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天将黃昏時,許蘭花扛着鋤頭從田裏回來,一進門就累的坐在屋檐下捶腰,十二歲的弟弟許柱子,正在剁割回來的一大筐豬草。
大嫂在廚房忙活晚飯,三歲的小侄子就坐在她旁邊吃烤紅薯,香味飄出來,惹得人肚子越發空的難受。
飯剛擺在桌上,大哥許大郎就從外頭回來,手裏提着個布袋子,一進門就招呼着兒子近前來,笑眯眯的問:“成才,爹昨個兒教你念的字還記得不?”
成才手裏抓着一個窩窩頭,眨巴眨巴眼搖搖頭:“忘記了。”
許大朗無奈的嘆口氣,拿過窩頭就着稀粥鹹菜開始吃飯,打算吃過飯再仔細的教兒子認字。
許大嫂看着蘭花又拿了一個窩窩頭往嘴裏塞,心疼的皺眉,這一天天的就她吃得多,卻忍着沒說什麽。
蘭花吃過飯,就哄着小侄子玩兒竹蜻蜓,許大嫂使喚着柱子去刷碗,剛去趟茅房回來,就聽見蘭花問她男人:“大哥準備什麽時候讓我出門子?我今年都十八了,再不嫁過去裴家那邊等不及估計該來退婚了。”
裴家這門親事,是蘭花娘在世的時候訂下的,那時候蘭花才十四歲,娘去世後守了三年孝,裴家不好來催,可是眼看着孝期都過了一年,裴家差人催了好幾回了,許大郎就是不吐口讓她出嫁。
蘭花怎麽不知道大哥大嫂操的什麽心?
家裏一共就這麽幾個人,大哥識點字是村裏的村正,管着村裏雜七雜八的破事天天忙的不着家,大嫂是個好吃懶做的,平日裏做個飯洗個衣裳都叫苦叫累,柱子跟着村裏的張大爺學木工活兒,家裏五六畝的旱田水田全指着她一個人幹活。
一年四季春天水田插秧,夏天旱田收麥子,秋天收谷子收玉米,全是她一個人折騰,大嫂連幫個忙都不肯,每到農忙時節她不是腰酸就是腿疼,盡會躲懶。
許大郎今年二十多了,長的國字臉方方正正,很是嚴肅,此刻聽妹妹問話,那眉頭微微蹙起來,十八了,這擱在十裏八鄉也算是老姑娘了,再不讓她出門子,的确是說不過去了。
可一想到她出嫁了,家裏的農活沒人做了,就硬是吐不出來這個口,舍不得叫她走。
許大嫂自然知道蘭花出門子對她沒好處,坐下來厚着臉皮笑笑說:“二妹你個姑娘家,說這個話叫旁人聽去了,該說閑話了!況且爹娘不在世了,你的婚事自是你大哥操持,他心裏有數呢,你不必着急。”
蘭花聞言擡眸看着大嫂,她長得不太好,人又黑又瘦不說,一只眼也是斜的,偏就她心眼多,厚臉皮,就是她天天在大哥枕邊吹風,大哥才不吐口讓她嫁人,一天天的耗着她在家幹活。
蘭花平素不愛搭理她,可這會兒倒是笑笑:“其實我也不想出門子,就是村裏天天有人問我啥時候嫁裴家去,問的我煩了。”
“裴家窮的叮當響,嫁過去指不定還吃不飽飯,我倒是不如留在家裏幫幫大哥大嫂。所以我也想着要不把婚事退了,我留在家裏當老姑娘。大嫂你們把成才過繼給我當兒子,将來我老了給我養老。”
蘭花說着親一口成才的小臉蛋,笑眯眯的說:“咱家還有空院子,等過繼後大哥分我兩畝地,我帶着成才獨自過活也自在,反正長才也是我一手帶大的,跟我親近,将來也定能孝順我。”
許大嫂一聽蘭花這話,氣的是牙齒都直打顫,一只斜眼差點沒将蘭花瞪出來個洞!
這小蹄子,不想嫁過去裴家過苦日子,居然惦記她親兒子!那可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憑什麽過繼給她!還惦記家裏的田地,平白就想有了兒子有了地,做白日夢呢!
當即便扯扯男人的袖子,斜眼使了個淩厲的眼色。
許大朗便咳了聲說:“這不成,成才是我長子,哪有長子過繼的道理?還有這地,哪有分給姑娘家的?古往今來都沒有這樣的事兒!”
将來她一個人過膩了,拿着分過去兩畝地招個上門女婿,那不是便宜外人了?不行,還是讓她趕緊嫁過去,不然這一天天的年紀漸長,心眼也長了,總惦記家裏的東西!
想着,便擺擺手說:“這樣,明天我親自去裴家一趟,問問他們吉日看好沒有,若是看好了,就準備婚事,盡量今年讓你出嫁。”
有了這話,蘭花心裏舒坦了,起身回了自個兒屋裏。
其實她本來不着急出嫁的,而且裴家着實太窮,聽說兩年前分了家,裴四郎沒落着一點好,只得了三間破屋和一堆欠債,越發難以度日,她嫁過去怕也沒什麽好日子過。
可是前幾天聽隔壁嫂子嘀咕着,大嫂嫌棄她在家吃得多,一頓飯吃掉她一斤糧食,是個吃貨。
她實在是心涼,這幾年在娘家,家裏農活她一人操持,累的腰疼胳膊疼沒人心疼一句。
糧食每年打出來三千多斤,留下一千斤吃的,剩下的兩千斤嫂子賣多少銀子她心裏有數!一年四季扣扣搜搜舍不得給她做兩身新衣裳,到頭來嫌棄她吃得多,咋不說她幹活幹得多!就是個沒心沒肺的!
所以她才打定主意早點嫁過去,到時候就算是餓着肚子也是她自個兒的小日子,不沾誰的光,也不聽誰的酸話!
東屋,許大郎抱着兒子認字,成才卻不認真,搖頭晃腦的。
許大嫂心裏煩,碰碰他手臂低聲說:“當家的,你說這二妹還真敢想,居然想要田要咱們兒子!胃口真是夠大的!”
許大郎聞言無聲的嘆口氣:“反正這回是不能再留着她了。”
許大嫂想到家裏将來沒人幹的農活就頭疼:“讓她走吧,再不叫她嫁人,就她這滿肚子的彎彎繞,指不定過幾天又想分咱們銀子!”
這麽一說,她想起了什麽,立馬問許大郎:“等她出嫁,你打算給她多少嫁妝?”
許大郎聞言倒是仔細的想了想才說:“這個待我仔細想想……”
許大嫂心裏卻哼,反正別想她拿多少……
第二天一大早,許大郎吃了兩個窩頭就往裴家去,兩個村子隔着好幾座山,路程可不近,一來一回,一天時間堪堪夠用。
回來後,堂屋裏飯正好擺上,蘭花沒着急吃,看着大哥喝了幾口粥後才問:“如何?他們算好日子沒?”
許大嫂不屑的看她一眼,瞧瞧急的那個樣子,真夠沒臉的!這麽上趕着,真掉價!
許大郎點點頭這才說:“日子看好了,就在下月初六,雖說趕了些,卻也來得及。明兒咱們就去鎮上給你置辦嫁妝,裴家送來的三兩聘禮銀子,足夠你買不少東西了。”
蘭花擡眸看着大哥,那個清亮的眼神一看過去,許大郎便輕咳一聲:“不過二妹你放心,你在家這幾年出力不少,出嫁時候大哥不會虧待你,嫁妝保準你夠面子!”
“嗯,就知道大哥對我好。”說罷悄悄看一眼大嫂的臉色,果然黑的很……但大哥說的話,她也就聽個響兒,不指望了。
距離出嫁日子不到半個月時間,置辦嫁妝衣裳什麽的,是有點緊張,不過銀子花出去了,怎麽着都趕得上。
許大嫂看着那銀子流水一樣的花出去,買的那些布料衣裳簇新,她眼饞的摸了又摸,又看了看床上厚厚的三床新被子,紅底緞面鴛鴦繡花,好看的紮眼。
這可是她存了好幾年的棉花啊,本來打算薄薄的做三床算了,可誰知二嬸那個破拉貨一來上手,一下子就用去了小半,她心都在滴血,還沒來得及拽下來一點,偏偏左鄰右舍來添箱,她得去陪着笑臉,心裏抓心撓肝對那叫一個難受……
蘭花看着大哥給她弄好的嫁妝,共三床新被子,二嬸對她好,裝棉花的時候使勁兒往厚了裝,大嫂那一天的臉色都是青的。
還有兩匹新布,一匹紅底碎花過年時候足夠她做一身新襖子,還有一匹純藍,夠裴四郎做衣裳,還有兩張床單。
外加五十斤新米,五十斤白面,并一個裝物件的大箱子,箱子裏空空如也。
蘭花看着這些東西,好看的面容上眉頭微皺,大哥果真說的好聽,這陪嫁的糧食真夠拿得出手的!
忍着心裏的怒氣,看着大嫂在雞圈裏,她回屋拿上做好的新鞋出了門。
許大嫂看着她手裏的東西,輕輕哼一聲沒說什麽。
隔壁二嬸家,二嬸正在院子裏掃地,見她來了笑着問:“蘭花兒,嫁妝可備好了?”
蘭花面上略略苦笑,将手裏的鞋遞給她:“差不多了吧,也算将就,這是二嬸托我做的鞋,前日剛做好,這會兒有空,就給你送來,待二叔回來讓他試試合不合适,不合适趕緊拿過來,趁我出門子之前我給改了。”
二嬸接過鞋子看了看笑着說:“蘭花兒你的手藝沒的說,斷不會不合适的。”
說着,帶着她進了屋,倒了一碗茶,這才坐下小聲問:“瞧你不太開懷的樣子,是不是嫁妝不滿意?”
一說到這兒,蘭花眼眶瞬間紅了,低着頭擦擦眼,卻不敢言語,瞧着可憐兮兮。
二嬸子見狀一下子就明白怎麽回事了!當即一拍桌子咬牙說:“怕啥了?在二嬸這裏,有話直說,二嬸和你二叔,一定給你做主!”
蘭花這才紅着眼擡起頭,抽泣着說:“那些物件兒二嬸都是看過的,尚算過得去眼,可是大哥他只給我裝了五十斤米,五十斤面……”
“二嬸,我這幾年給家裏出的力別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一年到頭只我一個在田裏幹活,冬天閑下來手都凍爛了,還得做繡活攥錢給自個兒置辦來年穿的衣裳。”
“雖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可是我大哥大嫂他們也太摳了些,我一輩子就嫁這一回,卻連個臉都不想給我做,這點糧食拿到裴家去,還不得被人家村的人笑死了!”
二嬸看蘭花哭的厲害,又氣又心疼的拍着她的手:“蘭花兒你別哭了,這事兒包在二叔二嬸身上!定叫你拿着排場的嫁妝出門子!”
蘭花擦擦眼淚,這才沖着二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