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親緣與展哥哥
親緣與展哥哥
展所欽手裏的筷子應聲而落。
有這樣一個故事,說在野外走夜路時,如果有人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千萬不能回頭,因為身後很可能是一只等你一回頭就咬斷你脖子的野狼。
展所欽現在差不多就是這種狀态。
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裏閃過第一次看見顏如玉時的情景。
彼時他乍然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連朝代都天翻地覆,即便是看了再多的穿越文重生文,他也不可能毫無波瀾。
但顏如玉是出現在他的新生裏的第一個人類,美好得如同天上碧桃、日邊紅杏,區別于展所欽見過的芸芸衆生。他不由自主地擔憂顏如玉即将被賣掉的悲慘命運,從下定決心要帶着顏如玉逃跑的那一刻起,展所欽居然就忘了自己在這個世界本該是孤獨、格格不入的。
起初的一切無關風月,但愛上一個人往往只需要那麽一瞬間。
他聽見身後顏如玉下了床,朝他一步步走過來。
展所欽緩緩轉身,對上顏如玉那雙帶着盈盈笑意的眼睛。
“醒來時就清醒了,想逗你玩玩。”顏如玉憋着壞笑,狡黠道,“展哥哥不會生氣的吧。”
展所欽此時如墜雲霧裏,空落落的挨不着地。他試探着伸手,顏如玉走近兩步,擡頭依依看着他。
“......你怎麽這麽壞。”展所欽笑着,眼睛卻濕潤了,“誰說我不生氣?我都快氣暈了。”
顏如玉想了想,湊過來在展所欽左臉吧唧一口,右臉吧唧一口,而後貼上他的唇,雙臂抱住展所欽的脖子。
如果幾年前有人告訴展所欽,你将來會遇見一個人并愛之如性命,展所欽一定覺得這人是來騙錢的。但此刻的一吻,充分地用事實證明了一切皆有可能。
他摟着顏如玉的腰,美好到有些不真實的幸福感讓他頭暈目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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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顏如玉把眼睛埋在他頸窩蹭蹭,“謝謝你救我出來,謝謝你沒有把我當累贅,謝謝你......愛我。”
展所欽點點頭,深情開口:“好。讓我躺會兒,還有,你該洗頭了。”
“嗯......嗯?”
展所欽放開顏如玉,走過去把自己重重砸到床上,衣服都懶得脫,沒過幾秒鐘就睡得熟透了,昏迷的效率都沒有這麽高。
他太累了,精神在這幾天裏持續緊繃,這會兒突然得以放松,疲憊感自然山呼海嘯般地襲來。
顏如玉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輕柔地替他脫下衣服鞋子,把展所欽擺正在床上。
他坐在床邊,手指輕輕地描摹展所欽的眉眼,短短片刻連将來的孩子學文還是學武都想好了。
顏如玉和展所欽一樣,滿心期待着往後蒸蒸日上的生活。可顏如玉另有一重憂愁是展所欽不知道的,那就是他隐隐有種直覺,自己的病不會好得這麽輕易。
可看着展所欽眼底全是血絲的眼睛,顏如玉不忍心說出口。
他吃過飯,把自己洗得香噴噴的,順帶出去喂蟲子。
暨虎就住隔壁,聽見這邊門響,從窗戶伸頭出來,原想叫住展所欽,卻見出來的人是顏如玉。他一愣,趕緊開門出來:“你,你......”
顏如玉回頭。
“呃,你家郎君呢?你別跑丢了,他找不着你要着急。”暨虎這才回過神來,“不對,你醒了?!”
說完他就覺得白說了,跟個傻子又說不清楚。他打算去找展所欽,顏如玉卻有條有理地答他:“謝謝關心。不過阿郎睡着了,我是去喂蟲子,認得路,不會跑丢的。我今天才醒,和從前不一樣了。”
暨虎人傻了。
顏如玉完全擺脫了那股傻氣,燦爛得仿若這夏日的驕陽,容貌更是添了幾分。暨虎的目光不能從顏如玉臉上移開分毫。
顏如玉禮貌微笑,轉身往養蟲子的庫房去了。
暨虎在原地怔怔站了半天,同手同腳地回了自己屋。
同住的工人打趣他:“你中什麽邪了?魂不守舍的。”
暨虎看他一眼,沒有吭聲。
喂完了蟲子,顏如玉回屋,展所欽還在沉沉睡着。
顏如玉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給他一個溫柔的吻,拿着展所欽換下來的髒衣服出去洗。
寺裏的僧人們早都認識這個漂亮但不太聰明的孩子了,原本還想問他需不需要幫助,但顏如玉只是問他們借了個盆和皂角粉,就開始熟練地洗起衣服。
有僧人好奇,過來詢問,顏如玉都回以笑容,道:“我家郎君在休息呢,我幫他洗衣服。對,我好啦。”
就這麽一件小事,居然還吸引了不少僧人來看,也不打擾顏如玉,就是遠遠看上一眼,都說這是佛祖賜下的奇跡。
顏如玉承認,這世上是有奇跡,但帶給他奇跡的人現在正在睡覺呢。
他剛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一個小沙彌過來道:“施主,住持請您過去一趟,大理寺正有話要問。”
顏如玉被帶到了大理寺。臨走前,他托妙昙大師轉告展所欽,叫他不必擔心。
原本以為是為着發現屍體的事,然而等顏如玉進到大理寺的公堂,卻發現在那裏等待他的,竟是他許久未見的親生父母。
——雖然之前大理寺傳喚問話的時候,顏如玉還在昏迷,沒有帶上他,但大理寺還是畫下了顏如玉的樣貌留存,以備萬一。
據說正巧一個差人曾見過顏家村的人四處張貼的尋找顏如玉的畫像,這才有了今日的相聚。
夫妻二人熱淚盈眶,母親用哄孩子的口吻迎向顏如玉:“玉奴兒,我的兒,快過來!你想不想阿娘?你受苦了,阿娘來帶你回家了!”
在顏母的設想裏,顏如玉這會兒就應該哭着撲進她懷裏了——傻子能記得什麽?那老光棍還等着買他呢,賣價是黃金十兩。她非得今天就把顏如玉帶回去不可。
然而顏如玉不着痕跡地往旁邊一躲,躲蒼蠅似的躲開了顏母的手,連看都不曾看一眼顏母錯愕的表情。
他在正中跪下,上坐的是大理寺少卿。
“明公容禀。”顏如玉道,“顏如玉離家出逃,為的是耶娘多年的虐待與欺淩。如今草民已有婚約在身,是夫家的人了,萬不能棄郎君而去。願與耶娘斷絕親緣,此生不複相見。”
顏家父母登時激動起來,大理寺少卿一副見過大風大浪的樣子,制止了他們,平靜地問顏如玉:“你可知我朝以仁孝治國,舉凡子女與耶娘斷絕親緣者,皆堂前三擊掌、更改姓氏、簽字畫押,且無論耶娘是否有錯,子女都要杖責五十,血肉還于耶娘。”
顏如玉當然不知道,他現在能流暢地與人交流已經很難得了。但他的思考沒有超過三秒鐘:“草民願意與耶娘堂前三擊掌,将姓氏改為‘展’,簽字畫押,并受杖責五十,絕無怨言。”
他的決心是那麽堅定。
大理寺少卿同意了他的請求。
準備杖責的時候,大理寺少卿去了趟後堂。
“如何?”他問。
萬俟宗極看着正堂的方向沉默。
大理寺少卿笑笑:“這一頓板子打下去,這孩子得去半條命。我看罷了。”
萬俟宗極道:“我雖然非常不認可他和我弟弟的親事,可我也不是那麽歹毒的人,我沒想害他。我把他父母找來,只是想讓他們将他帶回去。但今日看來,他耶娘對他的确很不好,否則顏如玉也不會寧願挨打也不和他們走。”
“我看你的意思是不打了。”大理寺少卿道,“那麽今日他與他耶娘斷了親緣,往後他要做你弟媳可就再無半點阻撓了。”
萬俟宗極沉默片刻,嘆了口氣,無奈道:“萬般皆是命啊。”
顏如玉到底沒有挨打,大理寺少卿稱顧念顏如玉大病初愈,免了他的杖責,只罰他給顏家父母磕三個頭便罷。
顏家父母又哭又鬧,讓大理寺少卿三言兩語給吓回去了。
顏如玉今日徹底了卻前塵,終于能夠毫無挂礙地向着新生邁進了。他腳步輕快,身輕如燕地回到華嚴寺。
一張簽字畫押和改姓的文書在桌上擱着,顏如玉不會寫字,他就畫了個“十”字。他期待着展所欽醒來,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獨自完成了這樣大的一件事,一定會為顏如玉驕傲萬分的。
他把展所欽往裏推推,在他身邊躺下。
展所欽睡得像豬,顏如玉一會兒捏捏他的手,一會兒親親他的臉,展所欽都毫無反應。
“阿郎。”顏如玉用氣音說,“展哥哥。”
“你知道嗎,看到你為我擔心、焦急,我真的很心疼。就算我是個傻子的時候,我在夢裏都在幫你幹活。夢裏我把那些花花草草都養得好高,比佛塔還高,整個長安的人都來看。”
“今天我和耶娘斷了親緣,我再沒有親人了,我只有你了,而你也只有我了。我想告訴你的是,不管你醒來後面對的我還是不是清醒的,我對你的愛都不會有半點改變。你永遠不必覺得孤獨,因為你身邊一直有個人會堅定地選擇你。”
展所欽睡足了整整一輪,睡得沉到連個身都沒翻。隐隐約約的,他感覺到身旁有個溫暖的存在,他很安心,如同每一個被裹在襁褓裏的嬰兒一樣安心。
醒來時,他補足了缺失的精力,又是生龍活虎的一只了。
顏如玉也還是那個顏如玉,眼神懵懂,說話傻乎乎:“阿郎,我放屁了,是不是好臭?”
展所欽看着他笑:“沒關系,再臭也會過去的。”
他起身收起桌上的文書,把顏如玉給他洗的衣服疊好放進衣櫃。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但這次的展所欽再也不會患得患失了。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一切都能如願以償的。
他就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