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絲絲縷縷

絲絲縷縷

還未到春天,關內便發來消息,說西戎似乎知道他們的主将返回了明安,趁着關內空虛洶洶來犯,如今已連下三城,急求朝廷支援。

這封急報一送到明安,朝堂上下的人都知道,莊夜闌和徐豐搖要回去了。

冬天還沒過去,春天還沒有來。

莊夜闌和徐豐搖都要立刻領兵回關,刻不容緩。

留給莊夜闌準備的,只有不到半天時間。

可偏偏那麽不巧,莊钰恰好在那個時候染了風寒,還發了低燒,卧床不起。莊夜闌日夜照顧着他,像小時候一樣鋪了床鋪睡在莊钰的床鋪下邊,半夜随時起來查看莊钰的情況。

收到那封急報的時候,莊钰還躺在床上安安靜靜睡着。

莊夜闌看過急報,将急報還給屬下,說道:“我知道了。”

日光尚早,還未到晌午。

莊夜闌屏退了其他人,走到莊钰的床榻邊上。

因為染了風寒經常渾身發冷,所以莊钰睡覺時蓋了兩層被褥,而且他昨夜又沒有睡好,今早莊夜闌讓莊钰喝了點安神的湯藥,莊钰才睡過去的。

現在,莊夜闌不忍心吵醒莊钰。

可他又不想就這樣走,還想跟莊钰說說話。

莊夜闌在莊钰的榻前單膝跪下。

他望着莊钰的眉眼,過了一會兒,很輕握住了莊钰放在床榻一側的手,因為害怕吵醒,所以動作都是極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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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莊夜闌道,“關內有急報,我要回去了。”

殿中靜悄悄的。

莊夜闌又道:“原本想等到開春再走的,想帶你去騎馬踏青、放紙鳶,現在看來,只怕要等到戰事結束了。希望戰事結束時……春天還沒過去,也希望皇兄快點好起來。”

“……”

莊钰的呼吸很平穩,睡得正熟。

莊夜闌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也許是有那麽一絲預感,這次的戰事不同尋常,所以想說的話很多,可是到頭來,那些話還是沒有說出來。

莊夜闌擡起手,指尖極輕極輕地碰到莊钰鬓邊一縷散發,動作很小心地将那縷散發輕輕撩開,讓他能夠更清晰地看見莊钰的眉眼。

冬日不溫暖的冷陽從窗外照進來,落在莊钰的眉眼間、眼睫上。

莊夜闌久久凝望着莊钰,最後還是收回了視線,往後退了一步,跪下去,頭抵在冰冷的白玉石磚上,拜別了莊钰。

……

莊钰醒來的時候,身邊沒有看見莊夜闌。

除卻這些年,莊夜闌不在明安的日子,以前只要和莊夜闌待在一起,莊钰若是病了,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永遠是莊夜闌。

莊夜闌也永遠守在他身邊,日日夜夜。

但是今天醒來,沒有看見莊夜闌。

斜陽如血,透過窗紙,照在大殿上。鮮紅的夕陽,無聲地流淌着,看着讓人有一種遲暮的不安感。

莊钰慢慢坐起身,覺得睡了這一覺起來,頭沒有那麽沉了。

于是他便下榻。

下榻的時候,發現莊夜闌原本鋪在他床榻邊上的被褥都收起來了。

莊钰怔了一下。

他還沒有站起身,常安就過來了,“殿下,你醒了。”

“……莊夜闌呢?”莊钰問了一句。

常安回答道:“今日早晨,關內有八百裏加急的急報送入京中,說是西戎突然來犯,且來勢洶洶,徐大将軍和六殿下都立刻率軍出發了。”

莊钰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他怔怔坐在床榻邊緣,沒想到莊夜闌就這樣回去了。

倒不是接受不了,只是有些突然。

因為就在昨夜,莊夜闌還在他的床榻邊上,端着藥碗,哄着莊钰把那一碗苦得要命的湯藥給喝了下去,之後又給了莊钰一顆蜜餞。

因為就在昨夜,莊夜闌還給莊钰掖了掖被角,跟莊钰說,等莊钰好起來,他就帶莊钰去騎馬、去踏青,去放紙鳶。

紙鳶……

莊钰慢慢站起身,仍然有些輕微的頭暈。

常安扶着他,“殿下,你要去哪兒?”

莊钰走到偏殿,看見了放在那地上的,一個沒有做完的大紙鳶。

殿外的夕陽漸漸落了下去。

莊钰慢慢彎下腰,拿起那個做了一半的紙鳶。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永遠做不完的紙鳶,好像預示着什麽一樣。雖然莊钰不太信這些,可他确确實實在這一刻有些不安。

莊夜闌第一次給他送紙鳶,結果紙鳶被踩斷了。

之後就是做了一半的紙鳶被東宮一場大火燒沒了。

再之後,依然是做了一半的紙鳶,因為戰事耽擱,只剩下這半個骨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把它收起來吧,”過了很久,莊钰對常安道,“等他回來,再拿出來,記得收小心些,別弄折了,也別讓它沾了灰。”

常安道:“是。”

他去放紙鳶了,留下莊钰一個人站在大殿中。

大殿中突然變得很安靜,也變得很空曠,讓人有些不習慣。雖然這種不習慣和這種安靜空曠,本來應該是常态。

莊夜闌一般在邊關待十個月,剩下兩個月會回來過年。

所以那十個月,莊钰都是一個人在宮中度過的,也沒有覺得怎麽樣。

但今天醒來,突然發現莊夜闌不在了,莊钰竟一時覺得有些難以接受。他環顧整個大殿,心想自己怎麽就睡得那麽沉,哪怕去送一送莊夜闌也好。

再不濟,就站在殿中,替莊夜闌系上外袍的帶子,也好啊。

以前莊夜闌每次出征回軍營,都要扯着莊钰去城樓上給他送行。

但今天沒有。

大概也是想着莊钰在病中,而且難得睡下,都沒有吵醒他。

但莊钰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本來莊钰剛剛醒來,還有些胃口,想着跟莊夜闌一起圍爐吃一頓,沒想到莊夜闌已經走了,莊钰也瞬間沒了胃口。

他回到寝殿,又在床榻邊坐下來。

手撐在床榻上,往旁邊挪了挪,就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莊钰側過頭。

他看見自己的枕頭旁邊,放着一個手串。

莊钰拿起了那條手串。

手串是用六顆紅豆交織鑲嵌串聯在一起的,細繩也進行過編織,将六顆紅豆牢牢綁在一條繩子上。

莊钰看着這個紅豆手串,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莊夜闌跌下懸崖受重傷時,手裏還緊緊攥着的紅豆手鏈。

當時莊夜闌就是在山下集市看到以後,想買回來送給莊钰的。

後來,他再送給莊钰,莊钰也沒有要。

于是那條手鏈上的那顆紅豆,就成了莊夜闌耳邊的一顆紅豆。

莊钰一直不要莊夜闌送的手鏈,一開始除了因為他想對莊夜闌用真心,所以也不願意收莊夜闌的任何東西,還有一個理由。

那就是紅豆的寓意。

莊夜闌還小,不清楚,莊钰卻清楚極了。

如今,莊钰拿着這條紅豆手串,在漸漸落下來的夜色裏,有些走神。

莊夜闌不小了,早該讀過那首詩,那他送這個的意思是什麽?他究竟懂不懂送紅豆的意思,是故意,還是無意?

莊钰最後還是寧願相信莊夜闌是無意。

“此物最相思……”

長久寂靜的殿中,莊钰喃喃念出這句詩。

莊夜闌在想什麽呢,送這條紅豆手串的時候。他才十五歲不到,應當只是對他這個兄長抱有一種思念的感情,但願不要再像上輩子一樣。

莊钰這次說了要對莊夜闌冷漠,最後也沒能冷漠起來。

如果還像上輩子一樣,莊钰不如去死。

莊钰很清楚,上輩子的莊夜闌對他,并沒有喜歡的情感,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他變态的心理,是一種上位者的征服,只有讓莊钰感到屈辱,他才有成就感。

莊钰不相信一個奪了他皇位,将他玩弄于床榻間的人,會對他有喜歡。

這輩子,莊夜闌應該不會像上輩子那樣變态,畢竟是莊钰親自教養出來的,可莊钰也絕不希望莊夜闌對他有一絲半毫別的感情。

雖然,莊钰承認,他也喜歡在讀書的時候,莊夜闌坐在他旁邊,偶爾問他一句書中的內容,或者故意弄出些動靜來,惹莊钰看他一眼。

莊钰也喜歡在春天的時候,和莊夜闌一起去放紙鳶,在偌大的青青草場上策馬奔馳,跑完馬以後,兩人就在開了花的樹下坐着,花瓣無聲無息落下,落在莊钰與莊夜闌身邊和衣裳上。

也喜歡兩個人小時候在天福山的道觀裏,睡在一起的時候,莊夜闌悄悄跟他講話,把莊钰說得不厭其煩,可其實……從來沒有人這樣跟莊钰說過話。

因為有莊夜闌的存在,所以莊钰的童年和少年都過得很特別。

可是如果,莊夜闌對他有半分不該有的心思,莊钰寧願永遠不見莊夜闌,也要把莊夜闌的那點念頭親手掐斷。

雖然此時此刻是這樣想着……

可莊钰,還是有些後悔遺憾,為什麽在莊夜闌要離宮出征的時候,他沒有醒來,去送一送莊夜闌。

畢竟是他弟弟。

莊钰垂眼望着手心裏的紅豆手串。

窗外一陣夜風吹來,似乎送來了一點兒春暖花開的氣息,可莊夜闌還是走得太早了,因為莊钰起身,走到窗邊去看的時候,竟然發現了一樹早開的花,零星的一點白,綴在窗棂上,這是春天來臨前的第一枝花。

莊钰攥着手心裏的紅豆手串,心裏怔怔地想,也許等這次莊夜闌出征回來,他就該找個王公貴族家的姑娘,介紹給莊夜闌認識了。

還是應該再冷漠一些的。

莊钰心想,如果他再冷漠一些,再殘忍一些,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有那麽一絲難過,感受到這種絲絲縷縷牽扯着心髒的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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