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回九歲

重回九歲

殿外月色溶溶,殿內帳中無聲。

一只手纏上莊钰的手。

那只手骨節修長且分明,強行将莊钰緊攥着被褥的手拽了下來,再強行擠進莊钰緊握着拳頭的掌心裏,最後跟莊钰掌心對掌心,十指相扣。

莊钰的臉色并不好,緊緊閉着眼,側着頭,額前有汗,鬓邊一縷長發濕漉漉地貼着臉頰。

但莊夜闌已經習慣了看莊钰這幅表情。

一副永遠閉着眼,不願看到莊夜闌的表情。

莊夜闌一如既往地低下頭來吻莊钰的脖頸,用牙齒輾轉輕磨,直到反複留下新的痕跡,和舊的重疊起來。

莊钰從鼻子裏發出很輕的聲音,似乎是很難受。

今夜的莊钰好像格外不同。

莊夜闌撩開他額前的頭發,低聲問道:“皇兄不舒服麽。”

莊钰沒有吭聲。

他依然緊緊閉着眼,眼睫顫個不停。

莊夜闌就只當莊钰和以前一樣,覺得反感,所以沒有理會。

但漸漸的,莊夜闌察覺到了不對勁。

莊钰的呼吸漸漸變得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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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莊夜闌把莊钰抱起來,抱在懷裏的時候,莊钰的呼吸已經沒了,脈搏也停了。

莊钰靜靜地躺在莊夜闌的懷裏,側着頭,仍舊是閉着眼,臉色比之前更蒼白,但那眼睫不會再顫了,也不會再睜開眼,用以往那種略帶嗔怪又溫柔的表情看莊夜闌,亦或是用後來那種帶着悲涼和恨意的眼神看莊夜闌。

“皇兄……?”莊夜闌的指尖在顫抖,聲音都啞了,“皇兄你怎麽了?”

一陣風将帷帳輕輕吹起,融了一地的月色也變得冰涼。

……

慶懿二年,大歷王朝風雨飄搖。

皇帝懦弱不堪,面對西邊的戎族外敵來犯,只敢議和不敢戰,朝中主戰派勢微力薄,最後只能屈服于議和派。

議和之後,西邊戎族非但沒有放棄進攻,反而更加猖狂。

眼看着戎族的兵馬就要踏平大歷的國都江川,朝中還有奸臣建議皇帝放棄抵抗,直接降戎。

內憂外患之際,有人提出遷都。

于是大歷王朝經歷了一次浩浩蕩蕩的遷都。

在向南邊遷都的路上,年僅九歲的太子發了一場高燒,性命危在旦夕。

莊钰似乎在睡夢聽見哭聲。

是女人的哭聲。

他的眼皮顫了顫,慢慢睜開眼。

莊钰以為自己會看見華麗無比的殿頂,看見那個莊夜闌用來關他的華麗牢籠,可是睜開眼,他只看見了簡陋的木屋頂。

莊钰艱難地動了動手指。

強忍着渾身的酸痛側過頭去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坐在床榻邊拭淚的女人。

如果有滿頭珠釵玉石,這個女人應該可以算是國色天香,但此時此刻,這個女人只穿着素衣,頭發上也沒有什麽珠釵,一個素簪挽起頭發,也沒有塗脂抹粉,顯得那張臉有些年老色衰的感覺。

莊钰看了這個女人很久。

他有些恍惚地想,這是夢嗎?他的母後分明已經去世許久了。

莊钰的唇動了動,開了口,“母後……”

發出的聲音卻讓莊钰自己吓了一跳。

這個聲音明顯被燒得有些啞了,可就算再啞,也透出一種孩子般的稚嫩來。

徐清驟然回過頭來。

南遷的路上,她似乎很疲憊,再加上莊钰高燒不退,同行的太醫都覺得莊钰怕是要不行了,導致徐清整個人都蒼老了許多。

莊钰怔怔地望着徐清。

徐清的嘴唇顫抖着,“我的兒,你醒了……”微微一頓,她的眼底透出一絲慌亂,“太醫……太醫……”

她起身就出去了。

只有莊钰還有些茫然地躺在床榻上。

他的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面,一時間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莊钰分明記得他已經死了。

死之前,還被莊夜闌強行拉着歡好,死得屈辱又不清不白。

可一睜眼,怎麽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遷都路上。

莊钰覺得離譜又詭異。

但這個時候,太醫已經進來了。

莊钰還覺得渾身難受,難以動彈。太醫在他身邊跪下,替他把脈、診斷,良久,太醫轉頭對皇後徐清道:“太子殿下真是吉人天相,竟自己挺過來了,皇後娘娘可以安心了,只要殿下醒了就無大礙了,老臣去給殿下熬藥來。”

徐清的呼吸有些急促,什麽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等太醫一走,徐清又回到莊钰身邊。

她伸出手放在莊钰的額頭上,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钰兒,母後要是沒了你,這輩子就沒了。”

莊钰望着徐清,想說什麽,喉嚨卻嘶啞無比,咽口水都疼。

喝了藥,莊钰依然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但他想不明白,如今自己這是……又重新活過來了?

離開了莊夜闌的魔爪,重新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遷都路上?

莊钰忘不掉上輩子,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弟弟莊夜闌背叛自己,在所有皇子都在對付莊钰的時候,莊夜闌也沒有站在他身邊,反而是把他拖進了萬丈深淵。

莊夜闌把莊钰從太子位子上拖了下來,自己坐上皇位,把莊钰關在了他的寝宮中,日日夜夜……要強行占有莊钰。

想到這裏,莊钰就覺得有些惡心。

他別過臉去,對着牆壁。

腦海裏浮現的卻是臨死前的最後一次。

莊夜闌把手強行擠進他的掌心間,跟他十指相扣。

莊钰緊緊閉上眼,努力把那個畫面從腦海中驅逐出去。

過了一會兒,莊钰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回過頭,想找人問件事情,卻發現身邊沒有人。

莊钰艱難地撐着身子,坐起身。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和身子,都小小的,完全沒有長大。

遷都的這一年,沒有記錯的話,莊钰才九歲。

他下了床,頭重腳輕的,跌跌撞撞走到門口。

入眼的是滿目瘡痍的土地。

誰能相信大歷王朝的皇室貴族們,此時此刻就待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住着農屋,吃着粗糙的飯食。

莊钰慢慢地往屋外走去。

他走了沒幾步,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太子殿下!”那人很驚訝,“您怎麽出來了?!您的身體……”

莊钰回過頭,看見了一名穿着铠甲的将軍。

這位将軍如今年紀尚輕,大概二十五六歲上下,在十二年之後,是三十七歲。

這人是徐清的親弟弟,徐豐搖,徐大将軍。

在十二年後,在徐清死後,徐豐搖成了徐家最後一個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可徐豐搖的結局是被叛黨誅殺後被割下頭顱。

頭顱送到莊钰的面前。

那樣的場景太過于可怕,以至于莊钰現在看見徐豐搖,竟然覺得那頭顱……會掉下來似的。

他該叫徐豐搖一聲舅舅的。

但莊钰開了口,聲音嘶啞無比,咽喉疼痛,只能勉強發出聲音,“舅……”

徐豐搖道:“殿下跑出來做什麽,還不趕緊回去歇息!”

他說着就将莊钰抱了起來。

莊钰吃了一驚,下意識摟住徐豐搖的脖頸,之後又開始掙紮。

他拍打着徐豐搖的背,“放我……下來……”

徐豐搖不由分說把莊钰抱了回去,放在床榻上。

但莊钰又坐起身,扯着徐豐搖的手,“我們……如今是到哪兒了?”

徐豐搖單膝跪下來,給莊钰理好衣裳,道:“我們到阜縣了,殿下,再過五日,就能到明安了。”

阜縣?

莊钰的腦袋嗡了一聲。

“阜縣……”他喃喃道,“這麽說,已經過了?”

“過了?”徐豐搖沒聽懂,“殿下在說什麽?”

莊钰猛然抓住了徐豐搖的手,“我們已經過了臨州了,是不是?”

徐豐搖還沒有說話,莊钰又問道:“那……那我在臨州……有沒有……”

“有沒有什麽?”徐豐搖的眉頭都擰在了一起。

莊钰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的嘴唇顫了顫,忽然發現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難以啓齒。

莊钰艱難地問道:“有沒有……救……一個小孩?”

徐豐搖頓了一下,随後立刻明白過來,“那個小孩啊,已經帶過來了,按殿下說的,讓他與我們同行。”微微一頓,“殿下是想見他是不是?這就帶他過來。”

莊钰還沒有來得及拉住徐豐搖,徐豐搖就起身走了。

“……”

莊钰有些茫然地坐在床榻上。

救了,已經救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重生回到這一天,而不是再早一點。

如果重生回到臨州,回到在臨州的那一天,就算看見被屠城的臨州城裏,血流成河,滿地屍體,就算看見那個小孩顫抖着從屍體堆裏爬出來,向他爬過來的瞬間,他也不會去救的。

可是為什麽,偏偏就回到了離開臨州後的這一日。

已經救了。

一切似乎又難以改變了。

莊钰坐在床榻上,聽見屋外傳來腳步聲。

他還聽見徐豐搖說:“待會兒要見的是太子殿下,你見了他,記得跪下來,叫一聲殿下,是他救了你,知道麽?”

沒有人回答的聲音。

下一刻,徐豐搖走進屋中。

他的手邊牽着一個小孩,大概六歲不到,長得特別矮,特別瘦小。

莊钰的心一顫,下意識就想往床榻後躲。

徐豐搖松了手。

那個小孩就慢慢地走到了莊钰的面前,跪了下來,按照徐豐搖說的那樣,說了一句:“太子……殿下。”

說完以後,他又擡起頭來,望着莊钰。

這一年,莊夜闌才六歲。

那張瘦得離譜的臉上,只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睛,顯得特別大。

莊钰和莊夜闌對視的瞬間,好像看見了十四年後,自己被莊夜闌壓在床榻上,莊夜闌那雙漆黑眼睛裏映出自己的那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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