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早灰藍
天早灰藍
十月的第二個周末。
虞挽裹緊身上的鱷魚紋短夾克,在自動販賣機上摁了兩下,掏出一小罐咖啡。
天府人醫的小花園在住院部和門診樓中間,一些穿着病號服的患者和家屬正在花園裏散步。
易拉罐拉環在纖長的指尖晃蕩兩圈,被丢進垃圾桶裏,虞挽在小花園的木頭長椅上坐下,準備在外面透透氣再回去。
上周開始,老孟的治療步入了下一個療程,董醫生說按照目前的觀察結果,下個月就能正常手術,之後定期化療和免疫治療即可。
販賣機裏常溫咖啡在這個天喝有點涼,虞挽抿了兩口放在一邊,鼻尖的消毒水味總算消散些,她抱着欣賞的态度打量四周,紀念的身影就是這樣入了她的眼簾。
左前方磚紅色的樓棟外牆,半扇洞開的窗,區區三層樓的高度,能輕易看清走廊裏的情況。
和他一起的是一位身材豐腴的中年女士,兩人和從房裏迎出來的老醫生對談了幾句,紀念朝對方颔颔首,将中年女士送了進去。
那位女士虞挽曾在公司見過一次,紀洋隐居不出的現任董事長,紀念的母親。
她并不想窺探他的家事,只一眼,注意力就轉回了紀念身上。
他替醫生關上門,靠近窗框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悠遠,棱角分明,而後似有所感一般,餘光捕捉到她,望了過來。
虞挽耳邊聽到了遠遠的風聲,但近處的草木花卉卻紋絲不動,原來無風自動的是她,望着紀念那雙熟悉的、清亮的眼,她在心中笑自己。
對視沒有很長,紀念垂下眼離開了窗邊。
虞挽不意外,拿過咖啡三兩口喝完,冰涼的液體滑下喉管,把還未來得及發酵的情緒也一并壓下。
她利落起身扔掉易拉罐,再一擡眼,方才還在窗邊的人站在了幾步開外。
Advertisement
他罩着一件淺茶風衣,寬松的米色線衣和牛仔褲,看來跟在紀總身邊,讓他穩重不少。
虞挽猜不透他的意思,站着沒動。
紀念看她一眼,越過她坐到長椅上,虞挽悄悄咬住唇肉,也坐了回去。
“你哪裏不舒服?”
他們中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虞挽直覺他的态度跟之前不太一樣,不管怎樣,沖浪的那個結一日不解開,她總覺得抱歉,所以紀念的問題一出,她下意識就答:“心裏?”
紀念看看他下來的那棟樓,皺起眉心,虞挽後知後覺地修正誤會:“哦,不是我生病,是我爸病了。”
她瞟他側臉一眼,笑笑,“肺癌。”
紀念的神情有所怔忪,緩緩問:“什麽時候的事?”
“八月中旬就查出來了,我當時要出差,就沒告訴我。現在已經第二個療程了。”虞挽頓了頓又說,“上次公司樓下,和我一起吃飯那人就是我爸的主治醫生。”
上次是哪次,她說的含糊,但紀念一定知道。
就像她想的,紀念确實記得,濃密睫毛扇了扇,蓋住眼眸,沒談那次窗外短暫又漠然的照面,只是低聲問起老孟:“叔叔現在情況如何?”
虞挽簡單概括了幾句,聽到她說恢複不錯,紀念才有反應,說:“如果需要幫忙,你可以和我說。”
虞挽點點頭。
老孟的話題揭過,兩人一時沉默下來,僵持許久,都沒人開口,于是虞挽把醞釀了大本個月的話說了出來。
“我想我還欠你一個正式的道歉。”
“你知道的,我這個人高興起來沒什麽分寸,但我不是有意戲弄你,我沒有想到你會那麽緊張……總之是我的錯。”
紀念微微側臉,眼尾挑起斜望着她,半邊臉神色不明,讓虞挽沒能繼續說下去。
她放柔嗓音,緊緊盯着他,“紀念,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紀念的眼裏有些複雜的情緒在流動,唇心翕動,最後也沒有回答,提出該離開了。
虞挽靜了兩秒,緩緩揚起笑容,“好,我一會兒也該回去了。”
沒什麽大不了的,虞挽,人家只是把給你的一顆心收回去了而已。
看着紀念的背影,她悄悄跟自己這樣說到。
新一周,內網公布了前往分公司的調令,裏面沒有李絲,一連幾天組裏的人都噤若寒蟬,生怕觸了李絲的黴頭。
雖然她面上什麽事也沒有,但誰不想往上升,心裏肯定有落差。
察覺到組內氣氛異樣,周三開會李絲自己提了這個事,态度挺豁達,還說晚上請大家吃飯,衆人心裏找着了譜,七嘴八舌說些場面話。
李絲是個好上司,這種時候,虞挽不想駁她的面子,散會後她就給老孟發消息,讓他不要煮自己的晚飯,也因此,落在了大夥的最後。
李絲可能誤以為她又要找理由推脫,在她開口前突然搶白:“紀念也會來。”
虞挽詫異,“你叫他來的嗎?”
李絲也不解釋,留給她一個充滿深意的眼神,潇灑走了。
虞挽更迷糊了。
在她的認識中,李絲就算看出她和紀念有過什麽牽扯,也不會點破,睜只眼閉只眼是職場中的智者之舉,突然來這麽一下,頗有點助攻的意思。
可惜,她和紀念已經涼了,白費了李絲的好心。
告訴自己別在意,一直熬到了下班的時間。
李絲原本訂的餐廳是家酒樓,但同事們都說那樣太像應酬,最後改為了熱鬧的韓料店,不醉不歸。
沒辦法,虞挽只能放棄開車,和他們一起打車過去。
韓料店做的是年輕人的生意,裝潢也向“正宗”靠齊,外面是一個個的鐵皮圓桌,最裏頭用隔斷做出簡易的長桌包廂,生意火爆,整個店裏鬧哄哄,确實符合電視劇裏下班社畜解壓的氛圍。
虞挽是最後一批到的,挑了長桌最邊上的位置落座,感到李絲朝她方向看了一眼,下一秒便收到了她的微信:【紀念要晚些到。】
虞挽看了,朝她搖頭笑笑,示意不用管自己。
這一餐飯吃了一個多小時,大多數時候都在低頭玩手機,在把可以刷的網站都刷了一遍後,紀念依然沒來。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在意他的存在,可胸口的浮躁怎麽都難以平靜。
看看時間,再坐五分鐘,不,十分鐘,十分鐘後,她就找個借口先回家。
她給自己倒了碗飲料米酒,聽其他人聊天,有愛喝的酒勁上來,嗓門明顯直線上升,但在這嘈雜的環境裏,桌桌如此,她這樣冷清的才是少數。
兩個實習生裏那個研究生男孩,不太會喝酒,已經被灌迷糊了,楚晴天則是有想泡她的男同事幫她喝,對他們來說,這種聚餐又何嘗不是一種應酬呢。
距離虞挽給自己設定的十分鐘還差一分半,她把搭在椅背上的毛衣外套取下來,充電寶裝回包裏,準備起身和李絲告退。
從她背後的隔斷裏擠進來兩個人,前面的是服務員,後面那個穿着西裝的不是紀念是誰?
虞挽還是第一次看他穿正裝,這種剪裁分明的衣服,把他五官氣質裏的痞氣包裹起來,襯得他沉靜而俊朗。
對虞挽來說,好像也把她熟悉的紀念帶走了。
他眼風在桌上一掃,又掠過虞挽手上的外套和包,最後定格在她臉上,“你要走了?”
不等虞挽回答,楚晴天驚喜的聲音第一個響起。
“紀念?!”
“哇,紀念你怎麽來啦!”
“老大,偷偷叫上紀念怎麽不和我們說呀?”
“紀念,你來我這坐吧!”
最後一句,是楚晴天在向紀念發出邀請。
一片招呼聲中,虞挽默默放下了收拾好的東西,坐了回去。
紀念嘴角微微翹了翹,和衆人道:“不用,你們喝,我坐一會兒就走。”
然後在衆目睽睽下,坐到了虞挽的對面。
在座的都知道他倆有點什麽,原本看紀念走之前二人氣氛不對,以為虞挽得罪了紀念,沒想到還有這峰回路轉,登時各有所思,有喝上頭的還想起哄,被楚晴天瞪得噎了回去。
紀念瞧着虞挽面前的米酒,兩唇輕啓,以口型問她:“喝多了?”
虞挽覺得他是明知故問,撇撇嘴。
他又對口型:“沒喝多為什麽想走?”
這次句子長了些,虞挽沒看懂,一派茫然,紀念眼裏沁出些笑意,拿出手機文字複述。
虞挽看着他發來的消息,有些出神,自出差回來後,他們的聊天記錄僅限于工作對接,公事公辦的文字夾着文件傳輸,像這般尋常的問候已是很久沒有。
她發呆,紀念也不催她,只是在她回神後朝她歪歪頭,這動作讓虞挽在他身上找到一絲熟悉感,至少,他現在不生氣了。
她這溫情沒持續多久,楚晴天和紀念旁邊的同事換了個座,親熱地挨過來:“紀念!我找你你怎麽總是不回呀?工作很忙嗎?”
“忙。”他淡淡答到。
他不按常理出牌,楚晴天話到嘴邊只能急剎車,瞥一眼虞挽,猶豫道:“好吧,可是我下個月就要回學校了……”
投來的眼神幽怨不已,虞挽沒有避嫌讓位的打算,便假裝喝酒看不見。
紀念不冷不熱地說:“恭喜你,順利結束實習。”
楚晴天不甘心,“你就沒有別的想和我說?”
“什麽?”
“就算拒絕我,我們也還是朋友吧?”
“我不和拒絕過的異性做朋友。”
楚晴天一聲比一聲急,到了這裏更是帶上了哭腔:“為什麽?”
紀念見她要哭了,冷肅的臉皺起來,頗為煩惱地揉了揉額角,吐出一句:“因為我對女人過敏。”
旁聽的虞挽嗆了一聲,捂住嘴咳嗽起來。
楚晴天恨恨飛了她一記眼刀,不依不饒:“你之前沒把我當女人?”
紀念卻不搭理她,一手攬着虞挽,一手撈起她的東西,隔空對長桌中間的李絲道:“絲姐,虞挽不舒服,我送她先回去了。”
“怎麽就回去了?”
“還沒跟我們喝呢!別呀!”
“紀念,你把話說清楚!虞挽不是女的?!”
一片不滿聲中,李絲對紀念揮揮手,表示這邊她處理,紀念得以帶着虞挽先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