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慢了半拍
慢了半拍
可那個紙鳶似乎命中注定它做不好。
離過年還有幾日了,莊钰想趁着年前做出來,然後就讓人收好放在宮裏。他把紙鳶畫好了,莊夜闌也把紙鳶架好了,就差最後一點兒線頭就能将紙鳶完善,誰能想到年前一場大火,将紙鳶給燒掉了。
那是一個極其幹燥的冬夜,沒有下雪。
莊钰在睡夢中先是覺得熱,以為是自己被褥蓋多了,便下意識踢了被子,側過身去,便又睡着了。
後來,他開始覺得昏沉,不光渾身熱得發燙,人的意識也逐漸不清醒,鼻腔裏似乎鑽進了味道很濃的煙,嗆得他都沒有辦法呼吸。
殿外還有人大喊大叫。
莊钰終于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于火海當中了。
火不知道是從哪裏開始燒起來的,總之莊钰撐着身子坐起來的時候,火舌已經舔到了離他很近的床簾上,并且飛快地開始燃燒。漫天漫地都是大火,還有燒焦的東西開始從殿頂塌下來,砸在莊钰身側。
莊钰本來想下床榻,又被吓得怔住,縮回腿去了。
常安不在,他被莊钰特許放出宮去看家裏人了,沒想到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宮外的人凄聲大喊着:“東宮走水了!東宮走水了!”
所有出去的路都被大火封死了,莊钰渾身滾燙,呼吸也滾燙,他被燙得無意識流下眼淚來,想昏過去,又極力撐着一絲清醒,尋找出去的路,但完全沒有找到。
就在莊钰不知該如何的時候,不遠處的火光裏突然闖進來一個身影。
“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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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钰還沒反應過來,莊夜闌已經從大火裏沖了進來。
莊夜闌一把将身上一件被冷水濕透的外袍裹在莊钰的身上,幾乎将莊钰從頭到腳裹住,然後對莊钰道:“皇兄別怕,我背你出去。”
說罷,莊夜闌就将莊钰背了起來。
莊钰感覺莊夜闌的身子也是滾燙的。
莊夜闌來的時候是裹着那件濕透的衣裳沖進來的時候,出去的時候卻沒有衣裳的保護了,因為他用衣裳把莊钰牢牢護住了,自己則毫不猶豫地撞進滾燙可怖的大火裏。
東宮的宮人都吓破了膽。
他們本來都應該是死罪的,但莊钰毫發無損地被救了出來,皇後免去他們的死罪,将他們發配去了。
東宮起火原因不明,但莊钰現在只能先去莊夜闌的宮中暫住。
皇後徐清和徐豐搖都來了,皇帝也象征性地來看了一眼。
莊钰的手臂上只有一些被火燎到的小泡,沒有大礙,太醫來看過以後,徐清紅着眼眶将莊钰抱在懷裏,聲音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钰兒怎麽總是這般……不是生病便是宮中大火,定是娘作惡多端……”
莊钰拍了拍徐清的手,“我沒事,母後。”
徐豐搖看莊钰沒事,就準備離開了。他轉身的片刻,看見宮外,站在皇帝身邊,臉上帶着淡淡笑意的王瑾昌,眉眼黯了那麽一瞬。
莊钰總算是把所有來看他的人給送走了。
他不知道莊夜闌在什麽地方。
問了一句,下人說,莊夜闌不在宮裏,在寒池那邊。
莊钰一怔,心覺不好,吩咐下人叫太醫過來,然後自己都顧不上自己依然渾身滾燙呼吸難受,披上衣裳就往寒池跑去了。
所謂寒池,自然如名字一般,寒冷至極。
寒池有瀑布而下,接的是冰山之水,水永年不結冰,本是宮中所謂磨練心志的地方,但幾乎沒有人去過。
莊钰趕到的時候,看見莊夜闌就站在寒池中,任由那冰山的水沖過身子。
莊夜闌的身子在輕微地顫抖,不知道是痛,還是冷。
“莊夜闌!”莊钰道。
突然被這麽一喊,莊夜闌的身子一僵,回過身來。
莊钰道:“你在幹什麽,快點上來,這麽冷的天,小心生病!”
莊夜闌卻站在寒池裏沒有動。
他脫了上半身的衣裳,下身還穿着褲子。
過了一會兒,莊夜闌才往前走了一步,對莊钰道:“皇兄,我不冷,我只是覺得有點兒熱,在這兒待一刻鐘就好了。”
“我給你叫了太醫,”莊钰道,“快點上來。”
莊夜闌最後還是上來了。
莊钰用狐裘将他裹緊,帶他回宮。
在太醫給莊夜闌查看傷勢的時候,莊钰才清晰地看見莊夜闌的身上,其實許多地方都被燒傷了,莊夜闌這麽不怕疼的一個人,在太醫給他上藥的時候,都皺起眉來身子微微顫抖,可見有多疼。
而且這樣的傷口,莊钰不敢想,穿着衣裳反複磨,會有多疼。
不過好在太醫給莊夜闌身上燒傷的地方都包紮了起來。
太醫走了,莊夜闌自己披上衣裳。
他坐到莊钰身邊,拿起莊钰的手來看,“皇兄的傷怎麽樣?”
“一點兒小傷,”莊钰把手收了回來,望着莊夜闌,心裏又湧起那種不是滋味的難受來,“你怎麽總是這樣……”
莊夜闌晃了晃耳邊的紅豆耳墜,側頭淡淡笑,漆黑的眼底映出莊钰的模樣來,“我的命是太子哥哥救的,不是太子哥哥,我早不知餓死在什麽地方,或是被亂軍砍死,或是被人吃了。我拼命救太子哥哥,沒什麽錯。”
一線柔軟的燭火光芒傾瀉下來,莊夜闌伸出手,用滾燙的指尖,擦了擦莊钰泛紅的眼眶,“往後要是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就是死,也會讓太子哥哥活下來的。”微微一頓,眼眸動了動,“皇兄這是哭了嗎?”
莊钰別過臉去,“沒有。”
他只是告訴自己,就算此時此刻莊夜闌救了他,也不要過于相信莊夜闌說的話。
莊钰太害怕自己又和上輩子一樣,掏心掏肺相信莊夜闌,最後換來一個被背叛的結局。
可縱使他這樣想,也抵不過此時此刻,搖曳的燭火下,有個人不要命地闖進火海裏把他救出來,又對他說了這樣的話,更讓人心髒輕顫了。
眼眶是酸澀了一瞬,可莊钰想的,卻是往後有一日,當他和莊夜闌站在對立面的時候,當他和莊夜闌為了皇權争鬥成為仇敵的時候,莊夜闌是否會想起這一夜,莊钰自己又是否會想起,他們曾經不摻雜半分假意的年少日子。
不過,是否真的不摻雜假意,莊钰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真心對待莊夜闌的嗎?這麽多年下來,莊钰只怕他自己都演入戲了。
當初他自己是想,好好教養莊夜闌,如果發現苗頭不對,他也會親自殺了莊夜闌,可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個念頭好像早就消散在時空裏了。
回憶起來,莊钰只記得不知第幾年的晚春,他牽着莊夜闌的手去放紙鳶的時候。
紙鳶……
莊钰想起紙鳶還在東宮裏。
“紙鳶被燒了,”寂靜了很久,莊钰突然開了口,聲音很輕,垂下眼來,看着自己的手,“本來就快做好了。”
這一次,莊夜闌倒是不在意也不難過了。
他說:“區區一個紙鳶罷了,來年我再做十個、一百個給皇兄,燒了就燒了,皇兄沒事才好。”
莊钰沒有再說什麽了。
東宮重建,莊钰本來也可以去住別的宮殿,但他也懶得去折騰別人,不必讓那些下人再給他收拾一個宮殿出來,于是就在莊夜闌這邊暫住下來了。
過年的時候,貼春聯,莊钰親自寫了一幅春聯給莊夜闌。
之後莊夜闌就在大雪紛飛裏,拿着那幅春聯,讓下人架着木梯子,他親自把春聯貼在宮殿外。而莊钰就站在下面,抱着一個暖手爐,仰頭望着。
飛雪漫天,他卻并不覺得寒冷。
除夕夜,也就莊夜闌的宮中最熱鬧了。
常安也回來了,他陪在莊钰身邊,跟莊钰說:“殿下,您吩咐的東西,已經給四皇子送過去了,他想必會很喜歡的。”
莊钰“嗯”了一聲,“是當着父皇的面送給他的嗎?”
常安說:“正是。”
莊夜闌本來在旁邊貼窗花,但他耳朵尖,聽見了以後,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送什麽東西?”
莊钰沒有說話,沒想到常安最快:“殿下給四皇子送了一只小母狗,還是當着陛下的面送的,六殿下,你都不知道四皇子當時的那個表情,多精彩,又白又紅的,可有趣了。”
莊夜闌手裏的窗花差點掉在地上。
片刻後,他笑了,眉眼彎彎,“太子哥哥還真記仇。”
“我只是不跟他計較,”莊钰道,“不代表我心胸寬廣,我心眼很小的。”
過年了,人人似乎都很高興,很興奮,畢竟迎新辭舊。但莊钰一直不太喜歡熱鬧,他喜歡清淨,而且每次過年,他都會意識到,離大歷發生巨變的日子,又近了一些。
等到皇帝過世,莊钰不知道,莊夜闌是否會撕下他的面具,也不知道,自己和莊夜闌誰死誰生。
所以每次過年,莊钰其實說不上多不高興。
窗外飛着雪,外頭下人們在放着鞭炮玩鬧,莊钰躲在莊夜闌的書房裏,在這片小小的天地裏找書看。
因為鞭炮聲太響了,所以有人進來,莊钰也沒有聽見。
鞭炮聲未曾停止過,莊钰只感覺耳邊有人的呼吸聲,緊跟着,莊夜闌在他耳邊問道:“皇兄怎麽一個人待在這兒。”
莊钰的身子微微一頓。
他沒有轉身,垂眼道:“我不喜歡熱鬧,你又不是不知道。”
莊夜闌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莊钰聽見莊夜闌說:“太子哥哥,你看,這是什麽?”
莊钰回過頭來。
他的背抵着高高的書閣,看見莊夜闌微微彎腰,手握着拳伸到了他面前。片刻後,莊夜闌一松手,手裏一個挂墜一樣的東西瞬間出現了。
那個挂墜,是個小人,雖然小,做工卻極其精巧,不光穿着鐵衣,手裏還拿着武器,更神奇的是,這個小人還會動,只要莊夜闌的手指動,這個小人就會跟随着動作,像是揮舞刀槍一般。
莊钰看着,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因為實在是有趣。
莊夜闌不斷用手指操縱着這個小人,用這個小人給莊钰舞了一段劍舞來。
舞完以後,莊夜闌笑:“喜歡嗎?”
莊钰伸出手來,莊夜闌就把這個小人放在了莊钰的手心裏。
莊夜闌問莊钰:“皇兄知道這是誰嗎?”
其實莊钰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莊夜闌按照自己的模樣捏的小人。
因為莊钰看見了這個小人耳朵上的紅豆耳墜,這個很明顯了。可是他偏偏不說,拿着小人看了好久,輕輕眨了眨眼,非說:“不認得,這個小人是誰?”
莊夜闌微微眯了眯眼。
他一只手突然擡起,撐在莊钰身後的書架上,因為力氣大,書架都輕微地晃了晃。
莊钰下意識擡起眼來。
他撞進莊夜闌的眼眸裏,那雙漆黑的眼眸如今沒有半分笑意,窗外飛雪直下,書閣裏暖洋洋的,有那麽一刻,莊钰看着莊夜闌的眼睛,感覺自己好像和誰對視了,那個人絕不是莊夜闌,更像是……更像是上輩子,那個偏執的變态。
不過很快,那種感覺就消失了。
莊钰感覺自己的臉頰被人輕輕捏了捏,力道很輕,雖然這個動作有些冒犯,可不知道為什麽,被莊夜闌捏臉頰的時候,莊钰感覺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
莊夜闌回答了莊钰剛才的問題:
“是最喜歡太子哥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