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暨虎與前花匠
暨虎與前花匠
晚上,顏如玉抱着個糖餅躺床上啃。
要是平時,展所欽一定會糾正他這種不健康的行為,但今天他顧不上了。
展所欽正對着這個裝了五個金元寶的木頭盒子發呆。
當了二十多年的大少爺,展所欽一向視金錢如糞土,但今時不同往日,他真真切切體會到了沒錢的艱辛。
怎麽辦呢?
他的奮鬥目标就在眼前,花坊已然唾手可得。這裏又沒有監控,就算埋下元寶的人發現了,那也沒有證據。
再說,等他的花坊掙着錢了,到時再把這些錢還來不就好了?只當是借,他甚至可以加上利息。
靠自己的雙手掙錢他又不是沒嘗試過,可是任誰都知道,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
這個世界對無權無勢的窮人這麽不公平,他憑什麽不能要一點補償?那些投胎投得好的,就理所當然高人一等嗎?這五個金元寶,或許只夠公子哥們花天酒地那麽一兩天,勞苦大衆卻要辛辛苦苦地掙上幾年十幾年。
憑什麽?
展所欽的手試探着摸到木頭盒子,又突然像觸電似的縮了回來。
他又怎麽知道這些錢是公子哥埋在裏頭的?這或許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畢生的積蓄。
良心與本能激烈地厮殺,展所欽渾身像螞蟻爬似的難受。
他回頭看向顏如玉:“玉奴兒。”
顏如玉騰地一下坐起來:“我沒有躺着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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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所欽朝他招手:“過來。”
顏如玉坐到他腿上,嘴角還沾着餅渣。
展所欽擦擦他的嘴角,問他:“乖崽,阿郎問你個問題。”
顏如玉飛速思考今天有沒有闖禍,想半天後确定沒有,于是底氣十足:“阿郎問吧,我什麽都知道。”
“在你眼裏,我是什麽樣的人?是好人嗎?”
顏如玉想了想,認真說:“阿郎就是最好的阿郎,沒有人比你好!”
展所欽點頭,又問他:“那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其實沒有這麽好,你會不會就不喜歡我了?”
顏如玉如臨大敵地看看展所欽,苦惱地思索半天,最後苦着小臉,煞有介事地:“人家都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咱們就湊合過吧,畢竟是自己男人,為了孩子忍忍就過去了,他能改好的。”
小詞兒還一套一套,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糟粕。
展所欽忍着笑,親他一口:“你真是太可愛了。好吧,我知道該怎麽做了,但你要是再躺床上吃東西,當心被打屁股。”
顏如玉捂着屁股跑了。
第二天,展所欽找到了妙昙大師。
妙昙大師對着這五個金元寶沉默了許久。
“......我原本想埋回去,但感覺這錢這樣放着還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再說埋回去的時候也怕被人看見,我就想着交上來。反正它既然埋在這兒,應該就是寺中什麽人的吧。”
妙昙大師的聲音沉沉的:“你是在地湧金蓮底下的土裏挖出來的?”
展所欽點點頭。
妙昙大師又是沉默。
展所欽道:“住持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去幹活了。”
展所欽走後,妙昙大師将盒子收好,慢慢來到佛前跪下。
旁人以為他在仕途一片光明的時候投身佛門,是因為與佛家有緣,是因為他有大慈大悲大功德。可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內心隐藏着多少痛苦和罪惡感,壓得他在佛前都擡不起頭來。
*
因為牛車被暨虎拿走了,展所欽幹活的效率受了很大影響,第二天還有一半地湧金蓮沒有移栽完。暨虎這個天殺的,昨晚半夜才回來,展所欽早上來找他拿牛車的時候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魂不守舍的。
展所欽看着他腫成饅頭的兩只眼睛就很不解:“你這是?”
“沒睡好。”暨虎勉強勾勾嘴角,算是笑了。
暨虎一夜之間居然像老了幾歲,眉心一直不自覺地皺着,整個人一點精氣神都沒有。
顏如玉此時拿着個食盒跑了過來:“阿郎你看!今天有好吃的!”
香積廚的僧人今天可能是心情不錯,把饅頭捏出了五花八門的形狀,顏如玉開開心心地拿了個虎頭的南瓜饅頭出來,想要分享給暨虎:“喏,給你!”
暨虎像撞了鬼,看也沒看那饅頭,後退幾步急匆匆跑了。
顏如玉有點傷自尊了,拿着饅頭手足無措地望着展所欽。
展所欽趕緊把虎頭饅頭兩口塞嘴裏,冒着被活活噎死的風險快速咽下去:“哇,玉奴兒拿來的饅頭就是比別的好吃!”
顏如玉這才高興,看着展所欽一口氣又吃了三個饅頭。
展所欽被撐得坐在欄杆上喘氣,一打眼看見萬俟宗極又出現了。不過這回不是來找事的,他遙遙與展所欽對視一眼,也看見了顏如玉,但他沒過來,腳步不停,快速往僧寮那邊去。看來是去找妙昙大師的。
展所欽也只當沒看見他。
但不知怎的,展所欽忽然想起了那個古怪的夢。
“宗權。”
夢裏的人這樣叫他。
好耳熟的名字,似乎在哪兒聽到過?
展所欽趕着牛車繼續幹活,沒一會兒下起了蒙蒙細雨,他便披了蓑衣,讓顏如玉先回屋去。
雨下得漸漸大的時候,小沙彌來了,傳的是住持的邀請。
展所欽栽好最後一盆地湧金蓮,跟着小沙彌走了。
他被帶到僧寮,妙昙大師的住所,萬俟宗極在屏風後頭靜靜坐着,從镂空的格子裏隐約能看見他的身影。
妙昙大師示意展所欽坐下,對他道:“你來這兒的這些日子,活兒都做得不錯。上一個花匠離開的時候,我給了他不少酬勞,如今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他說着打開桌上的小盒子,裏面正是那五個金元寶。
展所欽一愣,不解地看着妙昙大師。
“佛門講究緣分,這便是你的緣分了。”妙昙大師道,“你不必擔心,我知道這些錢的主人是誰,我會如數補給他的。”
“可是,大師為何要我離開?”展所欽還是不明白。
妙昙大師靜了一下,道:“一位故人,他希望你過得好。你拿着錢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有李老爺那件事留下的心理陰影,展所欽一下就覺得不妙起來。他問道:“大師,寺中出了什麽事嗎?”
妙昙大師微微一笑,只道:“世間事有因有果,逃脫不得,都是尋常。”
展所欽眼珠一轉,看看屏風後的萬俟宗極,後者拿着茶盞的手已經許久沒動了。
*
自從在後山看清棺材裏屍體的臉後,暨虎就覺得整個世界好像都被颠覆了。
死去的這個人,暨虎對他實在太熟悉了。
——華嚴寺的上一個花匠。
沒錯,就是妙昙大師口中因故回了家鄉的那個,名叫劉興賢。
暨虎初來乍到時,受了他不少關照,他們也算是不錯的朋友。
然而某天早上起來,劉興賢突然就不見了,沒有留下只字片語,甚至他種了一半的花都還放在那裏。
暨虎當時就覺得很奇怪,昨夜他們還在計劃着後天有空出去吃酒,劉興賢哪怕再有急事,與朋友兩句話道個別的時間都沒有嗎?暨虎明明就住在他隔壁。
所以,在猝不及防地看到劉興賢屍體的瞬間,暨虎整個大腦一片空白。
那些黑衣人後來的話更讓他連走路都順拐了——他們說劉興賢是妙昙大師殺的。
包括蓮花池的那具屍體。
否則你以為大理寺為何要将華嚴寺封禁這麽久?
黑衣人們自稱是來此蹲守的官府眼線,是來找證據的。
暨虎不相信,他根本不相信妙昙大師會殺人。
且不說他是一寺住持,光是他溫文爾雅的外表,就一點也不像個冷血殺手。
黑衣人就問他,那麽萬俟宗極呢?
暨虎沉默了。
黑衣人們告訴他,其中隐藏着許多內情,而暨虎要做的,就是配合他們,做他們的人證,就說自己看到了妙昙大師和萬俟宗極殺人的經過。
暨虎失神地搖頭,他說他根本沒看到,不能騙人的。
黑衣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問他:“現在看到了嗎?”
僧人們來找暨虎要幾條新板凳,暨虎被迫打斷思緒,拿着工具箱出來幹活。
這會兒下着雨,暨虎就拖了幾根木頭來,在廊下做板凳。隔壁是展所欽和顏如玉的屋子,展所欽還沒回來,顏如玉正趴在窗口看雨。
暨虎彈墨線的時候無意中擡頭看他一眼,顏如玉好像還記仇似的,沒理他,把腦袋扭過去了。
暨虎低下頭,自嘲地苦笑。
怪只怪他自投羅網。
華嚴寺封了這麽久,外人進不來,裏頭的人無事也不能随意外出。但這麽熱的天死了人是肯定要拿去後山處理的,別人都成群結隊,只有暨虎彪得很,趕個牛車拉着棺材就去了。
不抓他抓誰?
今時今日落到這步田地,他該怎麽辦才好?
顏如玉趴在那兒,手裏拿着個小兔子形狀的布偶玩,嘴裏還悠閑地哼着歌。
暨虎腹中隐隐作痛。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那藥真的在蠶食他的內髒——黑衣人逼迫他吃下了毒藥。
所以如果萬俟宗極倒了,展所欽作為他的弟弟,會不會被牽連?
會的吧。
那麽......顏如玉是不是就沒人管了?
暨虎突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