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扶桑一夢·一
扶桑一夢·一
今夜,許清柳睡得并不安穩,她做了一個夢,她夢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那是一個雪夜,那個時候的她還叫扶桑。
大雪飄落在二十九重天的宮道上,紅牆綠瓦立林,一聲啼哭如同玉珠落在玉盤上,響徹宮牆間。
扶桑光着腳丫,腳踝外露在雪地裏,她頭伸到窗內,與悄悄她母親房中醫女說話,她道:“梁姐姐,母親怎麽樣了?”
“媱夫人一切安好。”
醫女将一顆又紅又大的果子遞給扶桑,撩起大袖為她遮雪,雪漫長下了一時辰,漫長太漫長了,直到女聲劃破寂靜。
媱夫人喊叫起來,醫女連忙起身,碰倒了身側圍爐煮的熱湯藥,熱湯四濺,濺在手背上,紅了一大片,她抱起滾落床榻的媱夫人,輕輕拍背脊,小聲說:“夫人,睡下吧,下雪不似好事,也不似壞事,不是嗎,夫人。”
兩聲夫人把女人喚回冬景中,她抱着雙膝蜷縮在榻邊,擡起頭看冬雪,抽泣道:“今年,是兩個冬日嘛?”
醫女喃喃自語,道:“冬日也不見得是壞天吶。”
扶桑提起裙擺,踏上石階後,抖抖身上雪,拍拍接近凍僵的臉,她慢慢走在梧桐木地板,留下雪水化水漬。
扶桑怕吵到媱夫人,用輕到蚊蠅撲翅的聲音,道:“阿母,果子。”
她手捧上一顆果子,是醫女給的那顆,放在內衫外,用體溫溫熱好,媱夫人抿嘴,眼睛瞪大眼圈紅,用手打翻了扶桑的小手。
果子滾啊滾,滾進雪不見了蹤影,如同啼嬰沒有倒影的母愛,在雪霧中,不見分毫。
扶桑紅了眼圈,問:“阿母,求求你吃點東西,就算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為了自己,還有什麽好啊,梁姐姐你也說些話吧。”
小小的身影在夜明珠光照下,在媱夫人頭頂落下一小片陰影,在一旁藤蔓編織的小床上,發出撕破夜寂靜的第二聲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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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愣在原地,心裏發冷,毛骨悚然的冷,媱夫人睜着淚眼,僵硬地走過去,伸手掐住孩子脖頸,醫女在沉寂死亡般,伸出燙紅的手,牽住媱夫人的手。
媱夫人發出撕裂的哭聲,說:“軒槿,他不會受人期待和喜歡的,我們就殺掉他,悄悄地掐死他,就沒人知道了。”
扶桑站在原地背後發涼,她顫抖着嘴唇哭起來,在女人幽森話語下,仰摔在地板上,似有骨裂聲。
咔嚓,咔嚓,咔——
踩踏積雪聲傳來,扶桑仰頭瞧見雪霧中一雙山茶花錦布繡花鞋,她就這樣平靜的看着,看着繡花鞋越來越近,走到她頭頂停下。
鞋的主人捧着一卷錦布,朗聲道:“媱媪女君,小公子名由帝君千挑萬選,選了溫一字,帝君說,龍溫之名極好。”
媱夫人痛苦地梗起脖子,用力捶胸膛。
溫一字,是想化解雪寒,在二十三重天出生的孩子,迎朝陽迎光而誕,龍溫迎雪夜迎寒而誕,是無人喜歡的孩子。
醫女颔首低眉,輕語道:“多謝陰女官來告知,在下替媱夫人感激不盡。”
陰女官抱起扶桑,輕輕拍動她背脊,走到杳宮外,坐在積雪長廊前,唱着長風渡的歌,誦:“阿母嗖,快回家吧,阿父嗖,家在何方,祖母嗖,她指滴方向在遠方喲,家在哪,女公子問起來,火蔓延,家在火中燒吶。”
阿母嗖,快回家吧……
快回家吧……
扶桑哭着說,為什麽為什麽,君山姐姐,為什麽阿母不喜歡弟弟,為什麽不喜歡呀?
她這才敢哭出聲,哭濕陰君山的肩頭,濕潤一大片衣襟,扶桑揪着衣裳大聲哭,驚醒一片烏鴉東頭飛。
陰君山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勾起唇角笑了笑,扶桑抽泣道:“君山姐姐,你笑得好漂亮,好漂亮呀……”
小姑娘哭着哭着睡過去,陰君山抱她在雪路留下一串腳印。
第二日,扶桑躺在冊典宮東殿內的小榻上醒來,陰女官坐在塌邊,拉開木窗支一根叉竿,寒風凜冽,吹得扶桑一個哆嗦。
她翻個身壓心而在睡夢中輾轉反側,陰君山煮好一爐熱茶,手指沿杯盞打轉提起,放在嘴邊輕嘬一口。
“君山姐姐,”扶桑再翻個身,小聲說,“姐姐,阿母今日會好起來吧。”
說起來,媱媪女君三日不吃不喝,只因自己最小的幺兒是個帶着不詳而生的嗎,她輾轉反側于榻間,眼睛裏倒影出陌生的冷意。
媱媪又一次站在小床前,鬼迷心竅地伸手,又再次被梁軒槿攔下,那位梁醫女将媱媪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上,一點點暖和過來,小聲說:“喝些藥,女君。”
黃鹂鳥飛雪,杳宮冬日生新柳。
如黃鹂一般的聲音,從長廊一路到了正殿,扶桑也像小黃鹂一般飛跑來,她跑到正殿放慢腳步,雙手作輯,行禮道:“阿母,雪停了,吃些東西吧。”
随後跟來的是陰君山,陰女官提着從膳房順來的晨飯,從門框飄來一條白色帶時,她已走進殿內,作揖道:“今日的天可夠好的,想來是女君想要吃些東西,都說二十三重天仙人不用飯食,有仙人也想解口腹之欲,吃些罷了。”
她将飯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打開盒蓋,裏面一覽無餘,是梧桐樹枝,練實與清晨将下的牛乳奶。
媱媪眼睛亮起來,她是鳳凰最喜這些,于是抽回手高高興興跑去吃喝,扶桑瞧一眼梁軒槿,見她愣在原地,用手撥動她衣裙,如蓮花一般搖晃。
扶桑笑道:“梁醫女,不替阿母高興嗎?”
梁軒槿回笑道:“高興,臣也替扶桑女公子高興。”
扶桑笑顏如花,抱起小床上獨自玩樂的龍溫,拍背輕聲細語道:“別怕,姐姐保護你。”
與母親溫存時間是短暫的,扶桑看着媱媪吃了不少東西,就要跟陰君山離開杳宮,前去鶴鳴宮,學習修養自身。
陰君山作為女史官,除了每日寫一些近日發生的事,保管好時間記本,就是給扶桑公主講學,在她眼裏,自己算不上多麽品學兼優,人總是要謙虛,但在長成帝君眼中,臣與君共勉,史女官品學兼優,應留名青史。
她手牽扶桑,走在宮道上。
與杳宮不同,鶴鳴宮是單獨建給扶桑的,她帶着朝霞雲飛誕生,是長成帝君最喜歡的孩子,理應說,最喜歡的長女,既有當姐姐的風範,又有當君主的風範。
陰君山在書案鋪好一張白宣紙,捏起墨石輕力研磨,說:“扶桑,我說,你寫在紙上。”
扶桑小嗯一聲,提起筆,陰君山拿起桌子上厚一摞,最上層的錦布卷,讀起來。
“今日,谏言官張大人上奏,說帝君應多以民為主,不能太自己,下界民萬樂,上界百花放……”
陰君山沉默片刻,不語。
扶桑認真想過後,出聲說:“可是下界有什麽糟心事發生了。”
“長風渡城主這幾年,欺占百姓良田百畝,收賄賂銀幣千萬,蘭陵渡城主恪守成規,施粥為民救死扶傷千人,無賄賂公行之為,河瑜渡城主百年修得同船渡,與民與君同天下,共勉之,未查。”
她讀完嘆口氣,放下錦布卷,手指用力敲打桌面,扶桑心跳如擂鼓,提筆忘字,筆尖滴墨染白紙,宣紙如同那句未查一般,被染得漆黑。
扶桑抿唇道:“姐姐,寫不出來。”
陰君山不急不躁道:“可有想法?”
“長風渡信奉律例,其城主更是出了名的遵紀守法,不想那般說的,蘭陵渡妄想推翻阿父的政權,城主施粥為自己積德收買人心實乃正常,可河瑜渡是阿父一脈,學生有幸去過一次,那的人極愛面子,阿谀奉承,若只是阿父母族便可給一面子,未查二字可笑。”
陰君山面帶笑意,眼睛眨了又眨,道:“女公子可知下面那是誰寫的?”
扶桑搖頭道:“學生不知。”
“長成帝君。”
“張大人對得起谏言二字。”
“那現在可提筆寫?”
扶桑提筆,在宣紙上寫了半柱香,最後拿給陰君山看,雙手奉上,信心滿滿。
陰君山看完,滿意笑了。
只因紙上不多不少幾句話,學生願下界探查,作為臣應為民想,作為君應為民想,若河瑜渡城主無事,便繼續城主一職,若他有事,那便替阿父換掉他。
陰君山手指輕輕敲敲替一字,扶桑笑着說:“換成自家臣。”
陰君山拱手行禮,道:“臣與女公子同行。”
與其說滿意扶桑答語,不如說是滿意扶桑的天性,她天性如此聰穎,一悟便通,相比于她的其他兄弟姐妹,都要好。
課結,窗外又下起小雪,陰君山趁着雪小跑去冊典宮處理公務。
扶桑坐在回廊欄臺,自己一人下棋,下着下着,雪越來越厚,清晨池塘結了冰,這時,冰上集滿厚雪。
陰君山來去鶴鳴宮不過幾裏路,她提着食盒又回來,穿過長長回廊,走到扶桑面前,說:“膳房新做的糕點,給女公子拿來嘗嘗。”
扶桑下棋誤入死局,心煩意亂道:“姐姐看,是死局。”
陰君山坐與她對面,手持黑子,眼睛盯了半柱香,卻不知黑子該落入何處。
落在哪,都是死局,一步錯,步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