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那麽一瞬間
那麽一瞬間
夜半,風聲不過,窗戶被敲打着。
注定是一個不得安生的夜晚,一聲喊叫二人坐起。那叫猶如抹了脖子的公雞一般,來不及叫完整聲,便沒了氣,倒下去。
關逍開門,仍是一片漆黑,随即眼瞧左邊,看到了什麽。
何默開了窗,終是跳下了這窗戶。雨點本該打在濕漉漉的地上,這時打在了那兩位女郎身上。烏發在地上與水疊影,浸濕的衣裙已經紅了。
何默和關逍過去那刻,那兩位女郎化為泡影,消失在黑夜的長河中。雨點又重新打在地上。
二人看到了廊榭之下,一抹紅影,并且蓋着紅蓋頭。相視一眼,二人均追去。看來是睡下不得了。
紅衣影進到一屋子,關逍踹門,黑衣玄衣各站在門前,掃一眼進去,裏頭空無一人。床榻上緋紅的帷幕燦燦起了起,這是郎喜的今夜“婚房”。
繼續注視着緋紅帷幕,裏面的人一定會先出來。片刻後,一人一手撩起帷幕,長夜漫漫,如此之晚,還着拜堂喜服眠在塌上,顯然郎喜并不安穩。也許,他并未睡。
郎喜不遠處坐于塌中,白蠟臉散着發,身後朱紅人衣,是那進來屋子便又關上門的新娘。
郎喜看着他們,笑一笑道:“沒讓朋友在我這新夜鬧上一鬧,真是我的不是了。深夜過來一趟,也是多此一舉。”
郎喜并不打算捅破什麽,何默道:“不主動來瞧上一瞧,恐怕新娘子要生氣了。”
郎喜:“我哄着。你們走吧。”
何默和關逍低聲:“一兩句打發了我們,只想讓我們走,看來今晚對他當真是很重要。”
關逍:“留是不留?”
堂堂惑山仙師,來問他這一句,這要是旁人在,估計兩只眼睛都得用手撐着。
何默道:“女子說過,‘成人之美,遇到了才能成人之美’。所以,走。”
關逍直眼:“什麽女子?”
何默推着他往外走,關上門随便道:“就是有位女子。”
“哪位女子?”
何默又推了他一把,往前走,随意道:“叫白争‘哥哥’的那個女子。”
關逍想起什麽,有意道:“是不是也是叫過我哥哥的那個女子?”
何默:“……嗯。”
關逍繼續問:“為什麽猶豫了?”
何默:“你記得,就別問我。”
關逍又想起什麽,認真走道:“我忘記了。所以才問。”
何默:“……”
就是故意的,他又不好說。
關逍扶了何默,将他往裏推,自己擡頭看了看正在滴水的房檐。何默微愣看了他一眼。
關逍想問:“你看什麽?”
何默走着,頭也不回:“沒有。”
沒有答案,關逍自己又擡眼看了看滴水的房檐,下面便是草草蔥綠,滋潤着雨水,一定很舒服。
關逍駐足站在檐下,往月色下伸了手,清涼的雨水滴在手上,手心怎麽捂也暖不熱。因為還有更涼更多的雨水下來,順着他的指縫,再次流進他的手心。所以,怎樣,才能暖熱呢,他問自己。
何默出神了,适才知道關逍站在那裏,一個人。
他張開口想喊一聲,覺得四周寂靜,他這麽一喊,也不知會驚動誰,索性過去。
一抹紅影已掀了紅蓋頭,那不是……
爪子淩厲正朝注目的關逍過去,情急之下,何默喊:“關逍!”
關逍偏頭:“怎……”
何默看不清,只知道一爪子如狼牙獵豹齒向轉來他這邊的關逍後背進去。那麽一瞬間,他不知道怎麽說話了。
那爪子從關逍的右上背部進去,出來時還抓了血肉。關逍沒有讓自己趴下,整個身子撞上了支撐房檐的柱子上,看不善來者:“織笑。”
何默腳步剛剛就像被凍住了一樣,他化劍的手顫抖幾分,走來便一劍朝織笑刺去。
織笑從掀了蓋頭,便渾身散發着黑氣,她扔了手中東西,碧綠的草叢瞬間多了一種顏色。何默看一眼,忍住不眨眼,還是眨了。
明明他站在屋檐下,整個身子是沒有淋雨的,可是他的臉上就像被雨淋過了一樣。
和紅衣織笑在漆黑的夜晚從房檐,躍到房頂,劍光對黑氣,黑煙繞滿身,這個織笑像發了狂一樣,不會說話,無珠的雙目也染了黑,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殺了她。複生歸來,哪怕是最後一日,她也要讓這個人一起消失于世。
又下來屋頂,到來院中,月下玄衣紅影,剎時快剎時只有影,織笑也化出了一把劍,刀劍撕扯相搏。關逍勉強用法術維持鮮血不淌,如若上前,他便顧不得身後汩汩下流的血了。
但是血,哪有放在心尖上的一個人在眼前被劍相抵重要。他的四肢還在。
關逍施一法術下去叫它慢流,穿過房檐滴水,跨越片片草叢,他化出一把劍,瞬時加入其中。
打鬥的身影呈在何默眼前,看到的卻是關逍空了些什麽的後背,他出去的招招劍更看不清了。雨水和熱水,順着額角,順着眼睛,流下來的是雨水和淚水的交疊重合。
劍光相滑,白光乍現,雨水打在上面,落在上面,譬如鏡子裂開一般又馬上碎掉,實際上是火光相撞的一瞬。這一次的織笑厲害了。
不過,他何默一點也不好惹,在又一次看到關逍後影的時候,何默一劍刺定織笑。最尖的那頭,還往地底插了幾分,不知插了幾分,拔劍出來的時候,都是一下利落。眼角一滴與雨水不同的淚珠落在了拔劍而出的這只手上。
郎喜終于沖破被織笑法術禁锢的身體,嘔了一灘鮮血穿着喜服沖出來。
“織笑。織笑!”
織笑死過,但這一次的死亡時辰,不在他的預料之內,他發出一聲聲喊叫,雨水下到嘴裏,也不解萬分之一渴。他從沒在織笑死的時候這般哭過。
前生他死在織笑前面,為妖織笑死在他前面,他未曾親眼見。這次見了,即使死過,即使知道會死去,也還是會哭。
何默托着關逍倒在雨水中的身體,一只手的掌心捂着他的後背,雨中喚他:“關逍,關逍……怪我,都怪我……”
此時道歉的成了何默,如果沒有他那一喊,關逍一定可以躲過,便算躲不過,也不會讓織笑把他的這個地方抓空。關逍的臉上都濕了,濕很久了,這次是熱的,他不免要擡眼看看是不是何默哭了。哭什麽呢,是擔心他吧。
何默用手擦一遍又一遍他的臉,嗓音沙啞道:“對不起,關逍,對不起……我不應該喊你的,我不喊你,我不……喊你你就會躲過了,就會躲過了……”
關逍堆起笑容,捕捉着他的眼神,也看不到有什麽,他道:“……沒事。”
關逍望着他擡起自己的手,但是握了很久的劍,堅持了很久的身體,癱軟不已。
看到他的手要放下,何默抓他的手,這次的掌心怎麽抓,怎麽碰,也不是熱的。雨水從來不可憐誰,天空閃了幾道光,雷鳴間,打在何默身上的雨水更響了,打在臉上的雨水他感覺不到疼。
織笑又消失了,複生三日的她蓋頭一掀,便一身黑氣,着喜服也震不住她全身上下的戾氣。有幸的是,她又在瓣瓣桃花靈光微閃下消失了。郎喜知道,知道這次織笑真的死了,天力也救不了她,又因為什麽要救她。
這一次,他與織笑三日,甚至不能說三日,不到天明就不是整整三日。但,他郎喜知足了。
郎喜仰頭,盆盆雨水灌到他的嘴裏,嘔出來時,變了色,落在地上,成了血水。他該報恩了,本來計劃的是天明。
拿了織笑留在地上的劍,他站起來,朝無名仙師過去。
何默正架着關逍的胳膊,往回走去,分神的他,後背被砍了一刀,不輕不重,似是提醒有誰要與他決戰。
“郎喜。”
何默知道是他。不到安全地帶,關逍的眼皮不敢松懈,看到何默後背一劍,他沒有來得及任何保護,那一劍就正正朝何默後背砍下。身體無力癱軟,他還是把一腳踹了出去。不夠狠,想再踹的時候,郎喜的劍上來,這次何默一手握劍,并加注法術,抵向郎喜兩手正向朝來的劍。
維持後背耗費了不少法術,關逍用稀薄的法力,幫何默維持劍光。
何默:“郎喜,她已死在我手裏一次,這次仍是。你若想活,就退;死,那就不要放下你手中的劍。”
郎喜不放,何默一手用力,灌以劍法術之威,逼退郎喜。
随即把手中的劍,幻化為多把劍,朝郎喜過去。他先把關逍放去屋檐下,并在他周身施了護身屏障,任憑哪個小妖也近不了他的身。
雨愈下愈大,月色已無,又來了一紅衣與玄衣把劍交映。這次是郎喜。
雨水從劍梢随着持劍者轉身劍抵一喉,落于腳下,清脆響聲在這個不得安生的雨夜,竟像琵琶女抱着琵琶琴弦,坐于小橋流水頭,指擡指落,音音婉婉,彈出了代表命運的曲樂。
郎喜早已做好了必死準備,只見劍停于頸間咫尺,不見劍上血。也是血早已被傾灑的雨水沖涮幹淨。
何默道:“我再問你一遍,是退是死?”
郎喜無慮:“織笑已死,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何默:“你活下去的信念就是織笑。”
郎喜:“沒有織笑,我也不會留着記憶,茍活于世。”
話罷,郎喜整個身退後,衣服血肉如同頃刻掉落的泥石牆皮,迅速剝落。白白人骨立于院中,他本就是一具白骨骷髅,現自碎于這雨中夜,粉渣被沖到各處,流到各地。他就這樣,也消失在這天地間了。
千缦隐了身形,倒也站在遠遠的檐頂,身施有法術屏障,雨水自然是落不到她的身上。觀望片刻後,她灑了灑手中綠梅上的雨水,轉身消失在雨夜。