阿拉海汗這樣的條件,确是足以說服父皇及朝臣。至于長水榷場,你遲疑不應,可是有所顧慮?對于漠北的情況,我實是了解不多,你盡管明言,需要做決定的則交由我來。”
太子此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會不懂裝懂,更不會輕易偏聽偏信,其實,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向衛簡和林骁了解了不少慣于長水的情況。
沈舒南可不同于衛簡,平生頭一次見識到太子的坦誠,一時間百感交集,面上雖不顯,但心裏卻難以平靜,好一會兒才收斂好心緒,如實回道:“阿拉海汗提出在長水增辟榷場,一來是想更大限度地減小對哈倫部的物資依賴,二來,應該是為征讨速達部做準備。”
“你認為,漠北汗廷與速達部短期內必有一戰?”太子已從衛簡那裏得知,阿拉海汗和班布克之間的關系惡化與速達部主君巴林特及其兄弟巴林的蓄意挑唆大有幹系。
“阿拉海汗現今就在驿館之內,這就是答案。”
“這麽說,你沒有立即同意增辟長水榷場,只是做做樣子,确保在這場談判中占據主動?”
沈舒南抿了抿嘴角,坦白回道:“是有這個原因,不過,最主要的還是臣着實不敢一開口就答應增辟兩處榷場。”
大虞立國至今,北境也不過才三個榷場,他一個小小佥都禦史,豈敢一張嘴就多增辟兩個。而且,阿拉海汗提出這樣的條件,何嘗不是對大虞底線的試探,若輕易答應,很可能讓阿拉海汗認定大虞如今勢弱,保不準就要獅子大開口再追加條件。
太子心思通透,自然也想到了這種可能,甚是滿意地拍了拍沈舒南的肩膀,終于明白衛簡為何會自嘆弗如了。
兩人很快敲定了最後的條件,太子腳步輕快地轉到內室去洗漱休整,沈舒南則讓負責接待的小吏代為傳話,說是約阿拉海汗共進晚膳。
驿館如今是在漠北汗廷的控制之下,早前沈舒南派人回紫荊關送信阿拉海汗是默許的,今日信兵回來他亦知情,只是沒想到沈舒南會這麽迅速,晚上就要見面再談。
“沈大人,看來你是給我帶來了好消息!”晚膳就在沈舒南的這個小偏院的正堂,阿拉海汗一進來,見到沈舒南面帶淺笑的模樣,不禁朗笑着開口道。
沈舒南拱了拱手,“對咱們雙方來說,都是好消息。”
說罷,沈舒南撤開兩步,讓原本站在身後側的太子完全顯露出來,介紹道:“容我為可汗介紹,這是我朝的太子殿下。”
***
紫荊關崔巍的城樓上,衛簡身着甲胄極目遠眺,視野之內蒼茫一片,沒有絲毫人馬蹤跡。兩日前得到關紹的飛鴿傳書,按行程,他們應該今日就能返回紫荊關。
林骁站在他身側,也順着他的視線望着,寬慰道:“放心吧,漠北鐵騎昨兒才攻了次城,暗地裏也沒有異常的兵力調動,速達部那邊應當是沒有發覺,殿下他們不會有事的。”
衛簡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但只要還沒将人迎進紫荊關城門,他就不能徹底放下心。
忽的,視野之內終于有了動靜。
“你在此守着,我帶人去迎一迎他們。”衛簡撂下句話匆匆離開。林骁看着他明顯焦急的背影無奈搖了搖頭,心裏忽然有些羨慕。
林骁和四名贲雲鐵騎将太子和殿下護在中間,一路不敢停歇地趕路,幸而這二位都是吃得了苦的,除了深夜時歇那麽一兩個時辰,其他時間都在馬不停蹄地往回趕,這會兒遠遠看到紫荊關的城門,他總算是能松下半口氣,待看到城門打開,一隊人馬由遠及近而來,衛簡的身影漸漸清晰出現在眼前時,他憋着的另外半口氣也終于徹底松了下來。
總算是平安回來了!
會合的這一刻,所有人的心裏都湧上這麽一個想法。
衛簡飛快地和關紹、太子交換了個眼神,而後深深看了沈舒南一眼,颔了颔首,将他們包裹在鐵騎陣隊中間,調轉方向急速返還。
馬蹄奔騰驚起塵煙滾滾,厚重堅實的城門被緩緩推開,戰馬雙頭并進穿過城門馳騁而入,在他們身後,半開的城門再度緩緩關閉。
衛簡吊着的心終于落了地。
一行七人,關紹和四名贲雲鐵騎自不必說,長途奔襲漠北鐵騎都做過,連夜趕路根本算不得什麽,而太子雖然不能與關紹他們相比,但也自幼注重騎射強身,故而相比之下,沈舒南算是身體底子最弱的,不過好在練過一些強身健體的功夫,這會兒看起來不至于太慘。
衛簡早讓人備好了熱水,他們各自回去後洗漱休整自不必說,待到暮色初垂時,城衛署後院的正堂裏擺了桌豐盛的晚膳,衛簡給他們接風洗塵,順帶慶功。太子帶回了和談國書,在他和沈舒南的一唱一和通力配合下,長水榷場最終确定增辟,但阿拉海汗付出的代價是此次出兵不僅半鬥糧食半匹布都拿不到,還要通力合作,與大虞共退速達部騎兵主力。當然,大虞也不是讓他們白幫忙,屆時繳獲的速達部物資由他們占六成。
待太子帶着這份國書一回到京城,太子之位便可穩固無憂,沈舒南也将建樹奇功,關紹等人的功勞也不會落下,應當是皆大歡喜,但沈舒南卻心頭悶悶得高興不起來。因為這份國書簽訂的那一刻,他知道,就意味着衛簡要領兵出征奇襲速達部了。
正如太子所言,在陛下心裏,能擔負此重任的,目前的北軍當中,除了符家兩兄弟,唯有衛簡。然而符遠符大将軍必須做戲做到底,指揮北軍主力大軍的重任就落在了符昂将軍的肩上,是以,策應北軍主力的任務別無他選,只能是衛簡來。
察覺到沈舒南情緒中的低落,太子也沒點明,只是在晚膳後早早就回去歇息了,臨走時還給了衛簡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連夜趕路,你也累了,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我派人護送你會同州城,接下來籌措軍糧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對廖洪宣,最好不好逼得太緊,免得他狗急跳牆。他在山西經營多年,多少還有些人脈家底,若被逼到絕境,恐怕會不受控制……”
衛簡細細碎碎地念叨着,自從認識了沈舒南,尤其是動了心思之後,最大的變化就是變得嘴碎起來,自己也知道,可就是忍不住,幸而沈舒南好像也沒有不耐煩,反而看着還挺受用的模樣。
什麽鍋配什麽蓋,一個蘿蔔一個坑。
腦子裏忽然冒出這麽句話,衛簡忍不住失笑。
這怎麽還念着念着就笑了,傻了?
沈舒南時不時應和着,擡手倒了盞茶遞到他手邊。說了半天,估計也該渴了。
衛簡自然不會跟他客氣,只是接過茶盞後并沒有急着喝,反而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沈舒南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鄭重認真地保證道:“你不用替我擔心,雖說戰事無常,但我自少年時就與漠北騎兵打交道,這次又有贲雲鐵騎随行,不會有事。你全神貫注應付同州城的事,別為我分心,我反而才能放心。待這次戰事一了,回了京城,我将對你保留之事和盤告知,屆時你若還願意,我便正式禀明祖母他們,然後咱們湊做一堆過日子,可好?”
馮員外雖是親生父親,對他也頗為照顧,但沈舒南自幼長于沈家,對他總是沒那麽親近,對母親的印象也并不深刻,因而自沈老過世後,沈舒南便常常生出一種浮萍般孤獨無依的孤寂感,尤其是阖家歡聚的團圓節日夜晚,盡管有張媽和褚寧他們陪着,也會覺得心底不由自主地發涼。
直到遇見了衛簡。
他原是不相信什麽緣分的,可打從見到衛簡的第一面開始,他的目光就忍不住聚在他身上。然而讓他說出自己是什麽時候動了不尋常的心思的,又找不到個确切的時候。或許是在命懸一線之際他從天而降一般及時地出現,或許是夜晚的街上偶遇一起吃的那碗馄饨,也或許是初次合作時他敏銳的思緒和自信不羁的灑脫模樣……
然而對現在的沈舒南來說,追究何時動心已經沒有絲毫意義了。不管原因如何,契機如何,結果都是,他想抓緊眼前這個人。不打怵家世身份的懸殊,不畏懼性別的一致,不介意即将到來的流言蜚語。
“好,我等你平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