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梨園舊事

梨園舊事

方錦和上好妝,對着鏡子轉了一圈,确認沒什麽問題後,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仰星不想動,卻發現自己被迫地跟着他在移動,一直走到了一個院子裏。

院子裏搭着一個很小的臺子,臺下坐着零零散散幾個人,而主客位卻是空的。

有一個人在喊他:“雲仙!快來!”

原來他叫雲仙。

仰星想着,這名字還挺好聽,就是和他的氣質不太搭。

雲仙輕輕白了那個人一眼:“急什麽,孫傳羲又沒來。”

那人吓了一跳,忙做了個小聲的動作:“你怎麽直呼孫城主大名!讓他聽到要生氣的!”

雲仙并不理會,“名字不就是用來叫的,有什麽好生氣的。”

仰星突然覺得,這個雲仙,似乎和別的戲子不太一樣。

唱臺已經搭好了,底下幾個奏樂的師父也都一一就位。

雲仙斜依在唱臺邊,掃了一眼周圍的人,一雙眼橫生媚态。

臺下有幾個看到他的人,眼裏都顯出驚豔的目光來。

“孫城主來了!”

聽到這一聲,仰星回頭看了看院子,只見一個一身錦衣的男子徐徐走了過來。

那男子身穿棕色棉袍,上面繡着白色的雲鶴圖樣,腰間圍着金淺棕色腰帶,一頭黑發松松束起,眉宇修長,身材挺拔,端的是一表人才。

仰星贊嘆了一下孫傳羲的樣貌,這才想起來去看雲仙。

只見雲仙的神态與方才截然不同,他笑容溫柔,緩緩走上唱臺,對着主位的男子遙遙行了一禮,姿态是十足十的尊敬。

可是仰星覺得,他更像是故意做出這麽一種臣服的姿勢來,他低頭的時候仰星就站在他身邊,分明看到了他眼中閃過的一抹冷色。

奏樂響起,雲仙一個轉身,輕輕開嗓,便變成了戲裏那個為愛而死、為愛而生的杜麗娘。

一颦一笑皆妩媚動人,一字一句都撩人心扉。

在場的人全都屏着氣,認真的看着,眼光黏着臺上那個婀娜的身影不肯放開。

就連孫傳羲,也由最初的冷靜變得微微有些動容,他身子朝前探了探,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做出饒有興味的表情。

孫傳羲身邊的一位年輕人極會察言觀色,看他這個樣子,立刻對身邊守着的戲班班主點了點頭。

那班主大喜,忙朝着孫傳羲拜了幾拜,退下去吩咐戲班子裏的人安置東西了。

這一下,戲班終于算是可以在梨園落戶了。

臺上一曲終了,一顆玉蘭樹的花枝被風吹動,落了幾朵下來,其中有一朵似是故意一般,落到了雲仙的頭上。

雲仙輕輕擡手,拿下了那一朵嬌豔欲滴的玉蘭花,看了一眼,轉身向着孫傳羲抛了過去。

明明是輕如紙片的花朵,卻神奇地在風中搖了幾搖,落到了孫傳羲身前。

孫傳羲修長的手朝前伸去,接住了那一朵玉蘭,粉白色的花瓣顏色從正中開始過渡,逐漸變深,最裏面夾着幾柱鮮紅的花蕊,如美人含羞一般,欲拒還迎。

他再看向臺上時,雲仙已經離開了。

仰星跟着雲仙回到了那間屋子,發現屋子裏多了許多箱子。

一個身材較矮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滿臉喜色:“雲仙啊!這些都是孫城主送你的,裏面可都是上好的絲綢!”

雲仙掃了一眼,似是不怎麽感興趣,揮了揮手:“方班主,我困了,要歇息了。”

那方班主忙點頭,“這屋子小,你要是住不習慣跟我說,梨園大着呢,咱們再挑間好的!”

雲仙走到梳妝臺前,慢慢卸起了妝,道:“這兒就挺好,清淨。”

那方班主見他眉宇間皆是倦色,就退出了屋子,輕輕關上了門。

雲仙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卸完妝後,雲仙一張原本精致的臉露了出來,他冷冷盯着鏡子:“孫傳羲,你果然認不得我了。”

仰星站在一邊,聞言挑眉:“他以前就認識孫傳羲?”

眼前的景色突然一片模糊,再清晰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個場景。

雲仙一身缃色的窄袖杉,背着手,正在一座庭院中游走。

這像是哪個有錢人府裏的庭院,假山池塘一應俱全,花草也都是名貴的品種。

雲仙走的累了,在池塘邊找了個較大的石快坐了下來,從地上撿起幾個小石子,往池子裏丢。

池子裏養了好些錦鯉,圍在池塘邊等着喂食,沒想到眼前這人扔下來的全是石子,吓得一哄而散。

惡作劇玩的開心,雲仙笑了笑,眼裏帶着幾分促狹。

仰星突然感覺有動靜,轉身便看到一個男子正癡癡地望着雲仙那雙纖細素白的手。

雲仙顯然也注意到了那個人,卻只微微瞟他一眼,連正臉都不肯賞,轉頭又玩起了水。

那個人慢慢走了過來,目光中充滿貪慕,開口道:“這位小公子,你是哪一家的?”

見雲仙不回答,他走的更近了一點:“你叫什麽?”

雲仙似是不耐煩,擡頭厭惡地看着他,一雙眼睛極冷:“你是誰?”

那男子似是以為自己找到了話頭,興奮起來。

“我是于大人的朋友,趙家的二公子,小兄臺,你也是來赴于大人的宴會的?那可真是有緣……”

雲仙不待他再說下去,站起來轉身就走。

那趙二一把拉住雲仙的手腕:“哎!別走啊!”

雲仙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仰星在一旁看着,表情極為嫌棄,這種劇情早就過時了,看得人也煩。

接下來大概率是英雄救美,抱得美人歸……诶???

只見庭院的另一邊,雲仙迅速一個轉身,看不清他是如何動作的,只聽見那趙二猛然慘叫,一聲清脆的骨骼碎裂聲響起,直聽得仰星同情地皺眉。

趙二嚎叫着跪在了地上,一邊捂着手臂,一邊大罵:“你他娘的!不識好歹!你給老子等着!老子遲早教訓你……噗!”

雲仙一個利落的蹬腿,那人順着欄杆直接滾下了池塘,“嘭!”的一聲砸了進去,喝了好幾口水才反應過來,在水中瘋狂地撲騰喊叫起來。

有人聽到動靜,朝這邊趕了過來。

仰星看怪物一樣看着雲仙,完全搞不懂這美人兒是個什麽屬性。

然而下一刻,更搞不懂的事情發生了:

那雲仙在看到洞門邊轉來的一片绛色衣角後,二話不說,一把跳進了池塘裏!

他根本沒有掙紮,只略微動了兩下,就沉了下去。

仰星在一邊看的簡直是目瞪口呆,這到底是什麽劇情?

剛趕來的孫傳羲在看到池裏那個身影後臉色一變,沖到池塘邊也跳了下去,拉住了那個還在下沉的人,抱着他游了上來。

而那個掙紮了半天的趙二,也終于被後面趕來的人撈了上來,喝了滿肚子的水,一上岸就扒着下人的腿翻身吐了起來。

另一邊的孫傳羲則快速地将雲仙放平在地上,按壓了幾下他的胸膛,雲仙咳了一聲,吐了幾口水出來。

他緩緩睜眼,看着孫傳羲,一雙眼經過冷水的浸泡還有些發紅,看起來委屈極了:“孫傳羲,他欺負我。”

院子的主人于仲商終于趕了過來,看到滿院的混亂情況和孫傳羲那張黑如鍋底的臉,吓得魂都快沒了。

“哎呦!這是怎麽了?!趙二,你手怎麽了?雲老板你沒事吧?”

趙二剛緩過來,憤恨地大罵道:“這賤人不識好歹,傷了我還把我踢下了水!”

雲仙有氣無力地躺在孫傳羲懷裏,低聲地辯駁道:“明明……明明是你想欺負我,看我不從還要打我……”

衆人看了看趙二生龍活虎沖過去就能再吃個人的兇态,再看看孫傳羲身邊那個小美人柔弱可憐不停咳嗽的樣子,瞬間都将矛頭指向了趙二。

趙仲商喝道:“趙二!你也太不懂事了!雲老板是孫傳羲的朋友,也是我于某的貴客,你怎麽能這麽失禮!”

趙二氣的幾乎要吐血:“他娘的!分明是這賤人動的手!”

“嘭!”的一聲,趙二的眼神突然變得十分驚懼,他的額頭憑空多出了一道血口子。

一塊小石子滾了幾滾,靜靜躺在了地上。

孫傳羲冷冷看着他:“再說一個字,舌頭也別要了。”

趙二頓時噤了聲。

孫傳羲起身,抱着雲仙離開了庭院。

仰星被迫跟在後面,不停地感嘆,戲精,活的戲精。

孫傳羲把雲仙抱到了客房,吩咐下人準備熱水和姜湯,再拿兩套新的衣服來。

那下人見他面色吓人,應的飛快,轉頭就跑去準備了。

孫傳羲看到下人走了,轉身看着雲仙,表情十分難看。

他的聲音帶着一絲憤怒:“以後不許再這麽胡鬧!”

雲仙的表情早就不再是剛剛的楚楚可憐,轉而有些揶揄地看着他,“生氣了?”

孫傳羲緊皺着眉頭:“如果我來的慢了,你淹死了怎麽辦!”

雲仙語氣毫不在乎:“那就死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楚雲仙!”

雲仙的眼眸突然暗了下去,似是想起了極為不愉快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姓楚,那你也該知道,五年前我就該死了。”

“能多活這麽幾年,早就夠了。”

孫傳羲似是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重話也說不出來。

許久,他嘆了口氣:“衣服都濕透了,快脫了,別着涼了。”

雲仙斜他一眼:“我沒力氣,你幫我脫。”

孫傳羲搖搖頭,竟真的幫他脫起衣服來。

雲仙咬唇看着眼前專注的人,突然一個勾手,勾住孫傳羲的脖子,鼻尖頂着他的鼻尖蹭了兩下,笑道:“你的衣服也濕了,也要脫了才好。”說着就開始動手。

孫傳羲沒有攔他,只是抱着他輕輕親吻起來。

仰星表情一懵,直接告訴他後面的事情有點少兒不宜。

他郁悶地踢了兩下床,卻完全影響不了床上熱情似火的兩個人。

“這GV有完沒完啊……”

這句話說完他就覺得不太對勁,因為他——真的醒了。

言遇風見他醒轉過來,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

仰星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他竟然看到言遇風兩只眼睛都是紅的,像極了那個……那個什麽來着……

仰星輕輕念叨了一句:“紅外線照射儀。”

言遇風皺眉:“什麽?”

仰星看着他:“你。”

言遇風搖搖頭:“我看你還沒醒。”

他這才反應過來,坐起身,看了眼四周,還是那間破舊的小屋子,只是白業生不見了。

再看向言遇風,哪裏有紅色眼睛,正常的不能再正常。

“白業生呢?”

“追出去了。”

“追?”仰星一愣,“追誰?”

言遇風沉聲道:“那個黑衣人,搶走了戲服。”

他目光越過言遇風的肩頭,果然看到屋子裏那個架子上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了。

“他要那衣服幹什麽?”

“……尚不清楚。”

言遇風關切地看向他:“你剛剛怎麽了?GV是什麽?”

他頓時一陣猛咳,半天沒緩過氣。

……是很不純潔的東西,你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仰星低聲問道:“……我剛剛是什麽樣子?”

言遇風低聲道:“很奇怪,突然就不動了,無論怎麽叫都沒有反應。”

“……那我有沒有說什麽話?呃,除了那個GV……”

言遇風搖頭。

這就很奇怪了,既然讓他看到劇情,為什麽不給書裏的人任何提示?

這劇情就只是讓他一個人看?

簡直莫名其妙。

仰星沉默了許久才再次開口:“言遇風,我剛剛,看到了一些東西。”

言遇風低頭,認真地看着他:“什麽?”

仰星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将他見到的劇情敘述了出來。

言遇風表情凝重,但他關心的卻是另一件事:“為什麽那個東西要讓你看到這些?上次在同樂坊也是如此。”

“而且,你失去意識是在黑衣人出現之後,那妖居然能在離開以後繼續影響你?”

仰星微微搖頭:“我也不明白,可這就是它的安排,我抗拒不了。”

言遇風目光深沉,似是在想些什麽。

白業生推門進來,一臉懊惱:“讓他跑了,那家夥動不動就消失,煩死了。”

看到地上的仰星和扶着他的言遇風,他愣了一下。

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言遇風一只手環着仰星的肩膀,仰星像是完全躺在他懷裏。

“喂……你們趁我不在在幹嗎?”

仰星目光略顯迷茫地看他一眼,緩緩站起來:“去找方錦和,這次應該能問出一些東西。”

方錦和坐在房間的老爺椅上,面色已經恢複了正常,一只手搭着扶手,一只手翻閱着一本書,若仔細看,依稀能看到那書封面上《牡丹亭》三字。

仰星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沿:“方老板。”

方錦和點頭道:“進來吧。”

“不過我确實不知道……”

仰星不等他說完,已經搶先說了幾個字:“雲仙,孫傳羲。”

方錦和表情一頓,擡眼看向仰星:“……你怎麽會知道?”

仰星面色平靜:“降靈師自然有些特殊本領。”

方錦和目光在仰星和身後的兩人上來回看了幾次,似是在猶豫。

“方老板,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怕妖物傷人而已。”

方錦和微微搖頭:“他從不傷我。”

“可他常年與你一同進出,已經大大損耗了你的身體,你如今要回鄉,不就是因為身體撐不下去了嗎?”

仰星往前走了一步,語氣懇切:“所以,請務必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麽。”

方錦和輕輕嘆了口氣:“……你們知道多少?”

“只知道雲仙是最早來到梨園的那一批人,與孫傳羲關系……非比尋常。”

方錦和合上手裏的書,緩緩道:“不錯,他确實與孫城主交好。”

“我認識雲仙的時候,只有十二歲。”

“那時我每日在戲臺後面,看他們表演,心下羨慕,可父親不讓我學戲。”

“後來,我遇到了雲仙,是他教我唱戲,教了我這曲《牡丹亭》,我也是憑着這一首曲子,才有了立足之地。”

仰星有些疑惑:“你初次見他,他是什麽樣子?”

“模模糊糊的一團影子,只聽得見聲音,他的聲音很好聽……很溫柔。”

幾人對視一眼,依方錦和所言,那時的雲仙不過是個靈,怎麽後來成了這麽厲害的妖?

“他說待我出名以後,要滿足他一個心願。”

仰星心念一動:“戲服?”

方錦和點頭:“不錯,他要我做一件貴重的戲服,樣式、材料都是他指定的。”

仰星這才明白,之前在劇情裏看到的那件戲服與現在這件,并不是同一件,難怪總覺得不太一樣。

言遇風開口道:“你可知道雲仙是怎麽死的?”

方錦和臉色變得有些白:“……知道。”

“發生了什麽?”

方錦和臉色煞白,不願開口。

仰星嘆了口氣:“方老板,那件戲服被人搶走了。”

方錦和猛然擡頭:“你說什麽?!”

“被一個人搶走了,那人來到淮玉城,應該就是要找這件戲服。”

“……他是誰?”

仰星搖頭:“不知道,之前同樂坊那件事,也是他做的。”

“所以雲仙在他手裏,兇多吉少,我只希望你能将全部情況告訴我們,我們也好知道那黑衣人的真實意圖。”

方錦和面色有些驚恐:“……雲仙,雲仙并未得罪過誰!”

仰星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他得罪過一個姓趙的人。”

方錦和有些痛苦地皺眉:“不,不是他……”

許久,他長嘆了一口氣:“罷了,我全都告訴你們,只要你們能将他……救回來。”

方錦和的故事版本與仰星看到的相差并不多,但結局卻令人唏噓。

孫傳羲在淮玉城上任五年,功績無數,州府縣令無數次想要舉薦他,他卻總是拒絕。

直到一紙調令傳來,孫傳羲不得不離開淮玉城。

走之前他告訴雲仙,自己不會回來了,讓雲仙不要再等。

雲仙想和他一同前去,卻被拒絕,孫傳羲走的決絕,并且這一走,十年都無音信。

孫傳羲走之前與淮玉城內幾個較大的勢力達成一致,确保雲仙的安全。

盡管垂涎雲仙的人有許多,那幾年卻無人真的敢去強迫他做什麽。

直到趙家回來。

那趙二在外面做出了一些成績,回來第一件事便是要找雲仙算賬。

沒有了孫傳羲,盡管淮玉城內幾個大家紛紛阻撓,也拗不過趙家蠻橫不講理,硬要雲仙去為趙家唱戲,不唱便拆了梨園,趕走他們。

雲仙或許是念着戲班,又或者是不願離開淮玉城,總之最後是去了。

那場牡丹亭唱完,雲仙便消失了。

戲班到趙家門口鬧了幾天,也沒有得到一點交代。

人們都說那雲仙是被趙二關起來了,具體怎麽樣了,無人知曉。

方錦和說到這裏,嘆了口氣:“總之他就那樣死了,變成了我初見他時,虛無缥缈的一抹殘魂。”

白業生摸摸下巴:“這麽說,這個人也挺慘的。”

“仰星你覺得呢?”

他看向仰星,發現仰星面色複雜,像是聽到了很荒謬的事情。

“怎麽了?”

仰星問道:“方老板,那雲仙……真是這麽和你說的?”

方錦和一愣:“他并未和我說過這些,我認識他以後差人打聽了才知道的。”

“……你先告訴我,那個什麽趙家,後來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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