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2020年,S市淨平廳。
肅靜的會議室裏,角落燃燒着冷香,牆上挂着鐘馗、葛洪、張道陵等人的水墨小畫像,桌臺上陳設着一些小件法器,室內光線幽暗暖紅。
房間裏只有兩個人。
六十多歲的廳長譚元知坐在主座上,對老部下饒益緩緩說:“你們那個偵查總隊隊長書隼,作風很有問題。”
饒益沉吟:“譚廳,上個案子目前的結果,已經超出預期了,他盡了力。”
譚元知:“人質差點喪命,隊友重傷不醒躺醫院裏,我看不出他對生命有半點敬畏和尊重。再任由他發展下去,他會害死身邊的人。”
饒益靜了幾秒,嘆了口氣:“那關于處分?”
譚元知:“看在他才能出衆和過往功勞上,政工部決定對他采取行政警告和記過處分。”
饒益怔了怔,比預想的輕。
譚元知敲敲桌子:“現場作戰的優先指揮權,移交給治安總隊隊長任冬廷。”
饒益皺起眉:“任冬廷經驗還是有些不足……”
譚元知看着他,饒益笑了笑,不說了。
譚元知抽出一疊資料交給他:“正好你過來。新海鎮那邊出了一起故意殺人案,嫌犯在逃,現場發現了一點線索,公安請求我們協查。”
饒益接過來看了看,會意點頭:“我會交給書隼處理。”
月牙溝是離S市幾十公裏的一個新開發自然風景區,山脈清幽低緩,瀑布流泉,游客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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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昊在民宿房間裏悶頭睡覺,心情喪到了最低點。
房門打開了,住隔壁的徐媽走了進來,哼着歌:“兒子,去不去瀑布那邊散步?”
徐昊沒答應,徐媽走近扯掉他耳機線,徐昊手忙腳亂別過頭,聲音含混:“不去,我想睡覺,頭疼。”
徐媽擔心道:“感冒了?”
徐昊把臉埋在枕頭裏:“沒事,媽,你先去玩吧,我躺會兒就好了。”
徐媽摸摸他的頭:“那我跟小謝一起去溜達了。”小謝是徒步團的導游妹子。
門關上的聲音響起,徐昊在枕頭上蹭幹了流出來的眼淚,哽咽着吸了吸鼻子。
一周前,他被确診了不治之症。徐媽還不知道。
徐昊的爸爸早逝,徐媽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并不容易,最近兩年才退休清閑下來,看看劇,種種花,出去旅個游,看着每天高高興興的徐媽,徐昊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徐媽的朋友們都知道徐昊,他就是從小到大的別人家裏的孩子,乖又貼心,徐媽很自豪。
徐昊長得很出挑,氣質可以去當明星,在S市一家七星級度假酒店的前廳部當領班,工作壓力大,休假少,客人是上帝,內部競争激烈,上司害怕他表現太好得了高管青睐,經常暗地裏使絆子。
徐昊存了一點錢,那是給徐媽養老用的,他不想拿去治病,何況也沒有治愈希望,填不滿的無底洞。
他能想象,徐媽一定會賣房賣車,不惜一切代價為他治病。
但他不願意徐媽為了他,舍棄現在的生活質量。
徐昊一動不動躺了會兒,肚子咕地一聲,餓了。
他面無表情起身換衣服,去了樓下自助餐區,拿了盤吃的,走到吧臺前,點了一杯飲料,呆呆地坐着。
一個女孩慌裏慌張地走過來,緊挨着他坐下。
“不好意思,有人騷擾我,我能先跟你坐一起嗎。”她緊張地回頭去看。
徐昊認出她,也是徒步團的游客。
徐昊:“誰騷擾你?”
女孩:“一個穿黑衣服的男的,住對面酒店,我怕他直接進來,他身上特別臭。”
女孩的害怕和厭惡不是假裝的,她臉色發白,餘光警惕地朝向民宿大門外。
徐昊:“別怕,你就坐這裏,他敢來我就揍他。”
女孩大為感激,朝他露出個感動的笑容,雙手合十:“謝謝!”
大門處走進來一個男人,女孩一看到他,當即變色:“就是他。”
那男人個子很高,長相還行,但透出一股說不清的鬼祟陰森之氣,民宿落地窗前正聊天的客人都看了他一眼,有人捂住了鼻子。
男人環顧民宿,目光鎖定在了女孩身上,走了過來。
女孩全身僵硬,徐昊站起身,擋到了她面前,男人來到了他們面前。
男人身上果然很重的味道,混合着香水味,非常刺鼻。
他盯着徐昊身後的女孩,陰恻恻地笑了下,女孩一個哆嗦。
徐昊開口:“出去,不然我報警了。”
他在酒店前廳部經驗豐富,應付過□□,培訓過反恐知識,氣勢很能鎮場子,女孩增加了不少安全感,偷偷拿出手機随時準備幫徐昊撥打110。
男人和徐昊對視片刻,轉身出去了。
他一路出了民宿,女孩不敢置信解決地這麽輕松,連聲向徐昊道謝。
徐昊覺得那男人着實詭異,方才對視,對方眼睛裏湧動着異質,讓徐昊背上寒毛直豎。
就像一頭野獸,審視了局面,放棄了獵物,改尋別的目标。
徐昊心頭隐隐不安。
女孩為了壓驚,跟吧臺要了兩杯酒,請徐昊喝。
她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那個神經病,剛非要我去瀑布那邊看風景,誰要去啊。”
他們聊了一會兒,女孩放松下來,被徐昊的小玩笑逗得笑出了聲。
徐昊又不知不覺拿出對客人的态度來社交了。
他自嘲心想,職業病,都要死了還是服務型人格,七天二十四小時。
他無聲嘆了口氣。學生時代他不是這樣的。
歸根結底,被生活壓彎了腰,磨圓了棱角。
旁邊有人拿着民宿的玩具簽在搖,女孩來了興致,玩了一下,抽出一支上上簽,簽文上寫着,大吉,幸遇貴人逢兇化吉,絕路變生路。
女孩哈哈大笑:“你就是我的貴人。”她挺高興地讓徐昊也來抽,徐昊還在想事,随手搖出一支。
他拿起來一看,只見是一支下下簽。
大兇,有災。
徐昊:“……”
女孩湊過來看,忙安慰:“都是抽着玩的。”
徐昊找了個借口,回了房間,木着臉刷了會兒手機,朋友突然發了個語音過來,懶懶地叮囑他:“徐日天,你當心點啊。”
接着朋友轉發了一則消息提示,來自本地吃喝玩樂短途旅游公衆號。
月牙溝身邊事:
緊急擴散! S市公安發布協查通告!
2020年3月2日23時41分許,Z省S市崇民縣新海鎮發生一起故意傷害致死案件。經偵查,發現(男蔣鵬,1980年5月7日出生,Z省崇民縣人)有重大作案嫌疑。該嫌疑人身高180厘米左右,體态瘦削,逃跑時上身黑色外套,下着棕色長褲,穿登山鞋,據悉嫌疑人逃跑路線方向為月牙溝景區,為盡快偵破該起案件,嚴懲兇犯,希望廣大群衆對照犯罪嫌疑人體貌特征,積極向公安機關提供線索、舉報 。
舉報電話:110
範警官:13xxxxxxxxx
下面是一張嫌犯照片。
徐昊盯着手機足足三秒,猛然起身沖出了房間。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徐昊邊跑下樓,邊給徐媽和小謝打了電話,得到如上回複。
他跑到前臺,抓住正在玩手機的小哥:“幫我報警!有殺人犯!”
小哥一臉懵比,看了他微信上的協查通告,聽他說了嫌犯剛才在這裏出沒,這才反應過來,手有點抖,連忙打110。
徐昊環顧四周,最近一桌的客人都是男的,他過去求助,那幾個人面面相觑,無人應聲,看他的樣子很戒備,以為他腦子有毛病。
徐昊來不及解釋,過去抓起桌子上小哥電瓶車的鑰匙。
小哥驚慌大喊:“诶!帥哥!”
徐昊沖去廚房拿了把長的水果刀,跑到民宿外,騎上電動車沖進林間小道。
天色已近黃昏,火燒雲燦爛。
沿途地上有大量新鮮血跡,前方有什麽東西躺着,徐昊血壓驟升,剎住電瓶車,那是一頭野生動物,已經被開膛破肚,血流遍地。
徐昊心髒跳得又重又急,風馳電騁趕到了瀑布。
潭水反射出耀眼的光,瀑布聲轟鳴,岸邊有兩個人背對背被綁在一起,腦袋垂着,是徐媽和小謝。
徐昊跳下電瓶車,跑到她們面前,徐媽和小謝都昏迷不醒,但脈搏和呼吸正常,徐昊晃了晃小謝,她慢慢醒了,看到徐昊,她猛地瞪大眼睛,開始發抖。
“救……救命……”
徐昊用刀割斷了綁着她們的繩子,小謝吓得快哭了,腳軟站不起來,急促細弱地說:“有瘋子要殺我們。”
徐昊同樣用氣聲:“他在哪兒?”
小謝恐懼看向一邊:“水裏,他在找東西,說找到了,就把我們殺了。”
徐昊看了眼水潭,水面不正常,無風自動,泛開一圈圈很深的漣漪。
他對小謝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幫忙,小謝咬牙站起,和他一起将徐媽扶到了電瓶車那邊,徐昊讓小謝騎上去,争分奪秒将徐媽用繩子固定在小謝後面。
“快點走,我已經報警了,警察來了你帶他們過來。”
小謝拼命搖頭:“你不知道!那個瘋子不是人,你對付不了的!還坐得下,擠一擠快上來!”
徐昊深吸口氣:“告訴我媽,柏院那套小公寓留給她,別動筆記本電腦,別開我上鎖的抽屜,否則我死不瞑目。”
小謝:“……”
水面那邊傳來嘩啦聲,一個渾身濕透如水鬼的人浮出,水面齊腰,向他們這邊走來,是那個嫌犯,他看到了他們,加快速度,眨眼就到了幾步之遙,惡臭襲來。
徐昊推了小謝一把,厲聲道:“快走!”
小謝抖抖索索發動了電瓶車,載着徐媽飛快沖上林間小道,很快就和他們拉開了距離不見了。
嫌犯牙齒間叼着一枚黑色的小石子,他吐掉石子,握在手裏,露出狂喜之色,嘶啞道:“終于找到了。”
他看向徐昊,自言自語:“先殺了你。”
他撲向徐昊,徐昊堪堪避開,拿着刀伏低了身體,出手一劃,嫌犯腿上拉開一條長長的血口,卻毫無感覺一般,行動異常迅猛,很快,徐昊一米八練過防身術的男性,竟然被他掼在了地上。
嫌犯舉起黑子石子,喃喃念了一句。
石子發出一圈紅色光暈。
徐昊全身力氣被瞬間抽空,無法動彈,手腕都擡不起來,他愕然盯着嫌犯,露出見了鬼的表情。
嫌犯森森地詭笑,說句徐昊聽不懂的話。
“你是見證我成王的第一個祭品。”
他雙手包住黑色石子,念着徐昊聽不懂的咒文,徐昊因為驚怖失去了反應,腦海一片空白。
林間刮起了風,夕陽沉入地平線,天色暗了下來,風聲呼嘯,徐昊看見空中一道又一道的影子飛來,被黑色石子吸收,并伴随凄厲的尖嘯。
那些影子分明都是些孤魂野魄,徐昊捕捉到了很多張一閃即逝的人面。
二十幾年的唯物世界觀,不堪一擊地碎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我居然死得這麽玄幻嗎……
嫌犯舉起黑色石子,石子爆發出紅色光芒,嫌犯的臉開始腐爛,徐昊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從嫌犯身後升起。
厲鬼終于褪掉肉身,現出本相。
它一雙黑洞似的眼睛注視徐昊,惡意如有實質,在它的注視下,徐昊的臉和身體突然開始出現一道又一道的血口,深可見骨,血流如注,他發出慘叫。
很快,徐昊成了個血人,內髒都看得見了,他覺得自己快死了。
厲鬼在報複徐昊之前拿刀子劃了它,它附身探向徐昊,徐昊一陣暈眩,視野不穩,就好像魂魄正被拉扯出身體。
一個想法如閃電劃破昏暗的腦海。
它要吸我魂魄?那我豈不是死了都不能安寧?
強烈的不甘瞬間逼出了求生欲,徐昊滿臉是血,沒法動,只得用盡全力胡亂嘶吼。
“求如來佛祖玉皇大帝觀音菩薩顯靈啊啊——”
不知哪位的尊號觸動了厲鬼,它動作停了一瞬,手裏的黑色石子一松,掉落下來,剛好落入了徐昊張開的嘴裏。
徐昊:“……”
他本能地嗆咳,黑色石子卻氣化一般消失了,心口同時發燙。
厲鬼發出刺耳咆哮:“還給我——”
徐昊眼睛閉上,再睜開,黑眼仁不見,眼睛一片赤紅色,身上傷口迅速愈合。
赤紅雙眼沒有感情地盯着厲鬼。
厲鬼如遭雷擊,像遇到了天敵發出尖嘯,迅速後退,連帶附體的嫌犯屍身倒下,被拖行了十多米。
徐昊慢慢坐起來,朝厲鬼伸出手,厲鬼被吸向徐昊。
三米多高的兇影沒入徐昊掌心,徹底消失。
四周恢複平靜,徐昊砰地倒回地上,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
徐昊聽到嘈雜的人聲,迷迷糊糊撐開一條眼縫,他被擡到了擔架上,戴上了呼吸罩,他看到了警車、救護車,照明燈,有人越過醫護人員上前。
“讓讓,我檢查一下他。”
“诶你不是警察不是家屬別耽誤救人!”
“醫生,讓他看看,他是我們警局的顧問。”
徐昊眼皮被人撐開了,他視野中出現一個男人的臉,相當俊美的青年,臉上透出冷漠。
誰……?徐昊遲鈍心想。
青年湊近看了看他瞳孔,扳開他的嘴,探了探他的心口,然後就走開了,徐昊被送進救護車,關門前他瞥見青年站在一旁和一個穿刑警制服的人講話,青年個子很高,背影修長。
徐昊再度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