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紅塵與紅塵外
紅塵與紅塵外
大概一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兩個鬼鬼祟祟的男子在華嚴寺蓮花池後的假山碰頭。
他們其中一個是劉興賢,另一個則是後來蓮花池裏的男屍。
“怎麽樣?”劉興賢問。
“屍體太多了,不好找。”
劉興賢一聽就面露煩躁:“這樣下去可不行,我看那賊禿已經有些懷疑我了,我怕是不能在這兒待太久了。”
“他為何會懷疑你?”
劉興賢臉色刷地一沉,打量對方兩眼,意味不明道:“當然是因為他發現有人暗中潛進阿育王塔翻找。怎麽,你不知道?”
“......我怎麽會知道。”
劉興賢臉上的焦慮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上前一步,借着昏暗的月光,牢牢盯着對方的眼睛:“裝什麽呢?我能被大皇子派來做事,就不是個蠢人。你在找什麽?不是我讓你找的東西吧。”
“......”
劉興賢不知從哪兒翻出把匕首,狠狠一刀紮進對方腦袋邊上的石頭縫裏:“我警告你,你全家的命都在我手上。不管你在找什麽,只要你能完成大皇子交辦的任務,你要的東西自會給你。反之,你自己想想後果。”
“我知道了。我會盡力找的。”
劉興賢這才收了匕首:“你啊,今生做個盜墓賊刨別人祖墳,就該知道惜命,省得到了底下讓那些厲鬼千刀萬剮。你說是不是?”
*
展所欽來到華嚴寺的前兩天,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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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興賢回頭就是一拳:“畜生找死!”
“我說了,後山的墳我都挖開看過了,沒有你要的東西。”
劉興賢壓低聲音罵道:“沒有?它能長腿飛了?!我看你這狗奴是想讓你耶娘一塊兒給你陪葬吧?”
“真的......沒有。這裏畢竟是那賊禿的地盤,又事關他的祖宗,說不定他早就把那東西拿走藏起來了。”
劉興賢根本不信,他眼中兇光大盛,匕首從袖中滑出。
後者見勢不妙,拔腿就跑。
劉興賢本待要追,卻聽見外頭傳來暨虎的聲音。
“哎喲!誰啊?......湯承?我說你倒是看路啊!怎麽急吼吼的,有鬼在攆你?”
劉興賢臉色陰沉,收起匕首悄悄走了。
*
蓮花池撈出屍體的前一天,夜裏。
本已消失的劉興賢潛回華嚴寺,将湯承殺死後用利刃毀容,屍體綁上石頭,投進蓮花池裏。
當然會被發現,這只是時間問題。但劉興賢要的就是被人發現。
他的主子傳下話來,若是實在找不着那個東西,那就連着華嚴寺一起毀了便罷。
不過有點可惜的是,他偶然得知湯承有大概四五個金元寶的積蓄,是他過去幾年盜墓攢下的。劉興賢找了許久,一直也沒找到。
他思來想去,還是舍不下這一大筆橫財。他給主子賣命的價碼其實并不高,四五個金元寶足以讓他挪不動腿。
他琢磨着,湯承在華嚴寺做瓦工,平時最常去的地方除了自己屋,也就是那些要他幹活的大殿了。大殿估計不能有機會給他藏錢,湯承的屋劉興賢也早就翻遍了。那麽他最有可能把錢藏在哪裏呢?
......後山!!
劉興賢一下子有了精神,覺得自己的推測神乎其神。他立刻趕往後山那片亂墳崗,對金錢的貪欲讓他完全忽視了身後綴着的人。
劉興賢點了個火把,仔細分析湯承最有可能藏錢的地方。
是在這些墳墓裏,和哪個死人藏在一起了?
還是在屋棚底下,那些沒有下葬的棺材裏?
這樣想着,劉興賢開始試着挖墳。
剛挖了沒幾下,他突然靈光一閃,猛地回頭看向屋棚底下的棺材。
有沒有可能,是在屋棚底下的棺材底下?
對,對!沒人會想到這裏!
劉興賢兩眼放光,随便挑了個棺材就開始貼着底邊,挖它底下的土。
挖得正起勁,身後驟然炸響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裏不啻于一個炸雷,震得劉興賢心口生疼。
——“你在找什麽?”
劉興賢渾身一抖,驚慌轉身,看見的是萬俟宗極高大結實的身影。月光灑了一半在他身上,劉興賢火把的火光映照在萬俟宗極眼底,仿佛是他燃起了怒火一般。
劉興賢自知暴露,索性拼個魚死網破。
他将火把朝萬俟宗極砸去,萬俟宗極微微側身避過,林子裏陷入一片黑暗。
火把再次亮起的時候,萬俟宗極若無其事地從劉興賢的屍體上踩過。
*
今天。
妙昙大師看着展所欽離開,背影慢慢變小然後消失。他輕輕關上門窗,走到屏風後頭。
“原來劉興賢當時不是在找那個東西,他是在找湯承藏起來的錢。”
萬俟宗極冷冷道:“管他在找什麽,他必須得死。只要他死了,事情就死無對證了。反正那東西在你手裏,誰也別想拿到。”
妙昙大師的眼神居然有些無助,他看着萬俟宗極:“真的死無對證嗎?湯承的死,大理寺查到現在,就說明沒那麽簡單。你也知道,佛家獨立于紅塵之外,官府輕易不會太為難我們,可一旦有事,那就不是小事。”
他的無助讓萬俟宗極有些焦躁。他搓了把臉,起身:“我再去大理寺問問。”
“不。”妙昙大師卻叫住了他,“事到如今,你還是明哲保身吧。都知道你我關系匪淺,我不想連累你。”
“說什麽連累不連累。”萬俟宗極的聲音低低的,聽起來有些累了,“憂之,若你有事,我還怎麽......”
他沒說下去。
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當初他與解憂之是那批進士裏最年輕俊朗的兩個,因此被推舉為兩街探花使,去長安各處采摘早春開得最好的牡丹回來,為探花宴助興。
他和解憂之同時看中了一朵牡丹,不約而同伸手去摘。對視片刻後,萬俟宗極收回手,輕咳一聲掩飾臉紅,把花讓給了解憂之。
“不如我就這麽讓你一輩子吧,你看好不好?”萬俟宗極後來鼓起勇氣說。
解憂之拿着牡丹,半天不吭聲。
萬俟宗極心跳如擂鼓。許久等不來回應,年輕高傲的他有些尴尬,調轉馬頭想走。
解憂之卻在這時道:“我家先祖犯事被抄家,我的身份不算好聽。”
萬俟宗極屁颠颠回來了:“我的身份更不好聽。”
解憂之側過頭去,笑了。
那之後,兩人各自回家守選——進士們考中之後都要經歷這個階段,一般要等個三五年甚至更久,吏部才會分配官職。
然而等萬俟宗極再次聽到解憂之的消息,卻不是解憂之被分了官職,而是他出家了。
萬俟宗極人傻了。
他立刻前來讨要說法,解憂之卻一言不發,用冷漠将萬俟宗極趕走。
後來華嚴寺在解憂之家的地皮上建成,解憂之也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輕的妙昙大師。
過了很久,久到萬俟宗極通過行賄,提前得到了官做,他才以燒香還願的名頭來到華嚴寺。
妙昙大師接待了他。
燒過香,磕過頭,萬俟宗極忽然問他:“你出家,是不是因為守選的時候,吏部尚書想要将女兒許配給你?”
妙昙大師的手猛地一抖,一串佛珠被他扯斷了,珠子稀裏嘩啦滾落一地。
誰也沒管這些珠子,萬俟宗極接着道:“你明明沒有成家,卻拒絕娶他的女兒,拂了他的面子,吏部恐怕永遠不會給你官做了,你又沒有別的倚仗,還有祖宗的拖累。可你若是答應了,豈不是很好?”
妙昙大師一言不發。他一顆顆撿起地上的佛珠,大殿裏死一般的寂靜。
萬俟宗極張了張嘴,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兩個成年人到底還是默契地揭過了這一頁,往後的日子照常過,反正年少時同窗的情誼是無法抹去的。
妙昙大師想着,最壞的結果無非是自己青燈古佛,萬俟宗極子孫滿堂。
萬俟宗極想着,最壞的結果無非是兩個人一塊兒守着這層被捅破了又勉強糊起來的窗戶紙,糊裏糊塗地過完一輩子。
再後來,萬俟宗極的弟弟就丢了。
*
展所欽歸來到現在,一共也就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這短短的二十多天,發生了許多足以改變很多人整個人生的事,但對于展所欽來說,他滿心只盤算着開了花坊之後的生活該多麽美好。
顏如玉拿着五個金元寶玩兒,時不時啃一口,金元寶上全是他的牙印和哈喇子。
展所欽嫌棄地把金元寶拿過來擦擦:“我該說你是變聰明了還是沒有呢?”
“阿郎,我們又要搬家啦?”顏如玉看着旁邊收拾好的行李。
展所欽道:“是快要開花坊了,高不高興?”
顏如玉一蹦三尺高,跳到展所欽身上挂着,活脫脫一個大號考拉熊。
展所欽托着他的屁股,向窗外看去。
佛寺裏一片寧靜,因為下雨的關系,天氣還涼爽了不少。這本該是個讓人覺得非常舒适的地方。
但展所欽心裏總是懸着一塊,上不去下不來的。妙昙大師明顯不對勁,蓮花池那具屍體查到現在也沒個說法,依然還把華嚴寺封着,聽說外頭已經有不少流言蜚語了。
身處這個時代的小人物就算知道眼前是汪洋大海,也只配被浪濤裹挾。一股無力感席卷上來,展所欽緊緊抱着懷裏熱乎乎的顏如玉,從他身上貪婪地汲取能量,才能讓自己稍微安心。
他們都在靜靜等待一場變故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