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蓮花與蓮花池
蓮花與蓮花池
展所欽托暨虎給他打造了二十個木頭盒子,側面開口,上面釘上紗布,再把草蛉和七星瓢蟲分開放置。
他又在一些生蟲較多的植物上綁上一把稻草,取下來時上面就會附着着一些害蟲。把這些稻草集中起來,就是家養益蟲們的儲備飼料了。
喂蟲子這件事,顏如玉自告奮勇,非常堅持。展所欽沒琢磨出什麽安全隐患來,頂多就是蟲子飛了死了,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再說,興許做點事情還能促進顏如玉智力的恢複,遂答應了他的提議。
顏如玉這個喂蟲工盡職盡責,一天能去庫房看八回,對展所欽的興趣似乎都沒有那麽大了。
這樣也好,展所欽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暨虎關于豬腸子的提議很不靠譜,那玩意兒能衛生嗎?和顏如玉的身體健康相比,展所欽覺得自己憋憋也不是不行。
這天晌午,展所欽在蓮花池邊幹活,顏如玉照例來送飯。
随着時間的推移,加上展所欽有意的引導,顏如玉進步神速。他拎着飯盒來,居然還記得要兩個碗、四只筷子。
“一雙筷子,是兩只,兩雙筷子,是四只。”顏如玉掰着手指,“三雙筷子......”
展所欽耐心等着。
“唔......是五、六只!”顏如玉完成了這個深奧的數學題,雙眼放光,“是六只!對不對阿郎?”
展所欽的反應像顏如玉中了狀元,滿滿的真誠不做作:“哇,這麽難的問題,玉奴兒都能算出來?連我都要想好久呢!”
顏如玉得意得尾巴翹上了天,繼續高興地和展所欽分享他今天喂蟲子的經過。
“阿郎,我喂蟲子的時候,有一只小蟲子跑出來啦!我去抓它的時候,我知道要把盒子先關上呢!”
展所欽一臉迷茫:“為什麽呀?這樣不是很麻煩嗎?”
顏如玉告訴他:“當然是因為,不關盒子的話其他蟲子也要跑出來呀!阿郎真笨!你以後可要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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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所欽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現在我知道了。”
這幾天顏如玉的自信心得到了巨大的提升,頗有了那麽點睥睨天下的意思。他背着手邁着四方步,像個下來巡查的老幹部:“阿郎,你待會兒要在池塘裏做什麽?”
展所欽道:“蓮花池裏凋謝的花朵、枯黃及破損的葉子都要及時剪掉,還要給它們施肥、抓害蟲。”
蓮花的病蟲害較多,用益蟲來捕殺害蟲的方法可能不那麽奏效,還需要其他的輔助。展所欽已經準備好了許多大蒜水、大蔥水和花椒水,打算每隔五至七天噴施一次,這樣才能将這些嬌貴的花朵保護好。
展所欽吃過午飯稍微休息一會兒就準備幹活了,他帶上工具,利索地翻過欄杆跳上岸邊小小的一葉獨木舟。
“阿郎!我也要去!”顏如玉一看就不幹了。拜托,這可是劃船哎!
蓮花池的水不深,對展所欽來說也就到小腹的位置,應該沒什麽危險。展所欽想了想,向顏如玉伸出了手:“慢點兒。”
顏如玉把鞋子脫了,坐在船尾晃着腿,拿腳踢水玩兒。展所欽在船頭拿竹篙撐着船,撥開密集的蓮葉蓮花,一邊剪除不需要的花葉,一邊給花噴灑驅蟲水。
“阿郎,這裏好好玩呀!”顏如玉問他,“我們以後的家,可以有個蓮花池嗎?”
展所欽笑笑,道:“我盡量吧。”
“阿郎。”顏如玉轉身望着展所欽,很認真地,“你是我見過最好、最好、最好的阿郎。”
展所欽問他:“你見過幾個阿郎?”
顏如玉想了想,道:“我只見過耶耶一個阿郎,他是阿娘的阿郎。我覺得他不是個好阿郎,他從來不給阿娘買新衣服,還總是說她不漂亮,沒必要穿新衣服。”
展所欽附和道:“那他确實不是個好阿郎。”
顏如玉望着蓮花池的盡頭發呆。
展所欽忙着幹活,突然發現身後半天沒有傳來踢水的聲音,顏如玉也許久沒有聒噪了。他心裏一緊,迅速回頭去看。顏如玉好端端坐那兒,并未掉進水裏。
展所欽松了口氣,輕聲喚他:“玉奴兒?”
顏如玉沒說話也沒動。
展所欽放下水壺:“玉奴兒,怎麽了?”
新葉滿塘,放眼望去是綠色的海洋。零星的蓮花散落在蓮葉間輕輕搖曳,夏日的酷熱在這裏也會被輕柔地逼退幾分。偶爾幾只蜻蜓飛過,顏如玉的目光随着蜻蜓而去,蜻蜓飛到層疊的蓮葉之後,像是消失在了一幅畫裏。
草帽投下的陰影裏,顏如玉的睫毛輕輕顫動,滿腹的心事逼得他像蓮花一樣沉默。
獨木舟太窄了,又怕重量都集中到一邊會翻,展所欽無法立刻來到顏如玉身邊抱着他。他只得控制住焦急,盡量平靜地問:“玉奴兒,和我說說話,你在想什麽?”
顏如玉怔怔的:“我在想我耶耶和阿娘。”
他可算是開了金口,展所欽略微放心些,趕緊問他:“想他們什麽?是不是想見他們了?等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讓他們過來看看你,好不好?”
顏如玉又是許久的沉默。
展所欽表面平靜,心髒卻是撲通撲通跳,大氣都不敢出。
顏如玉從來沒有這樣過,他一直是個快樂的小笨蛋。
這是好兆頭嗎?是他慢慢懂得什麽了嗎?
可是,這樣的成長,會讓顏如玉變得不快樂嗎?
展所欽決定把船劃回岸邊。
他剛剛撐了一下船,就聽顏如玉突然說:“耶耶和阿娘,為什麽要把我關起來呀?”
展所欽輕輕吸了口氣,緊緊地握着竹篙。
“他們把我關起來了。”顏如玉回頭,一張小臉煞白,“阿郎,我被關了好久好久,我一個人,每天都很害怕。”
展所欽看着他,搜腸刮肚都找不到話來說,心裏難受得太陽穴都炸着疼。
顏如玉又把頭轉回去了,一只蜻蜓悠然自得地落在他的草帽上。
展所欽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哪一點細小的動作驚着了顏如玉。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但他面前那位爺卻是穩如泰山,草帽上的蜻蜓飛走,和另一只蜻蜓互相追逐去了,一條紅色的鯉魚從水裏探出腦袋來,也沒有引起顏如玉的注意。
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悶和疲:“阿郎,我有點頭痛。”
展所欽趕緊撐船:“好,我們現在就回去。”
鯉魚被吓了一跳,躲回蓮葉後頭,顏如玉懶懶地看它一眼,彎下腰扒拉水玩。
展所欽的後背全讓冷汗浸濕了,風一吹,涼飕飕的。
愛一個人,真是這世上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事。顏如玉的反常讓展所欽抓心撓肝,每呼吸一下都覺得喉嚨過電似的疼,可他也充滿了期待,期待着不久的将來某天,顏如玉那雙清澈無雜質的眼睛能夠帶着盈盈笑意,真真正正地喚他一聲“阿郎”。
原來情到深處人溫柔,在他愛着顏如玉時,他在過往時間裏的所有怨恨,也一點點随着夏日的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秋天時結出的累累碩果。
展所欽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經差不多将那些本不該他承受的東西放逐而去,他現在活在希望裏。
顏如玉絲毫不知,他這樣不經意的一點進步,是如何徹底地颠覆了展所欽的。他的手泡在涼涼的池水裏,冷不丁的,與另一只比池水還涼的手握到了一起。
顏如玉一下子坐直了身體,手僵在半空中,瞪大了眼睛看着平靜的水面。
展所欽緊張地問他:“怎麽了?”
顏如玉死死盯着水面,一晃眼,那只慘白的手在蓮葉下輕輕揮舞過去。
顏如玉驟然爆發出凄厲的尖叫。
*
蓮花池邊亂作一團。
妙昙大師中斷了講經,急匆匆趕來,幾個工人一塊兒撈出了蓮花池中的屍體,僧人們有的驚惶地奔走相告,有的奉命去攔住往這邊來的香客。
展所欽不在這片混亂裏,他早就抱着顏如玉飛跑着趕往悲田養病坊。
——顏如玉暈過去了。
在毫無防備地看到還摸到那只死人手之後,顏如玉往後一仰,一下子就沒了意識。
展所欽用最快的速度撐船上岸,手都被竹篙磨出了血他也毫無察覺。
他抱着個大活人在烈日下飛奔了這麽久,一進門就膝蓋一軟跌倒在地,僧人們連忙将他扶起來,看展所欽渾身濕透的樣子差點以為他是掉池子裏去了。
展所欽肺都快跑炸了,哪裏還顧得上禮節,拽着大夫的袖子就使勁把他往顏如玉跟前扯:“快,快看看他!他看見個死人,吓暈過去了!”
消息就是這樣傳開的,別人都忙着去蓮花池看死人去了,展所欽腿還是軟的,眼冒金星,趴在顏如玉床邊緊緊握着他的手。
大夫這樣和他說:“他這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我給他施以針灸,再配合安神的湯藥,他的性命不會有大礙。不過,他的情況比較特殊,他的心智狀況原本就和正常人不同,這樣大的刺激下來,很難說情況會更糟還是會變好。”
展所欽耳邊嗡嗡的:“更糟會如何,變好又會如何?”
大夫道:“更糟,他會變成失心瘋。變好,也許他會恢複正常。”
展所欽閉了閉眼睛,渾身的力氣一下被抽空了。
他軟軟地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