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等嬴政處理完所有事情後,時間已經來到了深夜。
中天明月,何其皎皎,照得鹹陽宮一片銀白,放眼望去還以為剛下過一場大雪。
嬴政大步行走在宮殿與宮殿相連的廊橋上,前面的宮人弓着身子,打着銅油燈引路。
偶爾有風吹過,廊橋上裝飾垂簾的玉石來回晃動,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月色和夜色達到了一個完美的平衡寧靜。
只是突如其來的一陣陣喧鬧,攪碎了這樣完美的寧靜夜色。
嬴政皺眉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正是東殿。未成家立府的諸位公子,都統一居住在鹹陽宮的東側,為東殿。
于是嬴政移步轉頭朝東殿去了,卻見東殿內一片燈火通明,宮人穿梭往來,一如如臨大敵的模樣。
眼尖的宮人發現嬴政身影後,當即行禮,結結巴巴道:“陛下,您怎麽來了!”
“這是怎麽回事?”嬴政指了指燈火通明的宮殿,問道。
“這......”宮人的眼神開始不自然地偏移,猶豫一番還是說了實話,“是十八公子胡亥。自公子胡亥從醒來後,一直在吵鬧,要見陛下......”
嬴政沒有回答,而是在沉思,忙了一整天險些忘記了這個“秦二世”胡亥。對趙高胡亥以及扶蘇的處置,他心裏有數,卻唯獨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胡亥。
胡亥是他的第十八子,是諸多子女中偏小的一位。胡亥的母親是烏氏倮進獻的胡姬,不僅能歌善舞,還擁有不同于七國女子的特殊美貌,白皙似雪的膚色,淺褐色的眸子,高挑又不失豐韻的身材,在一衆後宮姬妾中極為顯眼。
雖然嬴政對後宮姬妾都是一種聽之任之,不太放在心上的态度,但面對美麗而特殊的事物,他偶爾也會像普通人一樣會駐足會停留。因此在一段時間內,胡姬在秦宮中都能稱得上一句受寵。
可惜的是,在胡姬生下胡亥後不久,就撒手人寰。
當時的秦國正處于伐楚大戰的關鍵時刻,王翦重新出山接替了李信的工作,帶着六十萬秦軍直奔荊楚而去。嬴政也親赴前線,明面上是為了犒勞士卒,提振士氣,實際上是給王翦壓力。畢竟秦國家底六十萬大軍在前線,任哪個諸侯王睡得安穩。
等嬴政返回鹹陽回到秦宮後,這才得知了胡姬已經去世的消息。
死亡在嬴政眼裏絲毫不陌生,他不僅切身經歷過死亡,從莊襄王、夏太後、成蟜、華陽太後,一直到太後趙姬,他這些親人一個個消逝在生命長河裏。
同時他又擁有人世間萬物的生殺大權,塵世所有人的生死榮辱,皆系于他的一句話而已。
置于其間,恍若坐船過河的旅人,在一葉扁舟上注視着生命長河的滾滾浪濤。
雖有舟,卻無法渡河,又不知死亡的浪濤何時會拍打上岸,将他也卷入河水之中,一并帶走。最後和逝去的先祖們,一起回到所有生命的歸屬狀态。
所以一個突然去世的胡姬,于劍指萬世大業的帝王而言,大概等同于龐大花園裏一朵本應盛放,卻過早凋零的豔麗之花。因此在意氣風發的秦王心中,甚至掀不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不過當聽到伺候胡姬的宮女提到,胡姬臨死前一直看着西北的方向時,嬴政還是特意命人将胡姬陪葬在麗邑陵園的最西邊。
“帶朕去看看胡亥。”
在宮人的帶領下,嬴政來到了胡亥的寝宮前。還沒入內,屬于胡亥的咒罵聲以及摔東西的聲音傳入耳膜,引得嬴政不住地皺眉。
寝殿內,胡亥身着單衣,赤腳踩在地毯上,随手抄起東西就往地上砸,邊砸邊大喊大叫:“我要見父皇,你們放我出去!”
玉器銅器砸了一地,簡直沒地下腳。
宮人滿頭大汗:“公子,天已經晚了,陛下已經就寝了。不如明日再奏請陛下。”
“哼!”胡亥把頭一扭,“我不信,我現在就要見父皇。你們再敢攔我,我把你們全殺了!”
勸阻胡亥的內侍,一臉有苦說不出的表情,往日他們只當胡亥是嬌生慣養。但當今日看過天幕後,他實在是怕了這位主兒,連兄弟姐妹都敢殺光,何況他們這些人。
這種不仁不義不孝的公子,陛下為何還要網開一面。
胡亥也很敏銳地察覺到了內侍的表情變化,見對方從恐懼變為不屑,甚至是憤怒,胡亥轉身拿起桌上的銅油燈,欲往內侍臉上砸去:“我是大秦的公子,始皇帝的兒子,你們居然敢如此待我,通通該死!”
“胡亥,你說誰該死?”冷冰冰一句話從殿外傳來,比更深露重的夜風還要沁骨,殿內衆人紛紛伏地。
“父皇......”胡亥手持着銅油燈,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下來,嘴角甚至露出了幾分喜色。
嬴政進入殿內,先是掃了一下地上零零碎碎的玉石銅器,而後看向胡亥的手,質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胡亥連忙放下銅油燈,一時不慎燈油濺到了手背,疼得龇牙咧嘴。胡亥擺出一副泫然若泣的可憐模樣,配上他那張遺傳了一半胡姬血統的白淨臉龐。
昏黃的燈影下,淺色的眼眸中有淚珠閃動,乍一看分外惹人憐愛。趴在地上的內侍宮人們,在見識到公子胡亥翻臉變化後,吓得抖了三抖。
然而嬴政卻不為所動,眼神沒有在他手上停留片刻,而是對內侍吩咐道:“來人把地上的東西清掃幹淨。”
胡亥的表情越發委屈,嬴政依舊視胡亥為無物,負手而立一言不發。胡亥意識到父皇的心情不佳,摸着手嘴退到一邊。
數名宮人魚貫而入,不消片刻将寝殿內外清掃了個一幹二淨。
嬴政坐定:“你們都先下去。”
“是,陛下。”宮人們蹑手蹑腳地低頭後退。
随着大門合上,寝殿內就只剩嬴政和胡亥父子二人,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胡亥見狀,鼓起勇氣來到嬴政跟前,試圖向往常一樣趴俯在嬴政膝邊,見父皇沒有其他反應,胡亥的膽子更大一些,試探着問出了這個問題。“父皇,可是在生兒臣的氣?”
“哦?”嬴政望向胡亥,“那說說看,你有什麽錯?”
面對嬴政銳利如劍刃的目光,胡亥站起身來,支支吾吾起來:“天幕說我是秦二世,大秦在秦二世胡亥手上滅亡。但是父皇,那都是趙高和李斯的錯,一定是他們脅迫兒臣做的。兒臣絕不可能殺死大兄和其他兄弟姐妹......”
說到這裏,胡亥顯然沒有太多的底氣,眼神又開始亂瞟,嗫嚅道:“兒臣認為,天幕說的不一定全是對的,其中肯定還有別的隐情。”
“呵——”嬴政冷笑出聲,“你說了這麽多,倒是這最後一句說對了。十幾載的歲月,豈是一段天幕一本史書能說透的,個中滋味他人難以得知。”
見父皇這樣說,胡亥臉上的喜色又擴大了幾分,然而下一瞬嬴政的話,又把胡亥整個人推到了懸崖邊上。
“胡亥,朕念着你尚且年幼,故不重罰你。三日後,立即離開鹹陽去往隴西。若無朕的召見,今生不得返回鹹陽。”
嬴政思來想去,決定将胡亥流放到隴西以做懲罰。對胡亥和趙高的處罰,嬴政心裏有數,決定起來沒有絲毫遲疑,但他唯獨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胡亥。
胡亥利用不當手段當上秦二世也就罷了,若他能将大秦和天下牢牢地握住手裏。哪怕他弑兄殺弟,犯下罄竹難書的惡行,嬴政都可以理解。
然而胡亥實在太過愚蠢,不僅被趙高耍得團團轉,還将大秦置于萬劫不複之地,最後居然還被趙高逼得自殺。做秦二世做到這份兒,實在是丢他的臉,丢嬴秦的臉。
一想到他死後三年,大秦就二世而亡,嬴政的胸口憋着一股郁氣,始終無法消散。哪怕将趙高李斯胡亥等一幹罪魁禍首施以車裂極刑,仍難消除他心頭之恨。
殺雖然簡單直接,卻解決不了問題,也消除不了他心頭的郁氣。所以嬴政才“不計前嫌”,留尚且有用的李斯一條命,又讓扶蘇去尋找收買叛秦的逆賊。
嬴政的目的很簡單,他要借亡秦逆賊之手,創造一個更加完美的大秦。
胡亥顯然無法接受被流放的結局,他跪在嬴政的腳邊,哭泣道:“父皇,兒臣不要去隴西,我要留在父皇身邊......父皇都是趙高李斯的錯,您不要怪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胡亥你聽好,朕不是再和你商量,而是命令!”嬴政看着胡亥這副樣子沒來由的心煩,他雖然子女衆多,但能像胡亥這樣在他面前大哭大鬧的孩子,少之又少。
諸公子公主各個禮數周全,都似扶蘇那般的循規蹈矩。嬴政雖然表面上不動聲色地稱贊,但當年紀尚幼性格頑劣,有時甚表現得不知禮數的胡亥出現後,嬴政仿佛見到了沉悶秦宮裏,一抹難得的鮮活顏色。
所以才一直縱容胡亥,甚至準備讓趙高教導胡亥《秦律》。
但他之前的想法顯然錯了,胡亥哪裏是鮮活,分明就是個禍害。
嬴政一開始就打定了不分封公子的念頭,所以既無實權又用外戚母族庇護的公子們,只能安安分分地當個富貴閑人,了此一生。
細細想來,這麽多公子裏,只有扶蘇和胡亥最受他重視,可惜這兩個都不成器,他這個做父親的,是不是也有責任呢?
嬴政想到這裏,表情越發難看,命人打開門,當着衆人的面,撂下最後一句話:“公子胡亥三日後啓程前往隴南,不得有誤。違者腰斬!”
看着父皇大步離開的絕情背影,胡亥跌坐在地上,一直摳弄着剛才受傷的手背,喃喃自語道:“不可能,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