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妙昙與華嚴寺
妙昙與華嚴寺
深夜的華嚴寺,僧侶們經過一天的勞碌全都按時睡下,唯獨住持房裏還亮着燈火。
妙昙大師擱下筆,待墨跡幹透後将信封好,交給旁邊的小沙彌。
“明日得空将這封信送去。”妙昙大師道,“莫要讓其他人瞧見。”
“是,師父。”小沙彌把信收好,想了想又問,“師父今日在胡餅店看見的人,就是......”
妙昙大師點點頭:“是他。只是,他看見我卻沒有半點反應,這倒是怪哉。”
小沙彌不解:“他既然離了長安,杳無音信,怎麽突然又回來了呢?而且萬俟校書那邊也不曾有消息,可見他也不知他回來了。”
妙昙大師深深嘆了口氣:“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啊。”
*
美人蕉開花的那天,展所欽和顏如玉應邀前去賞花。
魏掌櫃被判了死,家産卻沒有被查抄。馮婉以她正妻的身份将宅子和當鋪一并轉給了紀鹹英,她們兩姐妹的去向不明,似乎是拿着一筆享用不盡的酬勞過日子去了。
展所欽也拿到了他的報酬,原本他不想拿了,因為魏掌櫃之前給的定金已經非常多了,紀鹹英為了把他從牢裏撈出來更是花了不菲的代價。但紀鹹英非常堅持,而且她帶來了一個壞消息——魏掌櫃許諾的能治傻子的藥方多半是謊話。雖然藥方是有,但根據紀鹹英的描述,那個大官家的兒子得的病聽起來應該是癫痫,和顏如玉的毛病就不是一碼事。
展所欽沒有多意外,從得知魏掌櫃的人品開始,他就已經對這個藥方不抱什麽希望了。
紀鹹英只得安慰他道:“你也別太心急,你也說玉奴兒不是天生癡傻,或許假以時日,再找個好大夫,他會慢慢好起來。”
除此之外,一切都那麽恬靜安逸。
花園裏開滿了雙色鴛鴦美人蕉,作為美人蕉屬類中少見稀世珍品,它的同一朵花上半是大紅半是豔黃,就像鴛鴦一樣相依相偎,漂亮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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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棵桂花樹也被種回來了,崔老丈喜笑顏開,頂着大太陽也要在園子裏莳弄花草。
黑炭丫鬟撐着傘去拉他,拉不動,索性把這老頭子的水壺鏟子都拿跑了。
廊下并排擺了兩張長桌,桌上放着些時興瓜果和糕點,紀鹹英坐一桌,展所欽和顏如玉坐另一桌,兩個桌子邊上還都各自放着一大缸冰塊,風輪放在冰塊後面,徐徐涼風吹得惬意。
冰塊這種東西在古時的夏天是稀有的,又沒有冰箱,也不像皇宮有專門的官員負責冬天藏冰、夏天取冰。百姓們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街上向賣冰的商人買,但這個價格也不是尋常百姓出得起的。
展所欽帶着顏如玉逛街的時候就見過幾次,都是有錢人家的丫鬟小厮帶着缸子出來買冰。頭一次見的時候,顏如玉也想要,展所欽問了問價格,就只好哄顏如玉說帶他去河邊玩。
顏如玉似乎明白展所欽為什麽不給他買,他很懂事地沒再提過,在河邊玩水也玩得很開心。
展所欽看着冰塊缸子上蔫吧趴着的顏如玉,心裏不禁覺得有些虧欠他。
紀鹹英探頭看了一眼,道:“喲,怎麽趴上去了?當心貪涼傷身子。”
顏如玉很聽她的話,馬上就坐了起來,拿桌上冰凍過的葡萄漿喝。
長安的夏天很熱,顏如玉身體又弱,昨天中午就有些中暑了,頭暈了好久,吃了藥在床上躺了一下午。展所欽給他擦擦臉上的汗水,開始有些焦慮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讓顏如玉過上這樣的好日子呢。
可是現在活難找,有錢人家裏都有花匠,如果不是碰到棘手的問題也不會在外頭找人,所以這幾日展所欽都沒碰到機會。
想了想,他問紀鹹英:“夫人在長安可有親友,家中缺花匠的?”
紀鹹英想了想,道:“親友倒是沒有,不過,我前幾日去華嚴寺上香,聽說寺裏在找花匠,照顧寺中五樹六花。你若是想去,我正好與那裏的住持頗有些交情,可以代為介紹。”
展所欽向她道謝,紀鹹英雷厲風行地讓丫鬟備下明日去華嚴寺的香火錢。
有紀鹹英的引薦,展所欽很快得了通知,要他三日後去華嚴寺見住持。
寺裏找個花匠而已,為什麽還要見住持?這個問題展所欽沒想過,他現在只想趕緊掙錢,越多越好。一定要早些讓顏如玉過上夏天有冰塊、冬天有炭火的日子,那時也許還能要個孩子,長得像個縮小版的顏如玉最好。
他沒多大志向,也沒有出将入相的本事,但平凡人的小日子這樣一天天過,也是難得的幸福。連展所欽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此時此刻對于家庭的渴望已經悄然蓋過了恐懼。
*
妙昙大師雖貴為一寺住持,但他的年紀還不到而立,和展所欽是差不多的歲數。
之所以年紀輕輕能當上住持,是因為他的祖上曾做過宰相,只是後來被抄家了。宰相原本的宅子占地近百畝,妙昙大師作為他的後代,便把祖上的宅子施舍為寺,自己就在華嚴寺裏出家,做了住持。
聽說過妙昙大師故事的人,都說他可惜。畢竟,一個做過兩街探花使的青年才俊,仕途坦坦蕩蕩地就放在眼前了,結果他卻選擇了出家,實在是腦子讓驢踢了。
驢子不能騎進寺裏,展所欽就在附近找了個客棧将驢子暫時放下,帶着顏如玉進了華嚴寺的山門。
迎面就是天王殿,展所欽在這兒找了個掃地的和尚,說明來意,和尚便将他引去了住持的禪房。
“施主請在此稍候。”和尚合掌為禮。
展所欽還禮道:“有勞。”
和尚入內通禀,片刻後,妙昙大師走了出來。
他合掌道:“敢問施主尊姓大名?”
“在下展所欽。”
妙昙大師仔細地看着展所欽,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異樣。
他真的不是在裝傻。
也是,他要是存心裝傻,自然會躲着華嚴寺、躲着他,又怎麽會自投羅網呢。
那這究竟是出了什麽問題?展所欽失憶了?他竟還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是連自己原本的姓名都忘了嗎?而且,他是怎麽學會養花的呢?
妙昙大師實在不懂了,他只得暫時将這些疑惑放下,領着展所欽去看寺裏的五樹六花。
妙昙大師道:“每一個佛寺都必須種植五樹六花。五樹是指菩提樹、高榕、貝葉棕、槟榔和糖棕,六花是指蓮花、文殊蘭、黃姜花、雞蛋花、緬桂花和地湧金蓮。我寺上一個花匠将它們照顧得很好,只可惜他家鄉出了事,不得不離開長安。寺廟占地百畝,這是個非常辛苦的差事,你要想好再做。”
展所欽一點也不在乎這個,實話實說:“只要工錢給足,再苦再累我也能做。”
顏如玉從沒進過寺廟,原本在好奇地東張西望,這會兒轉頭看着展所欽的側臉,悶不吭聲地噘了小嘴。
妙昙大師笑道:“工錢自然不少,而且你們吃住都可以在這裏。寺中還有個悲田養病坊,裏面的大夫都是寺中僧人,若是身體有不适,也可以在那裏看病,分文不收。”
“悲田養病坊?”展所欽有些好奇。
妙昙大師道:“我朝許多規模較大的寺廟都設有悲田養病坊,收容無家可歸的乞丐和得了病沒錢治的窮苦百姓。這筆支出大部分由國庫出給,民間有一些富商大賈,出于心善或者給自己積福,也會捐贈一些錢財,供寺廟救濟這些可憐人。”
妙昙大師頓了頓,道:“介紹你來的那位夫人,她每年都有一筆固定的善款捐給華嚴寺,貧僧也會為夫人歌功頌德。”
展所欽聽着點頭,覺得自己的工作是十拿九穩了。
妙昙大師給他們安排了一間齋房,那一片住的都是寺裏的一些工人。他們雖在寺廟住着,但還是該吃吃該喝喝,沒人會管他們喝不喝酒、吃不吃肉。
他們帶着簡單的行李住進去,剛放下包裹,就有人在門口敲了敲門。
門沒關,展所欽轉頭,看見門口站着個健壯的中年男子,有頭發的。
“哎,你是新來的花匠?”男子晃晃手裏的一個小酒壇子,“我名叫暨虎,是寺裏的木匠,來和你打個招呼,今後就算認識了。你叫什麽名字?”
展所欽點點頭,拱手道:“在下展所欽。”
暨虎嘿嘿一笑,把酒壇子塞給他:“是個讀過書的,好,好。這是好酒,劍南燒春,我自己都舍不得喝的。”
展所欽謝他,他只擺擺手,走了。
展所欽自從來到這裏,還真沒喝過這兒的酒。他本身也不愛喝酒,又天天帶着顏如玉這個小笨蛋,他需要時刻保持清醒,自然就不會碰酒了。
他在桌邊坐下,打開壇子上的紅布一聞,唔。
很難評。
顏如玉也湊過來聞,聞一下就捏着鼻子躲開了。
展所欽笑笑,舉起壇子嘗了口酒,有點甜,幾乎沒有白酒該有的辛辣刺激。
想來也正常,這時候又不會蒸餾,能釀出二十度的酒估計都頂天了。也罷,就當飲料喝吧。
他問顏如玉:“來一口嘗嘗嗎?”
顏如玉伸着脖子看看黑漆漆的酒缸,果斷搖頭。
展所欽又喝了一口,覺得雖然沒什麽酒味,但味道也還算湊合吧,如果......
他的思緒在此時“啪”地斷線了。
因為顏如玉突然湊了過來,吮走了他嘴唇上的殘酒。
顏如玉絲毫不覺得哪裏不對,砸吧砸吧嘴裏的味道,确定了自己不喜歡這玩意兒。
展所欽微微張着嘴,呆若木雞。
“我要喝酸奶酪,酸奶酪好喝。”顏如玉說。
展所欽默默放下酒壇子,封好,迅速起身走到屏風後頭。
“阿郎?”顏如玉不明所以。
“別過來。”展所欽的聲音有點啞,“乖,你不過來我就給你買酸奶酪。”
“哦。”顏如玉就老老實實地坐着。
怎麽可能不想呢,天天摟着喜歡的人睡覺,展所欽想得很,而且這種想随着時間與日俱增,偏偏對方還一點自覺都沒有。
展所欽真的很心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