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十幾年前的某一天，身子骨還硬朗的戴日朗，笑眯眯跟戴蒙和母親說，要帶他們去“睇樓”。

然後，他們就到了香港墳場。

那天，戴日朗雙手背在身後，龍頭拐杖指了指，手邊的空墓碑。

“百年之後，這是我的歸處。”

回程路上，母親還罵了一路，說他晦氣。老爺子笑眯眯地應着，沒回嘴。

喪禮按照戴日朗的遺志，沒有鋪張大搞，只在骨灰入墓園的時候，邀請了一些近親和戴日朗的老友。

香港不少名人都在這個墓園下葬，感覺老頭子在下面并不孤單。

從墓園出來，戴蒙一身黑西裝，戴着墨鏡，倚着車門。攏手點了根紅萬，緩緩吐出一口白煙。

疲憊的神經，被尼古丁刺激得一個激冷，他皺眉，還是覺得紅萬太沖。

不遠處，黑色旗袍的母親輕減許多，被幾個親友拉着手寒暄，說到激動處，眼眶又紅了。

戴蒙正抽煙愣神，肩膀被大手用力一摟，林佐爽朗的聲音擦過耳朵。

“戴少，賞根煙？”

林戴兩家是世交，林佐的父親也是廣告出身，和戴日朗老友鬼鬼。後來年紀大，幹不動了，在香港開了家咨詢公司。

林佐是戴蒙發小，兩人是過命的交情。

看戴蒙掏出一包紅萬，驚訝：“你居然抽紅萬？”

戴蒙不以為然，仰頭吐出一個煙圈，淡淡道：“試試。”

林佐揚眉，他知道戴日朗最愛抽紅萬。無聲挨着戴蒙，也吐了個煙圈。

“後面什麽打算？”

都是廣告人，兩人父親卻走了不同的路。

戴日朗幾十年前，在香港成立【日與夜】，後來香港回歸，看好內地市場，在魔都成立【日與夜】分公司。

最輝煌的時候，【日與夜】蟬聯三年戛納廣告節全場大獎，風光一時無兩。

但這幾年，國內廣告業飛速發展，競争卻更激烈，【日與夜】沒了往日的風光。

戴日朗彌留之際，希望戴蒙能回公司幫忙。

戴蒙咬了咬煙屁股，聲音低沉：“去魔都呆一段時間。”

林佐臉上又是驚訝：“你一個黑武士，去打理廣告公司嗎？…還是……打算賣掉？”

戴蒙從小就有商業頭腦，在美國斯坦福完成MBA課程後，入職美國以狙擊聞名的獵人公司，擅長惡意收購公司，并分拆出售，是美國商界著名的黑武士。

他基因裏有戴日朗的定見，所以他能在無數次收購中，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但缺少了戴日朗對生活情感的通感。所以，他對親密關系淡漠，對創意嗤之以鼻。

戴蒙沒否認林佐的猜測：“任何行業都有周期，如果【日與夜】已然日薄西山，趁早賣掉，也未嘗不可。”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他拿出手機，成千條微信彈出。

林佐八卦地湊到屏幕前，點開他的朋友圈，除了清一色的悼念，還有一個礙眼的點贊。

“這人誰啊，你爸的訃告朋友圈，他敢點贊？”

戴蒙狠咬了下煙屁股，手指在陳大班的名字上劃了劃：“老頭愛将。”

……

廣告圈本就不大，陳大班點贊戴日朗訃告朋友圈的事，很快就傳遍了【日與夜】。

廣告公司不打卡，午飯時間【日與夜】員工到崗率不到60%。陳大班身穿黑西裝出現在公司時，辦公室還空蕩蕩。

這在廣告公司都常态，昨晚加班到淩晨，下午三點提案前，人能到齊，都燒高香。

陳大班挑挑眉，拿起茶杯，往茶水間方向走。

【日與夜】位于WP大樓的29樓，茶水間占據了一個弧形角落。

帶飯的員工可以用微波爐熱飯，叫外賣的員工也可以在這兒三三兩兩圍餐。

吃飯麽，不講講八卦，都影響消化。

“唉……戴老爺子走得太突然了。昨晚我都沒睡好，看我這黑眼圈。”

“你們看到大魔王的點贊沒？”

“哪能看不見，太顯眼了……他咋想的？老板一走，他就放炮慶祝了？”

“emmmm，平常看大魔王不像這種人啊，點贊可能就是一個手滑？”

“他點贊我覺得合理啊，人确實有狂的資本，【日與夜】80%的生意不都是奔着大魔王去的麽。老板走了，取而代之，正常。”

“可不是，陳大班無論是臉還是實力，還是能撐場面的。現在客戶荷包都緊，眼睛只盯在幾個種草平臺！”

“誰說不是呢，我們組好幾個提案，都被客戶誇有創意，但太花錢，不帶貨。最後，客戶只給一筆方案費，把slogan拿走，丢給種草公司用。唉……創意不值錢啊。”

“分享一個小道消息，聽說，戴總要來接手【日與夜】。”

“戴老爺子的親兒子？我記得他在國外可是黑武士啊！”

“不懂就問，啥是黑武士？”

“就是最喜歡惡意收購公司，然後分拆賣掉！”

“靠……不至于吧，怎麽說【日與夜】也是戴老爺子的心血。屍骨未寒，就要賣掉老爺子心血？”

“一個點贊老板訃告朋友圈，一個企圖賣掉老爸的公司，替戴老爺子抹淚。”

攢了一晚的八卦，大家真的不吐不快。連陳大班那麽顯眼一人，都沒人發現。

他也不躲，就這麽站着聽了半天。等沒聽出什麽新花頭了，才把茶杯“啪”放在全自動咖啡機上。

只這一聲，就讓茶水間嚼舌根的人，背後發涼。

黑指甲在熱美式上按了一下，然後兩手環胸，呆看咖啡機吐出鮮萃咖啡，盛滿茶杯。

除了陳大班本人，剛剛所有說八卦的人，都陷入了尴尬，大氣不敢出。

這種尴尬，像咖啡香氣一般，快速蔓延到整個茶水間。

咖啡盛滿，陳大班手指勾在茶杯上，轉身打算離開茶水間，突然停下，回頭看了看噤若寒蟬的一群人。

“接着八卦，接着聊吧。”

……

戴老爺子早在十多年前，當甩手掌櫃了。【日與夜】一直是職業經紀人在管理。

這幾年，CEO的位置一直沒有适合的人選，所以【日與夜】的重擔暫且落在陳大班身上。

雖然不知道，這個小道消息從哪兒來，但如果戴蒙要接管【日與夜】，也是大勢所趨。

不出所料，陳大班的工作日程裏，就多了一項：周五晚上19點30分，賀館，高層聚餐。

看到新日程提醒的時候，陳大班正準備提案。

美妝客戶在B市辦公，而【日與夜】在魔都，地域原因，這次是線上提案。

總共4家廣告公司比稿，【日與夜】排在壓軸。但從現場客戶的反應來看，對【日與夜】整體滿意。

提案過程中，客戶對他們推薦的張子軒十分感興趣，唯獨擔憂他的帶貨能力。

聽到這個問題，Alex瞬間來了精神，一臉看好戲的模樣。

陳大班一臉從容，早有準備。

“關于張子軒，我們前期做過調研。他們團隊給他專門運營一個賬號，分享他的日常。雖然是新人，但他形象讨喜，偶爾在視頻裏推薦過一些用品，價格親民，所以每次在Vlog裏出現的産品，都斷貨。”

“之前，他跟一個運動品牌，有過合作。他在視頻裏安利了幾句，那款産品就斷貨了。對于他的綜合能力，我們還是有信心的。”

有調查，有安利，有效果，性價比還高，哪個客戶不喜歡？

客戶被說服得很快，只讓他們分享一下張子軒和運動品牌的合作數據。

提案結束後，提問環節陳大班交給Alex應對，自己松了精神。

掃了一眼在線會議的用戶列表，發現有個昵稱叫M的陌生人。

之前，【日與夜】發生過離職同事，入職競對公司，線上竊聽他們提案的前科。所以，陳大班對參會人員十分敏感。

【日與夜】線上會議都是同一個ID接入，這個叫M的，只能是客戶方。

但提案過程中，這人從沒主動發言。他思付：難道是新員工？

本來，這事過了就算了，誰知，在周中的雙月會上，又遇見了。

【日與夜】的雙月會，大部分人線下參與，小部分在外出差，可以線上接入。

陳大班在參會人員列表，又看到這個M。他點開M的私信，直接問：請問你是誰？

會議還在繼續，很快M給了回複：會後說

嗯？難以置信，這個可疑人物，還挺理直氣壯。

他擡手中斷了某個總監的發言，直接開麥：“這位叫M的小夥伴，在線會議見你兩回了，你到底是誰？”

現場所有人，還沒弄清發生什麽，只好面面相觑。

會議那頭，叫M的人，一直沒說話，也沒退出。

陳大班挑眉看向組織會議的人事主管，聲音一點不客氣：“現在，亂七八糟的人也能聽中層會議了嗎？”

人事主管剛站起來，在線會議室傳來一把低沉的嗓音。

“喂，聽得見嗎？”

【日與夜】的大會議室非常空曠，但不妨礙對方那穿透力的聲音，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陳大班身子微微往前，湊近麥克風：“聽得見，你說。”

對面清了清嗓子：“大家好，我是戴蒙。抱歉沒在會議前表明身份。我只是想在正式見面前，提前旁聽，希望沒有耽誤大家開會的進程。”

戴蒙要接手【日與夜】，這個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突然發現新老板潛伏在線上“悄悄觀望”，大家瞬間緊張到腳趾摳地。

預料到會議室裏的躁動，戴蒙低聲笑着問：“陳總滿意了嗎？”

本來的是戴蒙匿名偷聽在先，怎麽一句話，把鍋抛給陳大班了？

後面的會議說什麽，陳大班已經忘了，他只覺得牙癢癢。

那天會議結束後，新老板匿名偷聽，大魔王還被新老板回怼的事，在全公司傳得沸沸揚揚。

先是點贊舊老板的訃告，又在會議上怼新老板。

所有人都覺得，戴蒙和陳大班的梁子，紮紮實實結上了。

以至于，周五晚的那頓“鴻門宴”，變得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