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三月的香港，陰雨連綿。
入夜後，一陣狂風，又冷了幾度。濕冷讓人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暖和。
午夜十一點，冷雨夾雜着刺骨寒風。戴蒙手持黑傘，身穿黑色羊毛大衣，邁着長腿走進一家7-11便利店。
7-11的自動門一開，冷風肆意湧入，瞬間把昏昏欲睡的服務員吹清醒。
戴蒙身材魁梧，五官棱角硬朗，讓人難忘。他站在收銀臺前，掃視了一遍服務員身後的香煙架。
他的粵語聲音渾厚，用詞地道：“一包綠Lucky。”
服務員從香煙架上，拿下一包Lucky Strike（好彩），打着哈欠：“廿十六”
那包好彩在戴蒙修長的手指上打了個轉，他思付了一會兒，才決定說：“要多包紅萬。”
“兩包，承惠六十六。”
戴蒙付完錢，手裏拿着兩包煙，走出7-11。
在門口拆開那包綠Lucky，攏手點燃了一根。
比起重味的萬寶路，他更偏愛煙草和涼味平衡的好彩。
他煙瘾不大，偶爾抽煙被他爸看見，那老頑童總調侃他：“讀萬卷書，不如吃萬寶路啊。”
可戴蒙偏不喜歡。
手機突然震動，連着他的心髒也震動了一下。他手指夾着煙，按了接聽。
母親悲痛又隐忍的聲音，透過電波，傳入戴蒙的耳朵：“醫生說，Daddy情況不大好，快回來。”
雨勢大了不少，“噼裏啪啦”砸在頭頂的塑料棚，像一把懸在頭頂多日的刀，突然落下。
戴蒙摁熄香煙，撐開傘，一個黑影快步沒入雨中。
……
三月的魔都，逼近淩晨，但【日與夜】廣告公司，依然燈火通明。
【日與夜】創意總監陳大班站在一樓吸煙拐角，頂着寒風，邊抽萬寶路黑冰爆珠，邊等外賣。
這款煙，口感清涼，吸一口簡直薄荷入肺。
陳大班從下午開始，周旋在不同的頭腦風暴會議中，腦子早就“風暴”木了。
可樓上還有方案等着他。
夜還很長，他急需提神。
他身體倚着牆，裹在一件軍綠色短款羽絨裏，黑色棒球帽擋住了他靈動的眼睛。
香煙入肺的瞬間，自己先打了個冷顫，精神瞬間爽利了不少。接着，微微擡頭，露出優越的下颌線，緩慢地吐出一個渾圓的白色煙圈。
兩個小夥子剛加完班，從旋轉門走出，在停車區等車。天氣太冷，他們邊聊天，邊原地小踏步，妄想讓身體暖和些。
“又加班到深夜，廣告狗的宿命。”
“唉，沒通宵算不錯了。我剛剛看Alex組，整組加班呢。”
“忙年度提案吧？我看大魔王也還在，天價預算麽？”
大魔王，是陳大班在【日與夜】的花名，也是【日與夜】的精神領袖。
廣告行業裏，喜歡他的人喜歡死，讨厭他的人讨厭死。
那人“嗤”笑了聲，低聲說：“天價個屁，預算就500w。不是一個波戰役500w，是一年500w。”
另一個人反應過來，很驚訝：“啊？那平攤到每月，也就40w的執行費。我們一年的服務費，頂天了也就50w。”
對于曾經拿下1億預算的【日與夜】廣告來說，過去500w預算的比稿項目，他們只會婉拒。
今時不同往日，廣告行業江河日下，這麽點蒼蠅肉，還有4家廣告公司應标比稿。
世道艱難。
兩輛專車緩慢駛來，兩個廣告人互道再見，拖着疲憊的身軀上了車。
一樓又剩下陳大班，一個人，一支煙。
口袋的手機嗡嗡震動，是外賣騎手的電話。
他把煙摁滅，直接走到騎手面前，晃了晃手機，确認好是外賣主人後，提着外賣，快步往辦公室走去。
……
“有人要吃宵夜嗎？”
陳大班站在辦公室門口，手裏提着外賣，帶着點痞氣。
Alex團隊的小朋友高喊“萬歲”，然後興奮湧向陳大班，瓜分他手上的外賣。辦公室瞬間彌漫着燒烤的炭火香味。
陳大班嘴裏叼着個烤面包，走到Alex身邊。
Alex是這個500w比稿的客戶總監，客戶是一個美妝品牌。此時，他正坐在角落的位置，緊盯電腦，做方案的最後收尾。
看陳大班走過來，Alex立刻往旁邊挪開，方便他看方案。
“方案合得差不多了。但關于代言人，媒介組比較推薦頂流韓偉霆。可你比較推薦新生代的張子軒，我有點拿不準。”
陳大班身材瘦削，皮膚白皙，一雙杏眼靈動得很，像眼珠子一滾，就能滾出一個Big idea。
他沒有立刻回答Alex，咬了一口面包，含糊地反問：“你覺得呢？”
淩晨時分，Alex身上還穿着西裝，非常整齊。
他苦惱地托腮，想了想：“我覺得，韓偉霆的流量，能為客戶從品牌形象到聲量，都上升一個臺階。客戶興許會喜歡我們這個提議。”
說完，看了一眼陳大班，等他反應。
陳大班還是沒回，眼睛專注過方案。
他一手全黑指甲，襯得皮膚雪白。食指在Alex的Macbook上，不停按下一頁。指甲觸碰鍵盤的聲音，幹脆又狠戾，一下又一下，砸在Alex的心裏。
客戶規定，方案要在40分鐘內說完。所以方案頁數不多，總共40來頁。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頁“Thanks”。
陳大班卻沒停止，食指開始往上翻，一直翻到和預算相關的那頁。
他手指在預算總金額上劃了劃，朝Alex說：“韓偉霆一年代言費多少錢？”
Alex快速看了一眼旁邊的SAE，朝她打了個響指。突然被Cue，那姑娘嘴裏還啃着飛機骨，滿嘴油光。
“他……代言一年的話，一千萬，權益包含三條TVC，兩場線下……”
陳大班豎起食指，打斷了姑娘的單口報權益表演。
杏眼骨碌一轉，跟Alex說：“從客戶預算角度，給他們推總預算兩倍的代言人，意義不大。從我們策略角度，張子軒這個新人王的梗，跟客戶新品策略更貼合。”
Alex沉思了一會兒，還沒被說服，解釋說：“如果覺得價格貴，媒介部的Joey說，可以再跟明星商務團隊砍價。”
“而且，這個客戶我之前服務過，逼格低他們肯定不要。與其推薦沒什麽名氣的張子軒被斃掉，還不如直接推薦韓偉霆。”
陳大班耐着性子等Alex說完，雙手環胸，選了個折中的方案：“這樣吧，方案還是推薦張子軒，方案後附上韓偉霆作為備選。”
Alex臉上雖然還是不服，但總歸埋頭繼續改方案。
有的話，陳大班說不出口。
這是Alex入職【日與夜】後的第一個項目。獵頭說，他有8年廣告經驗，後來整組被優化。Alex彷徨1年，最後被陳大班收入麾下。
他過去服務的都是國際集團大客戶，客戶只和最頂流明星合作，他們也習慣了和最頂級的明星打交道。
當年，這個美妝品牌也是Alex服務的客戶之一。因為這個原因，陳大班接到brief後，第一時間想到Alex。
可這一年，大環境急轉直下，客戶花錢更謹慎，這個美妝品牌，過往每年的營銷至少3000萬，但如今，年度預算縮水到500w，還要包明星。
Alex仍以過往經驗判斷客戶，那是萬萬不行的。
陳大班此刻不想戳破，所以，把他的“執念”留在了備選。
……
陳大班再次走出大樓，已經過了零點。
他不愛開車，上下班習慣叫專車。上了專車，強打一天的精神，才露出些許倦色。
車窗外，街道兩旁，遠遠看見幾棵早櫻，借着月色，在夜色中輕輕搖曳着一片粉。
讓人恍然，寒冬已過，春天如期而至。
可經濟寒冬什麽時候能過去，有多少廣告公司能熬過冬天？陳大班不知道。
他打開朋友圈，彈出一條來自戴日朗的朋友圈，內容只有一張配圖。
白底黑字，陳大班心情一沉，點開圖片。
是一份訃告。
慈父戴日朗，因病不幸于2019年3月4日淩晨零點三十分，在香港養和醫院與世長辭，享年75歲。父親一生樂觀，希望後事一切從簡，不設靈堂，不舉行告別儀式。特此訃告。
這條朋友圈是戴蒙，也就是戴日朗兒子，代為發布。
戴日朗是【日與夜】的創始人，也是國內最早的一批廣告狂人，廣告行業裏“泰鬥級人物”。
消息發布僅5分鐘，下面已經是清一色的蠟燭、節哀和哭泣，整個行業都在惋惜。
記憶中，老爺子年過七旬，身子骨硬朗，還頑皮得很，圈內人說他是“老頑童”。
陳大班點開和老爺子的聊天框。
最後一條聊天記錄，停留在前年，陳大班帶領【日與夜】拿下戛納廣告全場大獎。
戴老爺子得知後，連夜給他發了一句：恭喜大班，實力超班！
後面還接了一個“為我們的友誼幹杯”老年人表情包。
陳大班不精通粵語，還特意查了查，“超班”是什麽意思。
再往上，就是前年的除夕祝福。老爺子不喜歡群發，每人發短短一句，都是專屬定制的。
戴日朗：祝大班，永葆叛逆，所向披靡。
陳大班黑指甲在這句話上，劃了又劃，他深吸一口氣，緩了緩鼻子的酸意。
再次點開戴蒙那條訃告朋友圈，悼念的評論更多了，往下滑幾屏，小蠟燭一排又一排。
猶豫再三，陳大班在那條訃告的朋友圈裏，叛逆地按了個“贊”。
然後，熄滅手機屏幕。
專車的深夜電臺突然傳出一首歌，是陳大班很喜歡的粵語歌之一，歌詞十分應景。
“乞求舊人萬歲，舊情萬歲，別随便老去。”
“時光這個壞人，偏卻決絕如許，停留慢些，也不許。”
陳大班喃喃：時光這個壞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