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扶桑一夢·三
扶桑一夢·三
陰君山抱着梅林來到醫館,大夫見過不少餓得皮包骨頭的孩子,但摔斷一根腿的少有,一般都是摔斷兩根腿的。
姓張的大夫一邊蘸取酒止疼一邊說,陰君山那雙眼睛猶如看傻子,張大夫撩袖幹笑幾聲,扶桑聽懂了,說:“張大夫此言,說的是梅林幸運至極,只是一根斷腿,還有的修複?”
張大夫腼腆的笑意,化解了陰君山心裏一根刺,那根刺莫名其妙紮進她心中,她不懂為什麽這個孩子選中自己而不是去向扶桑求救,可他碧綠的眼睛告訴自己,他眼底倒影着入水一般平靜的餘晖,那是自己。
梅林劫後餘生般的笑容讓陰君山覺得,自己救了也蠻好的。
張大夫正腿時,梅林感覺到痛意閉上眼睛,臉色蒼白無力,陰君山把自己的手伸到他面前,讓他抓住再不濟就咬住,梅林也只是輕輕握住。
扶桑與許池魚說悄悄話,池魚說,看起來,大人很喜歡這個孩子,扶桑說,也許是出于憐憫。
張大夫為了減輕陰君山的緊張,問:“姑娘姓甚名甚?”
陰君山小聲道:“陰君山,字晚山。”
張大夫手裏不閑着,又問扶桑,道:“小姑娘你呢?”
扶桑早就把想好的名字說出口,道:“許清柳,這位是陰芙,晚山姐姐的妹妹,”她不忘說起許池魚,還給她按了個假名字。
許清柳是老師最喜歡清天綠柳,陰芙是許池魚阿母的名字,那也是好久之前小女官對她談起的,扶桑記了很久。
張大夫誇幾人名字好聽,說起自己名字,滿是笑意,說家中排名三,取名張三。
扶桑覺得這個名字并不潦草,甚至有些好聽,張三手一動,梅林的腿就這樣掰正了,張大夫妙手回春,讓學徒推來輪椅,說坐幾天就好了,約摸這三天。
許池魚嗯了一聲,笑道:“張大夫妙手回春吶。”
張大夫聽了自然高興,又送了一大堆藥,扶桑見狀問,送這麽多藥,張大夫你這醫館還開不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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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指着在樹下躲雪的一群人,有大有小的孩子們,大的不過十六歲,小的不過六歲,陰君山看着一點雪掉在孩子身上,凍得瑟瑟發抖,張三哭笑不得道:“我給那幫孩子送了不少藥,他們也拿了不少,後來看我把醫館凳子賣了,他們就不拿了,你說讓他們做工來幫我,可這些孩子要麽短了手要麽斷了腿,我也不是每個都醫得過來,他們啊都是知恩報恩的好孩子,凳子就是壞了賣了,我有錢他們不聽也不要。”
陰君山看到此景出神,扶桑也是如此,許池魚咽咽口水,腿斷手也斷了,到底是做了什麽才會如此。
她們拜別張三,這個大夫的影子在她們心中高大起來,陰君山推着輪椅走了半天,穿越三條街,到了南太平街學堂停下,她暗自摸了一把汗,她與哥哥已然幾百年未見了。
陰君山敲響了學堂門,她身披狐裘,手凍得通紅,黃昏之時相見,最好不過。
陰江河打開學堂門,看見自己清冷又有些傲氣的妹妹愣在原地,皺眉思索良久,問:“你當官不順了?”
餘晖照在陰君山臉上,有些無形的吓人,她不說話,陰江河心裏暗自琢磨,低頭看見輪椅上的小孩,他終于噗呲一笑,說:“你都有孩子了?”
陰君山還是不說話,她到處打量着學堂,檀木招牌寫晚山學堂四字,是她的字。
陰江河又打量起後面兩位,提眉道:“你兩個女兒啊,那不得叫我舅舅,哈哈哈哈哈哈哈。”
陰君山看他那不值錢的樣子,嘆氣道:“這位呢是許清柳,我在冊典宮的任習女官,那位是陰芙,是另一位仁習女官。”
某個人糊塗地點點額頭,這個是女官那個是女官,那這孩子她沒說,就是她的親子了,某人抱起梅林親切着說:“叫舅舅,來叫舅舅。”
陰君山揚起手給了陰江河一記,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啊了兩三聲,屬實吵得耳朵疼,被陰君山又給了一記,兩次都打在額頭,和腦瓜崩一樣。
這聲音引起了陰母注意,她手裏握着剛拔毛的雞,看見那孩子啊了一聲,緊張地張嘴閉嘴,最後嘴裏蹦出三個字。
“你孩子?”
陰母從來不反對兒女自由愛情,受帝君恩澤,三城子民格外長壽,幾百年幾千年的壽命,情愛事業子嗣都不在話下,但她也沒想到這麽快。
陰君山終于開口,道:“撿的,明日帶他去民政司登記。”
陰母噢噢幾聲,回屋繼續宰雞,她也是剛反應過來,小女兒回來了,還待了兩個小姑娘來家中做客,她回頭笑笑,手用力在圍裙上擦了又擦,手裏死死攥着雞脖子。
最後她們互相對望,陰母做了個大決定,放下雞讓他們先坐在前廳大圓桌前,自己去街角買寫糕點,來好好招待客人,她臨出門前囑咐陰江河好好待客。
學堂與家是是一體,原本是陰父的手筆,他做了一輩子教書夫子,學堂免不了被查,陰母便做官護學堂護陰父周全。
這裏還是老樣子,一成不變的日子,陰君山走到桃樹下,想起幼時阿父總是撫摸桃樹,幽幽道:“學子遍地,桃李天下,為我畢生所願。”
陰父生病體弱,人生如夏花活不過秋實,凋零飄落成泥,如今陰江河學子遍地,廣布三城二十三重天,陰君山學生為帝女。
雪堆積在光禿樹枝之上,搖搖欲墜間,又穩穩當當任雪壓,陰江河走進,他們不約而同想起幼時,身為哥哥他調侃道:“阿父滿腹經綸,教你讀書,你不好好讀,他打了你手板,然後他又叫我背,我背不過,他也打了我。”
“嗯。”
“你這孩子大小就聰明,所以老是被欺負,很多人都說你裝學識淵博的,我就護着你,腰別菜刀斬人頭發,以前光景今夕今年今日,回不去了。”
“……”漫長的沉默後,陰君山拿帕子擦擦淚,往日如昙花一現,剎那間湮滅,在眼底灰飛煙滅,她終于開口道:“往日不再現,如此就忘卻吧。”
扶桑坐在前廳看落雪紛紛,手放在膝上慢慢垂下,她看到雪就會想到雪地裏浸濕的畫卷,以及她看不清阿母臉上的表情,是厭惡還是更加厭惡,更看不清她眼底透過自己看到了什麽。
院內沉寂如萬年的孤寂,寂寥無聲,只有雪落下的聲音,唰唰唰——
最終這一份寂靜被梅林打破,他喊着腿疼哭起來,陰君山轉頭走向他,走向離哥哥最遠的地方,陰江河落了一頭一身的雪,只有這個他才能感覺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獨享着這份沉寂。
陰君山蹲下,用帕子擦掉梅林額頭密密麻麻的汗珠,說,他再忍忍,再忍幾天腿就好了。
她的憐愛,對梅林來說是溫柔帶着香氣的愛,更是一種依靠的感覺,梅林就這樣靠在她懷中,直到陰母提着大包小包吃的進門,要發出一聲喊聲,被陰君山一個眼神憋了回去。
陰母放下東西,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腦袋,小聲湊到陰君山耳邊說:“他和你小時候睡覺可像了,總喜歡依偎在阿母懷中睡。”
陰君山聞言,一抹紅從脖根竄上耳根,陰母挑眉調侃道:“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容易害羞。”
“……”
“有時,阿母總是想,你做了官是不是就從小姑娘那時的玩鬧皮勁消磨掉了,看來我想的對,你對江河時不時的沉默比不上以前什麽都和他講了,你走的這些年,家中冷清太多了。”
不知什麽時候梅林醒了,他呆呆望着陰君山,那個模樣憨俏有些可愛,陰君山眼底浮現自己幼時模樣,也如這般憨氣,扶桑聽到她們的話,手肘撐着臉蛋,問:“姐姐也有小女兒家憨嬌的樣子?”
她屬實是好奇,笑眯眯地彎起嘴角。
陰母談起小女兒總是喋喋不休地講個沒完,比如她小時候喜歡去扶桑節閑逛,誤了晚課時間,回去免不得一頓毒打,又比如,她聰穎但不愛讀書,愛娘子戲,看娘子軍打仗,幻想着自己也有一天打仗做娘子軍,又跑到樹上摘果子摔斷了腿……
陰君山嘆氣,這些糗事沒完沒了。
梅林用更加小的聲音問:“你也是餓了才摘果子吃嗎?”
陰君山看着他,盯得梅林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而某位心裏想的是,原來這孩子會說些東陸語。
“不是,是調皮罷了。”
“哦。”
梅林停下頭準備睡第二次,陰君山手疾眼快喊住他,手裏握着他下巴,說:“別睡,要吃飯了。”
梅林迷迷糊糊嗯了一聲,依偎在她懷中,然後睜開眼睛呆呆地看向前廳外廊,那裏拐角處是回廊亭,紅柱黑書案亭檐滴雪成冰,美極了的樣子,陰君山問:“你就喜歡那?”
梅林點頭,陰母擺好了飯食,招呼他們吃飯,陰母買了鮮魚糕,鮮魚味有些甜又有些鹹味,陰君山夾起最飽滿的一塊放在梅林面前,他捧起熱乎乎的糕餅,放在嘴邊重重咬了一口。
雪越下越小,盤子裏的吃食越來越少,陰母的話越來越多,她從陰君山幼時講到她離開,再從離開講到前不久城主一病不起,已有一月之久,扶桑抓住關鍵,一病不起一月之久,她趁機問陰母,是什麽病。
陰母說不上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城主了,她用力拍拍額頭,不知是人老了還是太忙了,再回神已經忘掉了。
陰君山皺眉,心底起了疑,不止是她還有扶桑同樣心底起疑,她們互相對視一番,夫子與學生之間的默契在一片沉默中生根發芽,更是在一片沉默中吃完了飯。
只有陰母長着嘴巴說天說地,還嫌他們說話少,陰江河也沒了話,閉着嘴吃飯,一筷子一筷子往嘴裏夾。
沉默席卷而來,一桌人用完飯,各自放下筷子,陰母是吃得最快,她說要去收拾客房,好讓客人住,她走後,陰君山盯起自己哥哥,陰江河被盯得發毛,從進門到現在,背後一直發涼。
陰君山問:“母親這些日子有去辦公務?”
議首是高于城主一頭,又替城主處理事物,監督城主造福子民,陰母做的便是此事,但長風渡此情此景,不像是好事。
陰江河支支吾吾道:“有去,城主生病她得去處理每日公務,每次回來都黃昏了。”
“……”陰君山意味深長地勾唇笑笑,起身拍拍他肩膀,俯下身說,“兄長,你且與我說說看,城主得的是什麽病,我是帝君的臣,帝君讓我好好替城主分憂,你懂的吧?”
陰江河耳邊陰風陣陣,他哭笑不得,又不敢不說,哽咽道:“城主得病,不是別的,是全身腐爛,從腳到頭,腐爛流膿,已經不是人能看下去的了。”
扶桑挑眉,眼角上揚,目光淩厲。
“我三年前辭去謀士一職,是與城主發生了争執,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也就是不久前,兩日前,對兩日前,我見了他最後一面,他同我講,長風渡氣運到頭了,要多災多難。”
陰江河說完長嘆一聲,他如實交代好,自己也輕松不少,陰君山輕輕拍着他的肩膀。
她看前廳外廊積雪,天下雪越大,甚有冰塊降落,心裏想,應去城主府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