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陳大班再次出現在戴蒙面前,已經是收拾整齊的時尚潮人模樣。
上身淺粉色毛衣,下身配了黑色工裝褲,剛剛還翹起的呆毛,已經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天空灰蒙蒙,還飄着細雨,他們各自打着傘。
戴蒙是素淨的黑傘,陳大班是畫着五顏六色圖案的透明傘。
戴蒙對魔都的路不熟悉,陳大班便主動在前面帶路。戴蒙腿長,邁幾步,就跟陳大班并肩而行。
從小區出發,兩人踩着雨點穿過馬路,拐進一條梧桐參天的街道。
雨天,街上行人不多,他們步行到一家臨街咖啡店。
咖啡店旁邊有一條不起眼的樓梯,沿着狹窄的樓梯上二樓,拐進一家叫Black的餐廳。
走進餐廳那刻,适才的清冷,瞬間變得熱鬧。
原來人都躲到了店裏。
難得有客人從臨窗位置離開,陳大班和老板打了個招呼,領着戴蒙坐到視野很好的窗邊。
這兩人太搶眼,一個魁梧禁欲,一個陽光帥氣,從進門那刻起,目光都留在他們身上。
坐下後,戴蒙看向窗外,初春的梧桐在細雨滋潤下,蔥蔥郁郁,沁人心脾。
陳大班看着菜單,不自覺摸了摸左耳垂。
在賀館那一夜,他們離得太遠,如今面對面坐着,細節才算看清。
陳大班一雙大耳過眉,輪廓清晰,顏色白皙潤澤,耳垂豐滿。
這樣的耳相,聰明機智,有長輩緣。
他像是特別知道自己的優點,給左耳打了耳洞,戴着粉晶銀耳釘作為點綴。
讓人忍不住在意,也忍不住想捏一下。
陳大班把菜單遞給戴蒙,介紹着:“這裏的酸菜牛肉三明治和煙熏三文魚貝果是招牌。”
戴蒙的視線從他的耳垂,回到菜單,掃了一眼很快決定:“煙熏三文魚貝果和冰美式,謝謝。”
陳大班擡手招呼服務員,結果把老板招來了。
“大班,今天吃什麽?”
陳大班指着菜單:“冬陰功意大利面、煙熏三文魚貝果,兩杯冰美式,謝謝。”
老板邊記需求,邊說:“今天無花果很新鮮,限定沙拉要一份嗎?”
“限定沙拉……”大班幾乎沒思考,“那要一份。”
老板應了聲好,轉身離開。
戴蒙挑眉,剛還說,酸菜牛肉三明治和煙熏三文魚貝果是招牌嗎?自己卻點了別的。
“你怎麽不點招牌?”
陳大班喝了口氣泡水,手指點了點菜單單頁:“招牌我早吃過了,可冬陰功意大利面是新品啊。”
他一副理所當然地回答:“誰能抵抗得住新品呢?”
嘗鮮族,倒是符合這人性子。戴蒙心想。
陳大班雙手抵在桌上,杏眼朝老板方向看了眼:“Black的老板,在【日與夜】待過幾年,以前他就很喜歡倒騰吃喝,一直念叨要開餐廳。前幾年終于下定決定,轉行開了這家店。”
戴蒙了然,掃了一眼餐廳。雖說是二樓,也算是繁華路段的臨街旺鋪。
占地一百多平的面積,15-20張桌子,周末下午茶時間沒坐滿,人均150-200的消費水平。
他淡然地評價:“這店,能賺回鋪租算不錯了。”
陳大班難以置信地看着戴蒙,這人吃個飯,怎麽也能開口閉口,賺錢虧錢。
“戴總,咱們探讨一下。”
陳大班十指交叉,抵着下巴,杏眼滴溜溜看着戴蒙。
“你大腦是不是有個系統?看到一個東西,這個系統就會啓動,算算值多少錢,值錢就買過來,整合一下高價賣掉。不值錢也買回來,然後拆開包個概念賣掉。”
“你不覺得只單純看價值很膚淺嗎?這個東西背後的故事,他給人的意義,你不在意?”
戴蒙一臉不以為然:“我買東西從來不看什麽storytelling,不看廣告,只看數據。”
“畢竟,廣告會騙人,數據不會。”
他拿出手機,手指點了點屏幕,上面顯示着點評網站的數據。
“被1346個人點贊過的煙熏三文魚貝果,就比只有43個點贊的冬陰功意大利面,有說服力。”
戴蒙曬數據的空檔,身穿黑色西裝馬甲,白色襯衫的服務員,剛好把餐食端上來。
煙熏三文魚貝果賣相一如既往,冬陰功意大利面看着也很誘人。
服務員問:“需要給你們多拿一個小碗嗎?”
如果店裏客人,需要分享食物,通常都會要求多拿一個小碗。
陳大班一臉贊賞地看着服務員:“你這問題問得可真好……戴總……”
一雙杏眼回看戴蒙,陰陽怪氣:“要試試只有43個點贊的冬陰功意大利面嗎?”
戴蒙繃着一張撲克臉,語氣沒有什麽起伏:“不需要,謝謝。”
陳大班朝服務員道了謝,歪頭打量戴蒙。
奇怪,戴日朗如此恣意放縱,不拘小節的人。怎麽會養出那麽理性拘謹,利益至上的兒子。
陳大班卷動叉子,吸入一口意面。這一口吸得很滿,他鼓着腮幫子品嘗味道。
冬陰功醬汁的酸辣,香茅的清新,附着在細長的意粉,讓人瞬間置身清邁街頭。
有人吃飯一板一眼,有人吃飯細嚼慢咽,有人吃飯風卷殘雲……
有人吃飯分外香,陳大班就是這種人。
他眉眼微微下彎,像吃到人間美味般,露出的星星眼。
戴蒙捕捉到他的模樣,居然禁不住思考,冬陰功意大利面,好像真的值得一試。
見鬼。
……
陳大班這有感染力的吃相,戴蒙大概在多年前見識過。
那年,戴蒙從美國回香港過聖誕,遇上【日與夜】贏下了國際大客戶。
戴日朗在香港文華東方訂了一桌,給他們慶功。
那時,國內廣告行業還沒起飛,陳大班作為內地創意總監,孤身來香港公司,一同參與比稿。
對香港公司的老炮來說,是比稿,對資歷頗淺的陳大班來說,是歷練。
贏了比稿,大家心情都很好,菜還沒上齊,已經喝了幾輪。
現場,除了【日與夜】的人,還來了不少戴日朗的老友,廣告界的泰鬥老炮。
這群廣告老炮,一個比一個話多。話多但不下流,但都妙語連珠,笑聲不斷。
當年的陳大班,看着這群泰鬥級別的廣告人,宛如明星見面會,滿眼都是崇拜敬意。
作為唯一一個內地人,戴日朗怕現場說粵語的同事太多,特意把戴蒙安排在陳大班旁邊。囑咐戴蒙,好好照顧陳大班。
戴蒙本來就是被拉來湊數,沒什麽情緒,應酬式的陪着。
他以為自己“沒情緒”,但要是他面前有面鏡子,就能看看自己臉有多臭。
旁邊的陳大班那時眼神也不好,對戴蒙心情不好沒有一點察覺。
混在老炮們堆裏一點不怯場,老炮們吹水,他就使勁吃。
戴蒙心裏疑惑,這人不是餓了幾天來的吧?
陳大班專心品嘗牛雜,猛然發現戴蒙看着自己。看他碗裏幹幹淨淨,擡手舀了一勺牛雜到他碗裏。
湊他耳邊,指着碗裏的牛雜,用粵語說:“牛雜滾一滾,神仙企唔穩。”
他不知道,牛雜有沒有“滾一滾”,戴蒙只覺得耳邊一陣滾燙。
他撇過臉。沒想到這吃貨,粵語說得還挺好,這句俚語,他本地人都不懂。
不知道是哪個老頭,突然打開了往事的池子,所有老頭都跟着跳進了回憶。
想起當年的廣告公司,高層多是鬼佬,中國人總被壓制。于是,他們合夥整蠱鬼佬。
公司聖誕節派對上,他們表演聖誕歌串燒。明面上,是說為了突顯地域特色,把聖誕歌的歌詞改成粵語。實際上,是想用粵語版的聖誕歌罵老板。
當時,他們大中華區的老板,是一個叫Sosa的胖子,他們暗地裏叫他“肥So”。
于是,那首【Jingle Bells】的粵語版,被改成了這樣:
【肥So高血糖,肥So好折堕,同肥So打個Morning Call,我即刻跳落河】
【嘿,天天Call,天天Call,廢話甘鬼多,再叫我,Call一Call,毒啞距好鬼過】
加起來幾百歲的廣告人,一起合唱這首歌,場面極度歡樂。
戴蒙臭臉難得被逗笑,他看着笑得快要斷氣的陳大班,湊到他耳邊問:“聽懂了?”
他笑着搖頭,如實回答:“聽不懂。”
戴蒙覺得這人好傻,問:“聽不懂還笑得那麽開心?”
陳大班伸筷子夾了一只燒鵝腿,絲毫不扭捏,直接上手拿着啃。
邊大口撕扯燒鵝腿,邊搖頭晃腦地跟着他們打拍子。
那時候,他的眼睛也是微微下彎着,再啃一口燒鵝腿,嘴角都要翹起來。
因為膽固醇高,戴日朗家的餐桌上,十幾年沒出現過燒鵝。
戴蒙本來沒什麽食欲,看了他幾眼,被感染得,也吃了一口燒鵝。
文華東華的燒鵝是招牌,點上酸梅醬,入口鹹甜,油脂大爆炸。
果然,沒人抵擋得了油脂的誘惑。
見鬼。
一旁的陳大班仰頭喝了一口紅酒,漏網的酒液從他嘴角流出。
沿着下颌線流入衣領,把他的白襯衫染成了點點猩紅。
這個小廣告人像染指了老廣告人的豪邁,整個人散漫地坐着。
紅酒染得他嘴唇鮮紅,他像是醉了,杏眼潋滟帶着勾子,手托下巴,肩膀碰着戴蒙。
“如果,我也能像他們一樣,此生無憾矣。”
可能是因為整張桌子,就他們兩個同齡人,而眼前這個人還挺有意思的。所以,戴蒙并不反感,任他靠着。
也不知哪裏來的好奇,問:“像他們一樣?”
陳大班眼神迷離,頭靠着他的肩膀,嘟囔:“像他們一樣,做讓人wow的廣告,拿戛納大獎的廣告……”
那晚,以陳大班許願般的醉話,和戴蒙的不以為然結束。
後來,在美國工作的時候,常常在老頭嘴裏聽到陳大班的動态。
“陳大班做的戶外廣告,上紐約大屏,你去看看!”
“嘿,陳大班拿了今年戛納全場大獎!!這孩子真厲害!”
“哎呀,陳大班又拿了戛納全場大獎,怎麽總是我們……怪不好意思的,哈哈哈哈。”
聽多了,連戴蒙母親都吐槽,陳大班才是老頭親兒子。
一晃那麽多年過,陳大班的願望已經實現,為何還要堅守【日與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