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看到一座山

看到一座山

何默屏了息聽,連馬車也異常緩慢。何默道:“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關逍:“我用一把短刀插在峭壁上,當空懸挂。兩把刀替換,我堅持了很久,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感覺上面人走遠了,我才用兩把短刀交替着爬上去。”

懸崖掉下粉身碎骨,沒有一線生機也要創出一線生機。生命的最後該是怎樣的垂死掙紮,頑強的生氣死死咬着最後一顆稻草,直至戰勝存活下來,極致不易。

關逍活下來了。

何默道:“命不由天,由你自己。峭壁之下便是屍骨無存,披襟斬棘迎來萬丈光明,你要活下來的信念一定高于你想死去的念頭。所以,你活下來了,關逍。所以,世上多了一位百世留名的惑山仙師,而我們,剛好相遇。”

對關逍來說,這是他活了五百多年,才迎來的相遇。

關逍看了他,繼續道:“那兩把短刀是我爹特制。上來時,我父母頭顱……”

何默突然抓住他的手:“這種再細一些的事情就不要往下說了,我沒讓你說,你何必交代的這麽清楚。”

羅那顯要說說這位何仙師了,他識惑山仙師幾百年,從不曾見過惑山仙師對一個人如此這般不設防。世人對惑山仙師入島前的事情不甚了解,單知道惑山仙師入島前父母死了,被師主撿回,別的無從知曉。

他今日更是第一次聽,他往下聽去的時候,就決心,這時聽到的字字句句決計要爛在心裏,惑山仙師本是對何仙師說,他才有機會洗耳恭聽。此時何仙師竟不願聽下去,這不免讓他這個事外者心口堵堵。

他尊敬惑山仙師,有時化作羅伯伯的時候,也是拿惑山仙師當過兒子的。但這事他自己是鐵定爛在肚子裏,在人惑山仙師身上占便宜,他怕是他的臉真如那幾十丈城牆厚。

長輩心泛濫的他欲說話,随即想到惑山仙師為什麽獨對這位何仙師坦露心扉。然後他看到何仙師覆着惑山仙師的手,而惑山仙師正深深的望着那位,這……怎看有點……

羅那顯:“那個,我能說句話嗎?”

關逍:“什麽話?”

羅那顯掃了一眼馬車裏:“我渴了,這附近應有水泉,也去給您和這位……何仙師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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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他是累的還是緊張的,人一下又變成了胡須老者,拖着沉甸甸的身體,鑽進馬車裏拿上水壺。笨重的撐着手下去馬車,兩腿跟他這個模樣應有的速度是天差地別的。人影馬上就消失在不遠處的林中了。

何默:“……他累了?”

關逍嘴角擒了絲笑,道:“他渴了。”

何默:“渴了也會變?”

關逍:“嗯,因素很多。”

何默:“……你看起來,怎麽有點——”

關逍以為他發現什麽了,便追問:“有點什麽?”

何默:“有點渴。”其實有點怪。

關逍:“……”

原來沒有發現什麽,關逍把眼神移到腿上。何默順着他的視線,看到自己的手抓着他的手,怎麽還抓着他的手,何默一下給拿開:“抱抱抱——抱歉。”

诶呀,沒有最後一個字,何默覺得心都有些慌了,這是什麽道理。

關逍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到他剛剛放過的一只手上,道:“沒事。”

氣息變得局促起來了,兩人的肩膀還是貼着的,何默想離遠一點。直接坐起來換個位置還是找個借口下去。什麽借口呢,何默兩邊腦袋繃的跟琴弦一樣緊,一個借口理由下去都沒有。

還有發什麽神經呢,他想下去還要找理由嗎。不,沒有理由。

何默跳下馬車,轉頭看到關逍也下來,關逍道:“我還沒有說完,繼續聽嗎?”

何默突然對自己發問剛才為什麽要讓他停下不要細說,苦惱的問題。這種事情只适合給最親近的人說吧,等于讓他從頭開始了解你。

不管想的什麽,何默道:“好啊。”

兩人站在路邊,周旁有一顆大石頭,腳底下又是一片山林,視線正前是曲折的山峰,蔚藍當空一望無際。

關逍未開口,就看何默想要對他說什麽,他道:“你有話要說嗎,你可以先說。”

何默剛忘說了:“你的臂力好生驚人,峭壁上堅持了那麽久。”讓何默不僅想起那晚他抱着自己,氣都不喘一下。

關逍道:“那是我爹教我練的臂力,說‘哪天可能用上’。”結果就真的用上了。

何默:“好了。你說吧。”

關逍:“他們被砍去頭顱,我就地掩埋了他們,撒一抔黃土,立了碑。并未刻上他們姓名,只刻了‘娘之墓,爹之墓’。我并不知道我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

何默:“報仇?”

關逍道:“我父母是冷血殺手,若論報仇,恐怕被尋仇的應該是我。直到有一天見到化劍于無影,化身于無形的師主。”

師主那時的胡須還沒有那麽長,只是說稍有些胡渣,他想拜師主為師,說明了身世後,當即磕頭跪地。

師主笑着說:“我不收徒弟,也沒有徒弟。沁伽島落成不久,确實需要仙師,不過你父母雖是殺手,卻也慘死,不報仇嗎?”

他道:“恩怨得償,失去痛苦。我爹在世說,得會失,我記得。他們沾了血,別人也要聞聞味,一旦味不對口,如狗咬人蛇信毒,這是因果。”

師主仍是笑着問:“為什麽想要跟着我?”

他道:“您是仙,我也想成仙。我想世間沒有殺手,我想用修煉化去他們手中的利刃,讓他們不要為別人活,為自己活,不要去殺人,做個其他差事,照樣能活。”

師主拍拍他:“孩子,多大了?”

他回:“十六。”彼時他已到處游蕩。

師主扶起他:“好吧,孩子。叫什麽名字?”

他回:“關逍。”

師主笑道:“跟着我走吧。到了那裏你就說,你父母病死,我把你從路上撿回來的。”

他道:“我會聽話的,師父。”

師主拂袖:“叫我師主。”

……

他不過就問了一個姮州仙師別府敗落與惑山仙師有何淵源,沒想到扯出了關逍這麽些事情,而且還沒有到頭。

何默道:“你想世人不要為別人活,為自己活,現在的你還這樣想嗎?”

關逍等了片刻,道:“總要深入世,方知世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是毀滅天地的,我何須去打亂。”

何默:“‘毀天滅地’,此指妖王?”

關逍未語,何默又道:“怎麽不說話?”

關逍:“雖是妖王,但出世了二十年,人間依然平靜,也許……”也許妖王是真的喜歡為人的妖王吧。

何默問:“也許什麽?”

關逍:“我還沒猜出來。”

何默笑了,道:“你怎麽這個就猜不出來呢,也許妖王……”也許妖王是個混在人堆裏的正常人,但何默怕關逍多想。

輪到關逍來問:“也許妖王什麽?”

這個好解釋,随着關逍說呗。何默一笑:“我也遲頓了,關逍。和你一樣,沒猜出來啊,哈哈。”

關逍微微的笑着,何默道:“那接下來你別說了,讓我猜猜吧。我興許能猜個大概,猜不對的,說錯的,你要糾正。”

關逍答應:“好。”

何默道:“即使你并不滿足那所有條件,但眼下,距離妖王出世,期限将近,除了你好像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你說的那四句話‘不染塵世風土情,不留塵世煙流債,身家清白童子身,體剛氣魄少年郎’。在我看來,只有後兩句是重要的,前兩句完全可以沒有。

“什麽風土情、煙流債,仙家不過是想找個完美的人罷了。身家清白也可以忽略,不然他們父母不放人,師主老頭還能綁着他不成。”

關逍:“師主。”

何默道:“白花花胡子,不就是師主老頭?”

關逍:“你說的,我糾正。”

怎麽辦,何默想笑又想哭,道:“好吧好吧。去萬叢山,那麽兇險的地方,你就一個人拿着一把劍,去的嗎。”

關逍:“師主和各大仙師護法,在妖王尚未出世,成形期時,我一劍刺中了。”

何默像話本裏說的那樣道:“自此,一位名揚天下的惑山仙師出現了。”

何默又道:“你當時就給你的劍起好名了嗎?”

關逍:“我來時,師主就給了我一把劍。開了靈,我給它取名惑山。”

何默好奇:“怎麽就取這個名字。”

關逍道:“才學疏淺,想到這個字,看到一座山,就取了。”

何默:“哦。這便是你一劍成名。”

看樣要說一劍又敗的事了,何默道:“還是我來說吧。”

關逍不改口:“好。”

何默道:“刺過五次,敗于第六次,一次失手天下知,妖王出世‘毀天地’。二十年前你一劍失手,是不是成衆憤了,有人不再信仰仙師別府,順帶着各地別府皆有敗落之象。這個話本裏,我倒是沒見過。”

關逍道:“世上還有妖,人們有求于仙師,自然不再在話本裏傳。”

何默笑:“所以都是好事情,讓人愉悅。天子城的仙師別府敗落過嗎,好像我記憶中它都是挺好的。”

關逍:“一劍敗後,他們找不到沁伽島仙師府。自然把怨恨帶去天子城仙師別府,有人裏裏外外砸,有人放火,當時你可能還在娘胎。”

何默:“……”

這個在娘胎确實看不到。

何默說:“你不怨嗎,你明明已經傾注全力。早該五百年前就有的妖王,五百年後才有,人們卻因為你一劍敗,對你仇恨疊加,砸府放火。”

關逍望向一道白一道藍的天,道:“信仰你時,把你奉為天,唾棄你時,什麽都不是。萬叢山因為妖王出世,衆妖出沒于整個出師國,妖亂五年,其間折損不少仙師。人們忽然又發現,即使惑山仙師這一劍敗了,還有妖兒們作亂。各仙師救萬民于水火,仙師們不計前嫌,人們又把仙師們當作堅不可摧的擋妖災拾信仰。”

與此,惑山仙師那一劍敗的事情,就成了稍微有趣的話本。正如君無戲顏樓的蘇先生所說,經他口,這話本是帶些喜感的。

關逍又道:“姮州的仙師別府,倒是沒人放火燒,不過對惑山仙師那一敗,說着說着就忘了。姮州富甲商人多,有事花錢請一些道士,也不想把錢扔在本地的仙師別府。”

怪不得看起來敗落,像年久失修的屋頂。淵源說深也不深,說淺也不淺。總之,關逍和他說的倒是頗多。

挺久了,眼看太陽快要落山,何默問:“羅仙師怎麽還不回來。”說實話,他真有點渴了。

關逍轉身已過片刻,林中出來了人影。他和何默道:“回來了。”

那雙腿難道是有風火輪,不然怎會跑的如此之快。

生怕他撞上前面,悲哀的馬車就一下分裂四散了。何默一手擡起:“慢點,羅仙師。”

何默的擔心是多餘的,羅仙師掌握的好速度,和惑山仙師相看一眼。他回來的正是時候,兩人話也說完了。

馬車該啓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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